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很快回传呼了。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她在电话中审慎地问了两个问题:你是如何认识那位中年男人的?你是如何得到这个传呼号码的?
田林如实地给对方讲了。
最后,那位中年女人放心地说:“田林,你就在原地等待,我派车来接你。”
听到这句话,田林才感到对方有些“不平凡”起来:那位中年女人在电话里说的是“派车”接他,能够说“派车”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没有多久,一辆黑色的小车驶到田林面前,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问清田林的身份后,将他推进了小车。一会儿,小车停到一家饭店前,那位小姐将一个大塑料袋塞进田林怀里,指了指饭店,说道:“饭店底楼有个澡堂,你先洗澡——对了,你从里面带出来的东西,统统不要,免得沾来晦气。”
田林从裤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问道:“钱可不可以留……”
没等他说完,那位小姐一把抓过钞票从车窗远远地扔了出去,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带多少钱出来,一分钱都不能留下。里面的东西,晦气,明白了吗?”
田林点点头,轻轻地答道:“我知道了。”
那位小姐这才将口吻缓和下来:“洗完澡,到旋转餐厅找我,我等你吃晚饭。”
洗完澡,穿着一身名牌西服的田林焕然一新地来到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有些飘飘然地坐到那位小姐对面。
吃饭前,那位小姐将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过来,微笑着说:“田先生,这是你打电话的酬金。”
“酬金?”田林一方面不习惯对方称他先生,另一方面疑惑地问道:“打一个电话,值得收你的钱么?”
那位小姐埋头吸了一口饮料,低着头说:“田先生,你那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我们正在猜测,老板突然间消失到哪里去了?没想到……”她打住话头,抬头望着田林,一脸严肃地说道,“田先生,打电话的事情,你最好忘掉。”
田林望了望桌上那个信封,重重地点点头。
当天晚上,回到家中的田林躲到卧室里,抽出信封中的钞票一数:乖乖,整整五千元。多么昂贵的电话啊!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
就在田林刑满释放回家不到一个星期,一辆他眼熟的黑色小车东弯西拐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田家的大门口。当一个邻居满面惊疑地将沉浸在麻将桌上的田林拖到小车前时,他双眼发亮地看见一位中年男人满面笑容地跨出了车门。天哪,那位“牢友”为什么这样快就出狱了啊?!
“小兄弟,我在里面说过:我出来后一定要报答你的。”那位中年男人一下子抱住田林,“你说,你想干什么?想不想当老板?”
这时候,前些天那位陪田林吃饭的小姐也钻出小车,笑眯眯地站到中年男人身边,同样笑眯眯地说:“田先生,你现在不提要求,将来要后悔的哟。”
经过介绍,田林才知道那位小姐是中年男人的秘书。
中年男人说:“你叫她兰姐吧。至于我两人嘛,”中年男人做出一脸情深义重的样子,“既然在里面结下的友谊,抛开什么年龄、辈分不谈了,我依旧喊你小兄弟。我呢?别人叫我申老板,你喊我申大哥,要得么?”
这时候,四周围了一大圈人,纷纷感叹他们这种“牢友友谊”。
其中一人说:“牢中结下的朋友是‘难友’,感情比外面认识的朋友还要好。”
另有人羡慕地预言道:“申老板肯定是做大生意的,田家娃儿怕要时来运转啰。”
似乎真的应验了邻居们的预言,在申老板离开田家不到十天,有关田林坐牢“坐”到财神爷的传说越传越神时,一天中午,一辆印着×× 建筑公司的汽车挨家挨户地问到了田家门口。很快,那辆汽车旁边又围了一大圈人。在人们的注视下,××建筑公司经理与驾驶员一道从车厢里抬出一台大彩电,径直抬进田家。
安得广厦:层层“转”运(3)
田林在一阵目瞪口呆后,拦住他们,问道:“我搞不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呢?”
××建筑公司经理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田林,解释道:“我和申大老板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申大老板过去照顾了我们公司许多生意。知道你在里面救了申大老板,我们给你表示点感激。”
田林现出一脸的苦相,“你说的话太重了,申大哥在牢里……哪里谈得上是救哟。”
那位经理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田林,细声细气地央求道:“田兄弟,在申大老板面前给我们求个情,包一幢房子的工程给我们做。”
田林吃惊地望着那位经理。事实上,他至今都不知道申大哥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他有什么权力发包工程?
那位经理见他一副憨痴痴的神态,以为对方在装傻。他主动献上一计:“田兄弟,要不然,你找几家建筑公司挂几个门面(虚职),当转包老板,我们从你手里转包工程。”他张开左手,伸出三根指头,“我们给你百分之三的信息费……不,管理费,如何?”
