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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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死囚写遗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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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少捐钱……” 
  木易忍不住反驳起来:“你有我捐的钱多么?老子哪次不是比你多捐一倍的钱?再说,最先抢宝中宝,是你同意了的。” 
  子四立刻“澄清”道:“老子没说‘抢’,老子说的是‘大姐,借点钱来花’。她愿借就借,不愿借就算了。”子四扭头望着木易,双眼又圆圆地瞪起来,“你龟儿子呢?你是怎么做的呢?你龟儿子抽出刀硬抢。我问你:‘借’与‘抢’难道是一回事吗?” 
  这是1997年5月30日的上午,在重庆某看守所,在一派庄严肃穆的大厅里,两位被重庆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的死囚在进行抢劫生涯里的一次“深刻交流”。这种在高墙与铁窗外面根本看不到的场面,对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人们来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他们本人而言,却又是滑稽和悲哀的。 
  “打”完械具后,在管教干部的押送下,木易与子四一前一后、一步一拖地走向死牢。铁镣在看守所水磨石铺就的长长的巷道上,拖出死神冷森森的呻吟声:哗——哗——哗…… 
  忽然间,子四长长地叹口气,缓缓地摇摇头,露出一副似曾相“闻”的表情,说:“木易,你这个龟儿子,害得老子又听到这种声音了。唉,听得老子心尖尖都发凉。” 
  “烦。”木易在前面回应道,“我很烦。” 
  “烦?我看你龟儿子是哭都哭不出声来了。”子四恨恨地说,“老子宁愿钻到猪圈里听母猪撒尿的声音,都比听这种声音温暖得多。” 
  因是同案犯,木易与子四分别关押在两间不同的死牢里。每间死牢都有两名服刑犯人在等待着他们。我曾经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到过:被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的死囚,在等待高级人民法院的终审裁定下达前这一段时间里,每位死囚都有两名服刑犯人“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 
  咣当两声,两间厚重的死牢铁门同时打开。 
  就在木易的身影刚要隐入死牢大门时,子四蹲下身去,伤伤心心地掩面痛哭起来。两名照看他的犯人弯下腰刚要抬起他,他却用手掌抹了一下泪脸,硬气地说:“不要你们抬,我自己走进去。”之后,他站起身,扭头望着木易的背影,大声说道,“木老大,再见了哟……等下一回见面时,我们就真的是生离死别了哟。” 
  子四看见木易回过头,刚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一道黑影一闪,厚重的死牢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这是1997年5月30日下午,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高墙外自由的大千世界,自由的人们在阳光灿烂下潇洒地生活着。同样地,灿烂的阳光将她纤细而透明的“光腿”小心地从死牢的铁窗间探进来,将薄明的生机展现在死囚眼前。 
  子四明白,在高院的复审没有白纸黑字地对他执行死刑前,他就有一线“活”出去的机会。因此,他站在死牢中间,看着面前两位照管他的犯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两人现在心上心下的。我本人原来坐过三年半的牢,知道照看‘死钵’是怎么一回事。你两人放心,我不会找你们的麻烦。就算高院的终审判决我飞钵钵,我也要走得伸伸抖抖的。是不是,同改?” 
