睡觉已经不是一两回了,这事别人不知道但是保卫部的人都清楚,因为酒店的每一层楼都设有消防监控,而监控室就分属保卫部管理。王为民自己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不觉得什么,他想除非是有人专门跟自己过不去,否则的话不会有人操这份闲心。其实也是,好多知道这事的人包括刘学丰也没觉得有什么,又不是嫖娼,妨谁了还是碍谁了?正因为如此,王为民才没有在这事上设防,刘学丰也才能够顺利地实施他的捉奸计划。
刘学丰返回酒店的时候是夜间两点,他叫醒了正在梦中的值班主管李二小。他说我还是放心不下店里的事,果然不出所料,你他妈的睡得跟个死猪一样。起来,跟我去转转。俩人就开始转,最后转到了客房的顶层。刘学丰说咱去看看老大,看看他睡了没有。老大王为民当然没睡,他正在不紧不慢地干活,干得很认真也很专业。其实他早就跟刘艳同居了,根本用不着在酒店里冒这个险,但是刘艳不行,她说她就愿意在酒店里做,只有在酒店里做她才会有快感。可是今夜她的快感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讨厌!王为民也这么想,他想千万别是治安队的人来了,那样的话可就一切都完了。他就悄悄地扒到门镜上去看,这一看他就彻底地放心了,站在门外的是刘学丰。
刚开始时王为民以为刘学丰是在开玩笑,立马就把门给打开了,说,你敲得真不是时候,老哥正骑虎难下呢!刘学丰黑着个脸,说,值班经理室不允许无关人员在此休息,你不知道?何况还是个女员工,更是酒店严令禁止的,要是何总或是老板知道了你怎么办?王为民说怕球啥,难道你还会去告我的状?刘学丰说正是,我这就给何总打电话。又说,二小,去,把监控室的录像带取出来,那是证据。主管李二小看出刘学丰是来真的,就不高兴了,他虽然看不起王为民的无能,但是要让他下这种黑手他却是万万不肯的。他说要取你自己去,这种恶心事我做不了。又说,王老大,这事跟我无关,这个球相给我设了一个套儿,要是知道刘艳在这儿打死我也不会来。
最近这几天安南每天都回得很晚,即使是在没人的时候他也不早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书。他在等,等刑侦支队的人来找他,他想他们要是能在夜间来找他那才合意,那样就不会惊动酒店。如果对方非要带他走的话,他就会请求让他自己下楼,出了酒店再给他戴手铐。他还想要是黄副支队长亲自来那就最好不过了,即使要抓,也是来文的,绝不会用武的。今年的“打黑”看来是动真格的了,连丰老大都惊得出动了,其他人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怪不得有人说黑道的事沾不得,一沾就会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了。王龙的事其实并不能把他咋的,马龙的话可以信但不可全信,说他非进去不可,凭什么?不管是烧车还是搞煤台,他从来就没有参与过,他只不过是事后得知罢了,这也要进去?笑话!谁规定他必须知情必报了?就算是作为公民他有这个义务,可是他的安全谁来负责?王龙能为他去烧车同样可以返回来取他的命,他才不愿意去犯这个傻。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李铁,李铁要是落了网,再把砍警察的那件事说出来,那他才真叫是完了,够不上杀头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就在安南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王为民来了,小声说连哥麻烦你,求你帮个忙行吗?
第三章 你在他乡还好吗(2)
啥事?安南说,你今天值班?是不是有人来酒店检查?
王为民说不是,是我的私事,连哥你救救我,我遭到刘学丰的暗算了。
安南一愣:刘学丰?暗算你?怎么回事?
王为民就把事情说了。
安南说刘学丰呢?
王为民说在楼上,堵着门呢,不让刘艳出来。
安南说那好吧,我这就跟你去,看看这个王八蛋究竟想干啥!
刘学丰没料到王为民会把安南搬来,王为民当时是这么说的,他说你给我十分钟的时间,我自己去找何总把这事说清楚。刘学丰就让他去了,他想你他妈的今天再耍什么花样也是白搭,我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就一定要坚持做到底。但是安南一出现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他在心里骂自己,蠢货,怎么就把安南这个碴儿给忘了!安南走过来了,看人的眼光就像是锥子。他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连哥,还没下班?安南说我下球个班,我要是下了班你还不把老王给谋害了?又朝屋里喊:刘艳,你走吧!刘艳就忸怩着出来了,经过安南的时候红着脸说了声谢谢。进屋睡觉吧,安南对王为民说,还等什么?王为民不动,也不吭声。安南就笑了,对着刘学丰说看你这个王八蛋,把老王吓成啥了?你今晚这事做得不好,这是小人的做法,你是不是觉得你把老王搞倒了你就能上得去?球!就你这种搞法,老王就是真的让你搞倒了我也饶不了你,不信你试试,老王前脚离店我后脚就打破你的脑袋,让你从此以后再不敢在龙腾出现。这样吧,你请客老王掏钱,咱们到“夜宵城”去喝一杯,这事就算完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又说,还有监控室那盘录像带,你负责在天亮以前把它给洗掉,好让老王同志彻底放心。刘学丰在心里恨透了安南,却不敢有所表现,一脸笑意地说连哥说了我还敢不照办?我是坚决执行决不走样!