回过神来的田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心中一阵狂喜:申大哥不是做一般生意的人, 一般生意人哪里有什么发包工程的权力?田林生活的地方原本就是建筑之乡,许多本地人的就业门路除开建筑,便是若干与建筑相关的行业,因此,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那些转包工程坐地收管理费的交易,当地人是见惯不惊的。问题是,能够做转包业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或大或小的权力背景,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难道申大哥……田林禁不住对申大哥的“背景”神往起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田林一方面应付着那些名义上是×× 建筑公司的经理、实则是各色包工头的频繁拜访,一面暗暗地心急起来:许久未露面的申大哥到哪儿去了?
2 牢友“转”运
好运来了是挡都挡不住的。
1994年6月中旬的一个上午,那辆黑色的小车又一次出现在田家门口。申老板的秘书兰小姐笑容可掬地走下车来。她先朝奔出屋门口的田林微微躬了一下腰,然后喜滋滋地说道:“田先生,恭喜你。”
田林满脸喜色中露出一丝疑问:“兰姐,好久没看到你和申大哥了……我没有什么喜事啊,你恭喜我干什么?”
“田先生,不知你听没听过这句话:‘没有坐过牢的男人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这句话好像是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创立者列宁说的吧?”兰小姐没等田林回答,她似乎早就知道田林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话锋一转,“田先生,你年纪轻轻就有了坐牢的经历,而且坐出了财富,我难道不应该恭喜你么?”
田林脸上的喜色褪尽,现出一脸的茫然,“兰姐,财富在哪里?”
兰小姐竖起左手大拇指,越过肩头往身后的小车点了点。一刹那间,田林觉得对方的动作充满了江湖气息。没等他从一瞬间的直觉中钻出来,兰小姐已经将他推上了小车。
从反光镜里,田林看到许多住宅的窗口前,探出一张张或羡慕或鄙视的千姿百态的脸相。
等关上小车门后,兰小姐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财富在哪里了。”
小车径直开到田林熟悉的那座饭店,同样在顶层的旋转餐厅里,申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田林,申老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主动解释道:“这段时间没来看你,也没给你联系,太忙了。”他一只手先指着自己的脸,然后又指了指兰小姐的脸,“你看我和她的皮肤,都被北方的太阳晒黑了。”
“北方?”田林问道,“大哥到北方去干什么?”
“北京。”兰小姐更正道,“申老板和我前段时间到北京搞各类手续去了。”
田林本想继续问下去:到北京搞什么手续?想了想,终觉不妥,改口谈起了其他闲事。
待酒过三巡后,申老板又一次端起酒杯,仿佛完全是无意识地问道:“这段时间,你的日子过得如何?”
安得广厦:层层“转”运(4)
田林举起酒杯跟申老板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谢谢申大嫂托兰姐送来的五千元钱,咦……”田林问道,“回传呼的那位女人……是不是申大嫂?”
在田林看来,除了申大哥的妻子,谁会送钱给他呢?
申老板与兰小姐相视一笑,没有回答田林,却转移了话题。这次来得直截一些:“我成为你的朋友后,是不是给你惹了许多麻烦?”
在申老板的提醒下,田林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申大哥,你手里是不是有很多发包工程?”
接着,他将那位建筑公司经理送大彩电的事和盘托出,又将其他包工头们几乎踩破门槛企图从他手里“转包”工程的事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遍。
在他述说的过程中,申老板将双臂抱到胸前,时而望一眼对面的兰小姐,与她交换一下会心的眼神,时而微微仰起下颌,似乎沉入一种都在意料中的心绪里。待田林说完后,申老板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喝下去,而是用手指将酒杯悬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着。
申老板说:“小兄弟,抓紧时间吃饭。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小兄弟,我的身份很复杂,也很特殊,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给你讲。”
“申大哥,我知道你的身份很复杂,也很特殊。”田林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咂了一下嘴唇,“如果不复杂,如果不特殊,申大哥哪里会这么快就从里面出来?”田林将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豪爽地说,“申大哥,你什么都不用给我解释,我也绝不打听申大哥的什么复杂与特殊。”田林鼓起一双略带醉意的眼睛,“我只晓得跟着申大哥能够找钱,找大钱。”
“好兄弟。”申老板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桌子,义气地说,“我在里面给你传呼号码时就说过,我会重重报答你的。现在,该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走,我们到信箱捡大钱。”
“申大哥,你开什么玩笑哟?”田林满眼的醉意似乎被申老板一句唐突的话惊醒了,“捡钱?到哪儿捡钱?”他惊讶得不敢重复“信箱”两个字。
申老板和兰小姐得意地微笑着,却又不给他解释什么。吃完饭,他们动身了。坐上小车后,申老板与兰小姐用英语交谈起来。田林头皮一阵发麻,妈哟,原来两人是高级知识分子。在田林看来,能够说外语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小车朝阳光灿烂的重庆郊外开去。许久,进入一片绵绵的群山之中。田林觉得很奇怪,大山里居然有一条等级相当不错的水泥公路,蜿蜒曲折地通向群山深处。又过了许久,一座占地面积相当大的工厂出现在他们眼前。接下来的事情使田林更感奇怪,几位守候在工厂大门边的人员,在查验了申老板递过去的一个什么证件后,竟然齐刷刷地站成一排,给申老板敬了一个礼。田林的头皮又一次发麻,我的妈呀,难道申老板是什么大军官?