  “是是是。” 
  那两名犯人连连点着头。 
  “对了。”子四用手指着一面墙壁说,“关在隔壁的那个人,是我的一个兄弟伙,第一回打倒(被捕)就遭洗白(死刑)了,没得坐牢的经验,他龟儿子心虚得很。”他又指着一名犯人,说:“你身体胖一些,给他龟儿子拍一封电报,告诉他,横下一条心,不要拉稀摆带(制造麻烦)现怪相,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临时“抱”佛脚(5)   
  ——“拍电报”是监狱犯人中的行话,就是用身体撞击墙壁,将信息传给另一间监房的其他犯人。撞击的次数叫“点子”。每个监狱中关于“点子”的内容或许不一样。在重庆某看守所,撞击一次代表“横下一条心”,连撞两次代表“站起来,小心点”,连撞三次代表“缺少认识的人”,等等。 
  那位犯人先是不肯。在监狱里,这是违规行为。后来,经不住子四再三请求,又转念一想:他们的任务是保证死囚在死牢里的生命安全,只要子四不自残或自杀,拍封“电报”,违一次小小的规,想来出不了大问题。 
  站在木易这一边,虽是初次坐牢,但从收审到判死刑,已经有了半年多的监狱生活,对“电报”内容也是知道的。因此,当墙壁传过来“电报点子”时,他正坐在地铺上,后背靠着墙壁,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上那个小小的铁窗,以及铁窗外满世界温情的灿烂太阳。“电报点子”刚好拍到他的背上,惊得他一下子挺直身,一副受到突然袭击的样子。 
  木易的举动把照看他的两名犯人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屋子中央猛扑过来,一人压住他的一半身体,重新将他的后背如锅贴饼子一样贴回墙壁上去。 
  他两人以为木易有什么意外。 
  木易的脑袋咚一声重重地撞到墙壁上,没料到这一撞,刚好给隔壁的子四回了一个“一”的点子:横下一条心。他骂了一句:“你两个死娃娃,把老子的脑袋当石头碰么?” 
  这时候,两名意识到搞错了的犯人,一人急忙在他头上抚摸着,一人赶忙跪到他面前。 
  “木同改,对不起。”抚摸着木易脑袋的那位犯人讨好地说,“木同改是罗汉头,坚硬无比,碰不破的。” 
  另一位跪在木易面前的犯人也乘机奉承道:“罗汉的肚量大,可以容天下大事,哪里会怪我们这些人犯的一点小错误呢?” 
  原本满脸怒容的木易,听了两位犯人的奉承话后,似乎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东西。一刹那,他终于想起来了什么,脸上立刻旋起层层绵绵不绝的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说:“不怪你两人。” 
  木易出乎意料的神态反倒使那两名犯人困惑不安。他俩当然不明白,原本是奉承话的罗汉头、罗汉肚似乎给了木易某种“吉利”的暗示,宛如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在他的要求下,那两名犯人从送进死牢里的衣物中,翻出一张罗汉像,找了几粒饭粒贴到墙壁上。做完了这 一切,天已经黑下来了,伙房送来了晚餐。 
  看守所里,每星期提供两次肉食,四川话叫作打牙祭。 
  今天晚上正是打牙祭的时候。 
  当死牢旁边的那扇小门哗一声拉开时,递进三份饭菜。木易看了看,略一犹豫,接着一本正经地对那两名犯人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天天吃素。往后,只要送进来的肉食,全部归你们享用。” 
  “木同改,”一名犯人劝道,“你一点油水都不沾,身体受不了的哟。” 
  “这个你们两人就不要管我了。”木易指着墙上的罗汉像,说道:“罗汉菩萨会保佑我的。对了,我先去拜菩萨,然后再吃饭。” 
  两名犯人一人扶住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抬到“佛脚”前跪下,又抽出三支香烟,点燃火,递到他手里。他双手合十,三支香烟倒插在一个馒头上,恭敬地摆到“佛脚”前。接着,他仰视着罗汉像,双目含泪,无限虔诚地祷告:“罗汉菩萨,保佑我得到改判。假如我重新活下来,我天天到罗汉寺门前做半天好事。” 
  就在木易烧香礼佛的同时,关押在另一间牢房的子四正在写情书。他坐在地铺上,双眼望着高高的铁窗外同样高远但黑暗深邃的夜空。 
  坐到他面前的一位犯人一手执笔,一边注视着他的嘴唇。许久,那位犯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子同改,还没有写一个字哟?” 