从“夜宵城”喝完酒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安南的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缺少睡意。就决定到外面去走走,一个人。
这城市安南从未认真地看过,他总觉得这是别人的地方,不属于自己。许多与他一样从村里出来的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地要在城里扎根,并且以融入、征服城市为最终目的,甚至看作是个人奋斗成功的标志。而他不是,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但他却无法说出口来,包括对玲。有的时候他也想,是不是自己已经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失去了奋发的斗志?或者是害怕承担什么责任?比如为子为夫为父的责任?又或者是不进则退的懦夫心理在作怪?想来想去他觉得都不是,他不是不敢去面对,而是觉得所有正在进行的这一切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生活在哪里呢?在村庄。他想他这一生最不应该的就是去当兵,尽管做一个职业军人是他最梦寐以求的梦想。但是他现在知道了,他就是当初上了军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成就,带兵不行,搞政治也不行,顶多也就是个写写划划的文字干事。他现在已经不太羡慕他的那些依旧穿着军装的战友们了,他知道他们生活得比他安逸,但他也知道他们生活得并不一定就比他轻松多少。也许,和平年代的军人就是这样,从一出军校大门的那一天就开始倍加珍惜自己的政治羽毛,所谓的军人之阳刚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找不到,他们关心自己的政治前途胜过了一切,比如尊严,比如良心,再比如人格等等。他不知道当年蔡政委为什么会那么评价他,说他倒退几十年就会有大作为,他现在想起这话就觉得有些好笑,时势造英雄是真的,但那不是他,他做不了英雄,他只能在生存与生活的夹缝里做一些点缀,就是那点缀,也还是贡献给了别人,真正苦着的,依然还是他自己。有那么一年,好像是在1998年吧,那一年的通阳市乱得一蹋糊涂,抢劫、强奸、杀人越货的暴力事件充斥着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那一年他常常跟人干架,有时候是在公共汽车上,有时候是在商店里,但是不管是在哪里,最后被打倒的肯定是他。他是自找的,他去抓小偷,被小偷打下了车。
有女孩子遭调戏,他去阻拦,被打得满脸流血。有一回他受伤很重,伤他的是几个开着豪华轿车的年轻人,那几个年轻人拿了西瓜不给钱,还把卖瓜的老汉给打翻了,他们踢老汉的腰,踩老汉的头,小车上的西瓜滚满了街道。他去制止,他说为什么要打人呢?不就是一个西瓜吗?年轻人不说话,只冷笑,然后就冷笑着把他放倒了,再然后是扬长而去。他记得那天是下午,阳光灿烂,好多好多的人都围着他看。他想动却动不了,就只好爬,好多的脚和车轮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爬着其实很踏实,至少要比站起来踏实多了。后来他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警察把他当作了打架斗殴阻碍交通的肇事者,拿了纸和笔给他,做出一副认真讯问的架势,说,姓名?他不语。又说,家庭住址?警察的问话使他一下子悲哀起来,他说你别问了,我是个黑人,无户口,无正式工作,无固定住所,你说吧,你想把我怎么样?警察说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们这些外来人总是这样不安分守己,既然想在城里混,就得守城里的规矩,交钱,我先给你办个暂住证。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酒店上班,他跟好多战友去了一家小吃店,那中间有几个人已经穿上了公安的制服。他大口地喝酒,说你们佩服我吗?我是不是很勇敢?战友们说是的,你很勇敢,我们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你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英雄。他就哭了,嚎啕大哭,他想你们怎么也会这样认为呢?我算是个啥英雄?在你们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小丑罢了。从那以后他就在心里与那些战友们疏远了,因为他心里明白,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不同,脱离了战场的“战友”二字与日常生活中的其他称呼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他们是在用一种俯视或者侧视的眼光在看他,他们早已经没有了耐心或是时间来把他当成是一个真正的战友那样来看待,更不会去关注、挖掘他心底里的那些深藏不露的苦楚了。渴望别人理解实际上是一种自卑的、可怜的、极其软弱无能的表现,他想他的那些战友们肯定就是这样看他的。后来他有了儿子,真好,是个儿子。儿子哭第一声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紧接着就是冬天,漫天的雪花还有凛冽的北风吹打着整个城市。常常是在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时候,他看见有与儿子一般大的小孩子,坐在温暖如春的轿车里,看着车窗外的风雪嘻嘻地发笑。这时候他就在心里想,想儿子的现在也想儿子的将来。他想如此温暖如春的冬天他是注定给不了儿子了,他只希望儿子的将来不会是他这个样子,希望他能够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还想到了许多话,比如不经历风雨怎么见虹、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等等,他想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是遭受了苦难的,也一定是有着美好期望的,但结果到底如何?是不是如期望的那样?恐怕只有天知道。后来他就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连合国。他是这样想的,他想现在的有车族应该算是富人了,儿子的姓是车上加车,注定了将来是要发达的。“合”则是一人加一口组合而成,个人组成家庭,家庭组成社会,社会就是国家。但是不论怎么说,个体都是最基本的。“国”则是口中含玉,儿子就应该是那口中的玉。