小车开到厂区的一处制高点停下来,申老板将田林拉下车,将他推到身前,伸出手在他前方平行着划了一个半圆,说道:“小兄弟,看看这一片开发区。”
从小到大,田林还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工厂:那些用红砖在半山腰砌成的围墙仿佛像万里长城一样从这个山头骑到那个山头,围墙里一幢接一幢的厂房像排队一样排列开去。在城里,抑或说在当今社会,占地面积如此之大的工厂,得花多少钱才能办到?奇怪的是,在宽广的厂区内,除了丛深的杂草和起起落落的鸟儿,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申老板是这样给田林解释的:我们国家在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特殊的三线建设时期。在该特定的时期内,沿海和大都市的军工企业尽量往中、西部地区迁移,大多数的军工厂都以后人不可思议的不计任何成本地迁往荒凉、偏僻的群山之中,当时,有一句很流行的政治口号,叫作“备战、备荒、为人民”。为了保密,当年,这些特殊的工厂是没有厂名的,全部是以××号信箱作为代号,工厂内部的分支机构则叫作××信箱×号 分箱。
安得广厦:层层“转”运(5)
申老板说:“像这片兵工厂——对了,应该叫信箱,从建厂到现在,一天生产都没真正搞过。历史遗留问题啊!”
按申老板的说法:因这片可以建成一座小城镇的厂区属于军队,中央决定将这里改造成一座特殊的小城,不仅小城特殊,将来小城镇的居民也很特殊,中国西部那些生活在核试验场周围的居民,将部分地迁移到这里。
“小兄弟,”申老板一只手搭到田林的肩上,另一只手做着早先那个平行划半圆的动作,“先将这些厂房炸掉,然后再新建居民楼。你想想看,工程量有多大?一张一张的钞票该铺多远?”
田林闭上眼睛想了一下,似乎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就在眼前。天哪,申老板的手里有一座小城的发包工程。他睁开眼,一把捧住申老板的手,兴奋起来:“申大哥,你当……兰姐当……我又当……”他猛然想起先前申老板说的信箱捡钱的话,于是问道,“我们该如何捡这些钱?”
申老板望着田林,说道:“小兄弟,我说过要报答你的,”顿了顿,“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只管在这些信箱里捡钱吧。”
3 信箱“转”运
若干年前,这本书的作者欢镜听曾经是一家建筑公司较为优秀的民用建筑预(结)算技术员。大凡建筑行业里面的人都明白,懂预(结)算就会施工(俗称包工头),而许多包工头却不懂预(结)算。外行的结果,类同于银行行长不认识美元或英镑。因为有了一点小小的本事,便有许多包工头主动找上门来请我替他们施工;又因为我对许多包工头的印象太恶劣,所以,在施工了几幢房屋后,便退避三舍,对包工头们敬而远之起来,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一个连美元、英镑都分不清的人,为什么会当上外资银行的行长?
——以上这段题外话,算是对本篇故事上文与下文的补充。
1994年7月上旬的一天,一辆接一辆各种档次的小汽车首尾相连地奔驰在沉寂了许多年的那条山区水泥公路上,近百家本地和外地的建筑公司的负责人怀抱着资料袋兴奋地钻进××号信箱大门。
他们都是奔着年纪轻轻、刚刑满释放不久的田林来的——准确地说:是田林的一个电话就将他们召唤进了信箱。
前文说过,关于田林坐牢“坐”到财神爷、手里有许多转包工程的传闻早已被众多等米下锅的包工头们传来传去,炒得神秘起来。当然,他们感到神秘的并非是田林,包工头们从头至脚就没有真正瞧上过这位“小崽儿”,不过是借他这架梯子攀上那位身份不仅复杂而且特殊的申大老板而已。问题在于,重情重义的申老板摆明了架子要报答“小崽儿”田林,提携他一把,因此,无论众多的包工头们愿意与否,工程却只能从田林手中转包出来,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同样地,按建筑行业里彼此心照不宣的行规,双方一旦达成交易,在正式履行合约前,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的信息费是提前用现金支付的。
“工程吹风会”是在一幢三楼一底的办公室里进行的,该办公室原是“信箱”的办公楼,现在则成了“中国三线建设投资发展公司巴蜀移民新村工程项目指挥部”办公所在地。
这一天,似乎天空上的阳光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