  “知道知道。”子四依旧望着高高的铁窗,说道:“抬头就写:亲爱的(一位香港女演员的名字),我爱你……”   
  临时“抱”佛脚(6)   
  “咦,子同改,”站在旁边的一位犯人疑惑地问道,“你女朋友的名字我怎么这样耳熟呢?”忽然间,他看到那位执笔的犯人给他递了个眼色,便乖巧地转过话头,“这个名字好美哟。子同改,你女朋友的盘子(脸)肯定乖哟。咦,你艳福不浅哟。” 
  子四低头看了一眼执笔的犯人,说道:“我只把对她的那一份感觉说出来,你好好给我形容一下。”他重新回转头仰望铁窗外的夜空,问道:“皮肤很白,很嫩,盘子又大,怎么形容?” 
  执笔的犯人想了一下,“面如满月,肤如凝脂。” 
  子四点了一下头,同意了。他又问:“乳房长得很丰满,如何形容?” 
  执笔的犯人说:“胸脯饱满。” 
  “不行不行。”子四一口否定了,“你要形容出她的两个乳房像即将成熟的苹果一样。” 
  “子同改,”另一位犯人笑着问道,“莫非还要写出苹果的清香味吗?” 
  “对呀。”子四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对对对,你娃娃说得对。就这样形容:亲爱的,我爱你的面如满月、肤如凝脂;还爱你苹果般的乳房散发出的……”他望着执笔的犯人,问道:“同改,到底该写什么香味?” 
  这是1997年5月30日的晚上,在死牢里,子四幻想了一封无法寄出的信。 
  一封写给香港某女明星的情书。 
  4 生死变易:第四次临时“抱”佛脚 
  1997年8月下旬,一天下午三点多钟,一辆警车驶进看守所。四川省高院的几位法官腋下挟着公文包走进了大厅。一会儿,除了大厅左侧迅速地排开专用工具外,两名法警和两名武警战士也并排站到大厅右侧。内部人员一看就明白:某位死囚得到改判,活了,某位死囚上路(枪毙)了,快死了。 
  我曾经耳闻目睹过这样的场面。说实话,那种场面使我想起将两个同等重要的生命放置在同一架悬空的木板上,“执行”或“改判”就如同突然间抽掉其中的一块木板,生死变易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因此,我时常在想,要教育某人不作恶,最好的方法是让他去目睹“执行”与“改判”,那种生死悬于一线之间的惊心动魄,是任何文字的东西都难以刻画的。 
  没有多久,子四与木易分别被两位服刑犯人抬到大厅,并排着站到高院的法官面前。前面说过,子四曾经坐过三年半的牢,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厅左侧的专用工具。天哪!那是开枷锁的啊!难道我活出来了?他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活出来的是谁?是我?或是木易?想到这里,他一头的冷汗立刻铺头盖脑地滚下来,浑身禁不住簌簌发抖。 
  高院的法官开始严肃地宣读《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517号刑事裁定书》。 
  子四微微地侧着半边脸,将一只耳朵对着法官。并非他的听觉有什么问题,而是一个人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对方说话的本能反应。当他听到法官嘴里清清楚楚地吐出“维持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刑初字(1997)第72号刑事判决”时,他脑袋里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泪水和着冷汗一齐流出来。他呜咽着说:“凭什么该我上路?他龟儿子木老大拿刀逼宝中宝,我是从来不动刀子的……” 
  木易没有这方面的见识,并不知道地上那一排专用工具的作用。因此,与子四比起来,木易反而显得从容不迫。 
  无知者无畏,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 
  高院的法官见多了这种场面。等子四失控的情绪稍稍平息一点后,他才严肃地说道:“罪犯子四,站起来。” 
  法官的话音刚落,两名犯人立刻将瘫如烂泥的子四挟持起来。子四的脑袋像晒蔫了的嫩南瓜一样吊到胸前。 
  法官继续读道:“……三、上诉人(原审被告人)子四犯抢劫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子四原本吊到胸前的脑袋猛然昂起,两只眼珠差点挤破眼眶。他不敢相信地问道:“什么?法官,你说什么?”   
