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江龙利一只手指着桂姨手中的小剪刀,结结巴巴地说道,“拿剪刀干什么?”
桂姨解释道:她要剪下男人身体某个部位的一小撮毛,留下一个“想头”。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桂姨从一个隐秘的地方取出一个纸包,将一小团拳曲的黑毛展现在江龙利眼前。江龙利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不清楚桂姨保存这种男女之间“绝对隐私”的东西有什么作用。
桂姨的脸上浮出一层诡秘的笑纹,她说:“这是你那位尤姓爸爸当年留给我的纪念。没想到当年浓情如火时留下的‘想头’,会派上大用场。”
我无法在有限的篇幅里详细地叙述江龙利在1993年的春天思想和情感上的嬗变。其实,对于一位不到十八岁的可塑性极强的乡间少年来说,那位神秘的成熟女人桂姨要“调教”他是极其容易的。
在桂姨的精心策划下,江龙利开始了他在讨债行业里光芒四射的成功人士的生活。
2 从桂姨“讨”到尤××
1993年夏天,在南方某市的一间饭店里,住进了一对“母子”。他们便是桂姨与江龙利。此时,江龙利已经改姓为尤龙利了。
做好准备工作后,桂姨将电话打到了一个敏感部门。
接电话的是尤××的秘书。对方以秘书特有的热情而又小心的口吻答道:“尤××开会去了。请问,你找尤××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为你提供什么帮助吗?”
同样地,桂姨在电话里以热情而又小心、但能够使秘书听出某种不同寻常的语气说道:“拜托你转告尤××,我们母子二人从重庆远道而来。秘书同志,请你准备好笔和纸。你准备好了吗?”待对方回答说准备好后,桂姨说出了饭店的房间号,然后,以一副“内当家”的口吻热情地命令道:“秘书同志,请你重复一遍,检查一遍是否记错了?”
在领导人身边工作,即便算不上八面玲珑的秘书也会在桂姨的话中感悟到某种分量。对方按桂姨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后,立刻补上一句:“尤××真的在开会。这样吧,请你们不要外出,我立刻到饭店看望你们。”
没有多久,一辆小车停到饭店门口,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走进饭店。他先找到总服务台,掏出一个什么证件在服务小姐面前晃了晃,要求查看一下住×号房间重庆方向来的“母子”二人的登记情况。那位负责登记的小姐查了一下,告诉他:“女的三十七岁,叫桂××;男的十八岁,叫尤龙利。”
逝水流年:旧情“讨”债(4)
男青年扶了一下眼镜,没有谁会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表明心中的某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一边转身向×号房间走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尤龙利?十八岁?他姓尤?……”
很快,他就出现在桂姨面前。
他就是尤××的秘书,姓杨。
杨秘书谦卑地握住桂姨的手,用同样卑谦的语气问候着。
桂姨把江龙利推到杨秘书面前,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尤龙利。龙利,喊……”桂姨略一犹豫,说道,“喊哥哥。”
江龙利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哥哥。”
一瞬间,杨秘书瞠目结舌地有些失态。只有桂姨心里清楚杨秘书为什么失态:尤龙利长得太像尤××了。桂姨趁热打铁,说道:“这孩子命苦。”桂姨转过身,背对着杨秘书做了一个揩泪的动作,接着说道,“在我肚子里才三个多月,他爸爸就……唉,不说了。”
杨秘书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并立刻做出了决定:“桂阿姨,”他说,“这家饭店的条件不太好。我重新给你安排一个条件好的地方。”杨秘书心想,饭店里的客人们川流不息,万一被尤××的政敌发现了尤龙利这个私生子,不仅尤××的前程完了,就连他这位秘书也必将仕途阻滞。领导与秘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秘书是非常清楚宦海风浪中的游戏规则的。
小车载着他们迅速地驶往郊外,最后停到一片别墅群里的一幢别墅前。杨秘书将他们安顿好后,说道:“我赶回单位处理一些杂事,待会儿再来看你们。”
桂姨知道杨秘书是急如星火地给尤××汇报情况去了。望着小车消失在别墅外面阳光灿烂的尽头,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然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藏着一小团拳曲的黑毛。这团拳曲的黑毛应该是那位尤××在多年前情浓如火时剪下来留给桂姨做什么“想头”的。在桂姨的讨债计划里,尤××可以千般狡赖,百般否认,但是,男人身体上的某一个敏感部位的鬈毛为什么落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这,才是桂姨真正的撒手锏。
傍晚时分,杨秘书又到别墅来了。
杨秘书将桂姨和江龙利引到别墅大门前,站到台阶上。别墅前面,停着两辆小车,其中一辆小车里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江龙利也许不知道,但桂姨清楚窗帘里肯定有一双眼睛在打量他们“母子”二人。一会儿,那辆车里传出轻轻的咳嗽声。杨秘书立刻行动起来:他先将桂姨领进那辆遮满窗帘的小车,接着将江龙利推进了另一辆小车。当小车离开别墅后,却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开去。杨秘书笑着说:“江兄弟,我陪你到游乐场玩一下。”