连合国,那该是国之上面的国,集所有国家之大成,是真正可以主宰世界而不是被世界所主宰的。这名字惹来了好多人的笑话,也包括玲。但他还是坚持,他说你让我在儿子身上寄托一点儿希望好不好?哪怕是这希望大了点儿,那又怎么样?我给自己的儿子起个名字还需要找人请示一下?古代还有人叫老子叫孙子的呢,还不都是流传千古?后来他去派出所给儿子上户口,户籍警是个女的,她很不高兴地对他说你搞什么啊?拿儿子的名字开玩笑,你咋不给他起个连统治?他就想给她讲讲自己的想法,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说,我是老子还是你是老子?户口当然得给上,但是老家的父亲却不高兴了。父亲步行了几十里的山路,到镇上给他打电话,父亲说让你念书你不好好念,现在给儿子起个名字都起不了,你听我的,随便叫啥都不能叫这个,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就叫连国栋,跟你起的那个名字意思差不多,不过比你那个好听多了。父亲接着说国栋他好吗?生下来的时候几斤?安南说好吧,就让他叫国栋,我这就回去改。
安南当然不敢也不愿惹父亲生气,他是长子,父亲有他的时候也是三十三岁,如今三十三年过去了,父亲已经苍老得不像个样子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这就是父亲操劳一生的真实写照。他甚至能够想像得到父亲握着电话的手是多么的粗糙,他的衣裤上肯定沾满了尘土,他的头发一定好多都白了而且很乱。他想念父亲,他想父亲要是能够在电话里骂他一顿就好了,他想听父亲骂他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骂,父亲说你当爹了,你要老老实实地挣钱,供孩子念书上大学。父亲的话差点儿就要让他哭了,那一刻他是那么地想家,想记忆中家里所有的一切。他知道老家的人都很辛苦,但是也很知足,所以就快乐。那快乐是真实的,是属于自己的。他想他为什么要选择生活在城市呢?难道离开了再回去就真的那么艰难吗?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民,是的,这是他一直以来就有的感觉。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疲惫不堪,那么的充满了回归的欲望。他想起曾经在贾平凹的一本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我像一个生活在城市里很久的老农民。他读过贾平凹的许多书,但是只有这一句话他记住了,因为那种相同的感觉。而在这样一个夏天的早晨,当他独自走在清冷的城市街道时,那种回归的欲望又来了。他走着,想着,昨夜的那些烦恼也不翼而飞了。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他恍惚觉得这就是村庄的早晨了,而他,正是早起去田间看望庄稼的那个庄稼人。
第三章 你在他乡还好吗(3)
因为是上午,安南一时无事可做,就决定坐下来写些东西,给汪洋。刚打开电脑,老张就进来了。中午喝酒去?老张说。安南看看表,说,太早了吧?等我一会儿,行不?我想写一点儿东西。老张坐下,说,领导有吩咐,我能不等?又说,我坐这儿不妨碍你吧?安南不答,只白他一眼。老张就一笑,不再吭气,摸出一支烟递到安南的手边。
安南点了叼在嘴上,然后双手抚键,开写。
你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痛/你总是在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我的心情/你还想/若是有爹娘在身边该有多好/那样你就可以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这是一个太容易使人迷失自己的年代/城市变得越来越像村庄/而村庄又一直充满了对城市的向往/你从村庄里来/你的根在千里之外的故土蔓延/很久很久以前/你真的觉得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你在那个有着寒风的冬日的早晨告别村庄/那以后的许多年/你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回头呢/是否害怕与老娘牵挂的目光碰撞/总是在午夜以后/在午夜后寂静的城市/你在黑暗中怀想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过往/浅黄色的路途充满了苦涩的忧伤/你在想这就是一生吗/你在想为什么一生的感觉短暂而又漫长/你在城市的街巷里漂泊/你的身心在任何季节里都游移不定/即使在梦中/你的身躯也躺成一个长长的叹息/无法选择无法预测/你的心永远都在寻找安全的着陆……
安南还想继续写但是写不下去了。他突然觉得这是些纯属倾吐个人心声的话,好像是专门为了博取他人同情似的,没有丝毫的实际意义。
写得真好。老张在背后说。
这声音把安南吓了一跳。他已经忘了办公室里还有老张。
你就瞎捧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