  临时“抱”佛脚(7)   
  法官脸上露出笑容,轻轻地吐出四个字:“你是死缓。” 
  顿时,子四哇一声大哭起来,他奋力挣脱两名服刑犯人的挟持,咚一下跪到地上,连连给面前的法官叩着头,连连说道:“我活了,我活了……” 
  一会儿,他身上的械具打开。他望着大门,看见木易被抬着押进了警车。随着车门砰一声关上,子四立刻闭上双眼。他明白,他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木易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见到了木易。 
  如同我在里面看到的许多死囚一样,作为生命仅剩十多个小时的木易没有流泪,似乎也没有显出多少害怕的样子。他只是感到失望,一种虔诚礼佛后得不到“应验”的深深的失望。 
  因为这份失望,所以,我找到了与他交流的切入口。 
  他疑惑地问我:“你说说这个道理,为什么这回罗汉菩萨不保佑我了呢?子四不敬菩萨,反而得到了改判,为什么?” 
  我沉思了一会儿,便给死囚木易讲述了一个跟“佛”有关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作德感坝的地方,住着非常贫穷的母子二人。寡居的母亲虽然心怀慈悲,无奈家境实在贫寒,所以,在儿子年满十三岁时,就将他送到德感坝上的一家屠宰行学操刀。许多年过去了,儿子在宰杀了若干头猪、牛、羊的过程中,不仅锻炼得身强体壮,练就了高超的屠宰手艺,还用替人家屠宰牲畜赚来的钱使辛苦一生的母亲过上了好日子。一天,她让儿子背着她到山上的德感寺去礼佛。途中,经过一个山洞,洞中住着一位大户人家的儿子。那大户人家也是信佛的,也就是说,同样的男人,在同样的十三岁那年,因为各自家境贫富的悬殊,所以,选择的生活道路也就有了天壤之别,一位迈进屠宰行作刀手,一位跨进洞天参禅佛学。 
  大户人家的儿子是认识青年屠夫的。他绝不允许这位刀儿匠到寺庙里去亵渎神灵。于是,他冲出洞口,张开双臂拦住青年屠夫,义正词严地喝问道:“你一生罪孽深重,怎么还敢到佛脚前礼拜呢?” 
  青年屠夫背上背着母亲,惶恐地望着大户人家的儿子。他不明白:他一身的罪孽在哪里?为何不能到佛脚前礼拜? 
  大户人家的儿子见青年屠夫懵懵懂懂的样子,便给他一一道来:杀死一头猪,增加一分罪孽,杀死一头牛,增加两分罪孽,杀死一只羊,增加三分罪孽……计算的结果,青年屠夫杀死了几百头牲畜,罪孽加起来超过了他的身高。 
  天啊!青年屠夫听完大户人家儿子的一席话,顿时一身冷汗淋漓。他想,自己一身的罪孽,哪有什么缘分到寺庙里礼佛呢?不如以死谢罪。想到这里,他将母亲放下来,扶她坐在洞口前的石凳上,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一转身跳进了万丈悬崖。 
  但是,奇迹出现了。 
  半空中突然升起一朵莲花,托住了青年屠夫。在参禅悟道者眼里,只有修炼成正果的人才能有此吉祥啊! 
  大户人家的儿子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继而愤愤不平:佛祖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对木易说:“你只要想通了这中间的道理,也许就想通了你自己的事情。” 
  非常遗憾,直到第二天上午,木易对我说道:他还是没有想通。 
  当日上午,死囚木易被执行了枪决。   
  躲来“藏”去(1)   
  在贩毒行业里,上家是卖方,下家是买方。在他们的行话里,买、卖毒品叫作买、卖药品,吸毒不是一般外人说的吃白粉,而是叫吃药。 
  在叙述上家的故事前,我先要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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