在游乐场里,在杨秘书的旁敲侧击下,江龙利“非常不情愿”地诉说了他“不幸”的童年。当然,这个“不幸”的童年故事是桂姨为他度身订做的:母亲在很年轻时,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尤姓男人,等他在母亲腹中三个多月时,那位尤姓男人因故抛弃了母亲;母亲秘密地生下了他后,寄养在四川合江一户江姓农民家中……这类故事很简单,但生活中这类故事又很多。与其说杨秘书相信了这个故事,不如说杨秘书更相信了尤××的“历史”,何况面前这位尤龙利长得又那么像尤××。
回到别墅时,天早已黑尽了。
桂姨比江龙利早一步回到别墅。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由于喝了酒呢或是太激动。她一把搂住江龙利,兴奋地说:“我们下个星期就离开这儿,到××县去讨债。”
江龙利本来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在他年轻的想象里,桂姨是个能干的女人,她的能干是那位乡村大嫂想都想不到的。直到这时,他才敢确信桂姨与尤××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反过来,尤××也认同了他这位私生子。
那么,尤××为什么不与江龙利父子相认呢?就连简简单单的“见”一面都要躲到车子里呢?
这里面的奥妙,远远不是年轻的江龙利能够理解的了。
逝水流年:旧情“讨”债(5)
当天晚上,激动的桂姨将江龙利按入她如火如荼的胸怀里,在充分地品尝了老锅炖子鸭儿之后,她忽然间嘤嘤地哭泣起来,说:“他坐在我身边,只是问这问那,就连抚摸我一下都不愿意。哪像从前,一见到我,他周身的骨头都软了。”她拉亮床头灯,双手捧起塞到神女峰幽谷间的江龙利的脸,眼泪汪汪地问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江龙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桂姨。他心里酸溜溜的,我好歹已经十八岁了,我好歹还在与你同心协力,你却在此时此刻为一个若干年前的情人不愿意重新“摸”你感到伤心。
桂姨千里迢迢赶到××市,策划这么一个“认亲”把戏的目的,在旁人看来非常简单:注册一家公司,一家合理合法的公司。早先,那位手握实权的尤××紧张万分,以为桂姨怀着什么“失去理智的疯狂”而来,后来,他在听了桂姨的要求后,禁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注册一家公司这个要求,对位居高位的尤××来说,无非是给有关部门打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的小事情。
一星期后,杨秘书将一系列合乎法律程序的××市商贸公司的营业执照、印章等交到桂姨手里。江龙利吃惊地看到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竟然写着他尤龙利的姓名,注册资金五百万元。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杨秘书。杨秘书先是对着他讳莫如深地笑笑,接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本存折,一本交到桂姨手里,一本放到江龙利手中,说道:“尤××说,这些年,愧对你们母子二人。你们到××县去做生意,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请你们直接打电话跟我联系。至于尤××那里嘛……”
××县行政上隶属××市管辖,也就是说,桂姨要在尤××的势力范围内做生意了。
“一般情况下,”桂姨说,“我们不打扰他了。我知道他现在身份很特殊。”
杨秘书似乎放下心来,“桂阿姨真是识大体的人。”
江龙利手里的存折上,是尤××付给他这位私生子十八年以来“无父”在身边照看的十八万元“孤儿费”。
杨秘书前脚刚走,桂姨便将存折从江龙利手中一把夺了过去,说道:“暂时放在我这儿,统一保管。”
第二天下午,桂姨便带着年仅十八岁、却已经“成功”为××市商贸公司总经理的江龙利,乘车前往××县开展她策划中的讨债业务了。
3 从矮地“讨”到赔偿
××县距××市不到一百公里。在南方,像这样的山区小县属于贫困地区了。正因为贫困,为振兴当地经济,上级有关部门(按照中国的国情,应该叫作××县的上级××市的几位头头们),决定在××县一个叫作矮地的地方,兴建一座占地若干亩的工业区。矮地是当地土话,即平地的意思。本来,投资兴建工业区的议题在××市尚未形成议案并最后制定成政策,同样地,根据中国的国情,只要××市的头头们中途不发生意外,政策无非是戏剧演到最后公之于众的文字游戏而已。
1993年夏季的某天,也就是桂姨到达××县的第二天上午,她带着江龙利悄悄地来到了矮地。在空旷的矮地上,有一道青砖围绕着矮地中心箍了一个大圈。在江龙利看来,“圈子”的占地面积比他故乡的一个中学校园还要大。围墙里是数十幢修建完好的仓库。
桂姨给他解释道:这些仓库是若干年前“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修建的所谓战备粮库,修好后,一直没有用过。现在,这些战备粮库的产权属于××县开发公司。
年纪轻轻的江龙利当然不清楚“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一段特殊历史,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桂姨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他们回到××县。住下后,桂姨按照杨秘书的指点给××县一位中年妇女打了电话。江龙利只听对方在电话里说:“我昨天就开始等你们到来的消息。”
这么说来,杨秘书把一切工作做到前头了,只等他们“母子”前往××县履行法律程序而已。
逝水流年:旧情“讨”债(6)
当天晚上,在××县最豪华的星天大酒店,接电话那位中年妇女(江龙利后来才知道她是××县委书记的太太)为他们接风。当桂姨将“儿子”江龙利介绍给书记太太时,书记太太手中的筷子差一点掉到地上,失口说道:“长得真像……”她涨红了脸,急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像这样的接风宴席,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江龙利的感觉里,为他们接风似乎也是根据××县官员的级别大小按次序进行的:星期一是书记夫人、星期二是县长夫人、星期三是……奇怪的是,出面接风的都是××县官员的太太们,给人的印象完全是私宴,她们身后的书记、县长们是不方便出面的。
一星期后,江龙利任总经理的××市商贸公司与××县开发公司签订了矮地战备粮库的协议。
××县开发公司是××县粮食局、农业局、经委、科委等部门共同参股组建的经济实体,矮地上的战备粮库自从划归××县开发公司后,从单纯的经济效益角度讲,至少从外行人的目光来看,战备粮库是××县开发公司的一大包袱。那里离县城虽然不是很远,但没有任何创收价值。不仅如此,每年还要贴进若干维护费用。公司内部早有怨言。如今,居然有一家来自××市的“傻子公司”租用战备粮库投资什么生产车间。一时间,××县开发公司许多不明真相的职工竟然以为撞到了财神,一个个喜形于色。
按照合同:××县开发公司将矮地上的战备粮库租赁给××市商贸公司,租期十年,每年租金一百万元;任何一方违约,均按年租金的百分之三十赔偿对方违约金。
××县公证处、××县司法局属下的法律服务处提供了法律见证。
××市商贸公司总经理江龙利在合同书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县开发公司总经理悄悄地来到他们住宿的饭店,如同前些天那些书记、县长的太太们一样,他既惊且疑地将尤龙利打量了许久,又将桂姨拉到一边,轻声说道:“银行方面的手续过几天办。”紧跟着,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桂姨手里,细细地说,“代问尤××好,一点小意思……汪局长明年退休了……总之,谢谢尤××栽培。”
租赁合同签了不到十天,××市商贸公司向××县××银行贷款三百万元,××县开发公司提供了担保。当三百万元的贷款划到××市商贸公司的账号后,桂姨立刻将三百万元分别划给了××市好几家合法公司。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这些“公司”收到款后,出具的每一张票据都是真的,在当地的税务部门均可查到根底,也就是说,三百万元银行贷款就这样被合理合法地“洗白”了。
一转眼,到了1993年的秋天,××市终于出台了将××县矮地兴建成工业区的政策。
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江龙利满头大汗地找到桂姨,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与××县开发公司签订了十年合同。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天啊,银行贷款三百万元啊……桂姨,怎么办?”
桂姨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一副悠悠闲闲的样子。听完江龙利带回的消息,她却笑嘻嘻地说:“我盼星星、盼月亮,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二天上午,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来到他们住的饭店,如同××县的许多有点背景的人士首次看到尤龙利一样,他也显出“太像尤××”了的神态。
那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后,桂姨笑眯眯地望着江龙利,说道:“过几天,你要站到法庭上去了。”
江龙利大吃一惊,“桂姨,你是说打官司?”
桂姨重重地点点头,“如果没有经过打官司的程序,我们的讨债计划怎么能够说是圆满呢?”
没过几天,银行追还××市商贸公司三百万元贷款的诉状便递到了××县法院。与此同时,××县开发公司作为担保方也被银行一并列为被告。
在××县法庭上,江龙利惊奇地发现担任审判长的,便是前些天那位胖胖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审判长位置上。
逝水流年:旧情“讨”债(7)
受××市商贸公司的委托,××县司法局属下的法律服务处、××县公证处在法庭上为租赁战备粮库提供了“完全属实”的法律见证;经法庭向有关业务单位、税务部门调查取证,××市商贸公司与其他商家、厂家签订的合同、出具的发票“完全属实”。调查的结果,××市商贸公司的账号上之所以没有一分钱了,完全是合理合法地用到预订各类生产机械上去了,在工业区兴建以前是无法还贷的。问题是,兴建工业区是××县的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不能因为区区一个××市商贸公司在矮地战备粮库的投资而受到任何影响,这样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