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还摆着一个写字台,写字台同样被书本占满,只有当中一块地方铺着一打草稿纸,凌乱的散落在桌上。
“爸,你今天没写?”秦余庆探头看看草稿纸,第一页上全都是空白,钢笔冒都没拔。
“或许我不会再写了。我找不到写这个的意义,不明白写出来又能怎样。除了加重你们姐妹的负担,一无是处。我决定明天开始出门摆个鞋摊,给人修鞋。这样你也就不用每天晚上去餐馆打工了,能安心学习了。”
男人眼睛里带着丝丝不甘,悲怆说道。
在他枕头边,是一沓装订好的草稿纸。扉页上两个毛笔字工整有力。
学藏。
第一百八十章 世事洞明
道家有《道藏》,佛家有《佛藏》,诸子百家有《子藏》。
所谓藏,便是宝藏的意思。把某种学派的典籍编纂在一起,成为一大文库,便是那个学派的“藏”。
只是无论哪一家的藏本,都难免良莠不齐,各种杂乱的思想全汇聚一起,让人阅读的时候难以区分哪些是精华,哪些是渣滓。
现在整个华夏乃至整个东亚地区,都流行国学热。华夏老祖宗留下的国学让现代人如痴如醉,即便是还没毕业的小学生都能蹦出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是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却又很少人懂得,许多人都在错用。
至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类含义更加不明的古语,那就几乎没几个人能够正确理解了。
重视国学没错,但是理解错误就容易出问题。轻则三观不正,重则心理扭曲。
秦余庆父亲所做的,便是要将这泱泱几千年历史长河中的珍珠拾起来,串成一串璀璨的珍珠项链,让人发自内心的去喜欢。
国学精粹的汇总,称之为《学藏》。
秦余庆父亲的这份心思不可谓不妙,野心不可谓不大。
敢编纂五千年的文明,这是何等气魄?便是王庸爷爷王鸿瑾再生,也得竖起大拇指。
只是,秦余庆父亲有这个能力吗?
“爸,你别闹了。我们姐弟俩从没怨过你,你现在这身体状况我们理解。再说了,你也不会修鞋啊,万一修坏了人家找你赔怎么办?你呀,还是安心待在家里吧。桌上有个煎饼果子,你饿了先吃口垫垫,我过会就给你带饭回来。”
秦余庆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打工去。
“余庆……”秦余庆父亲还想说什么,可是秦余庆已经走出了屋子,到了大门外。
啪!
狠狠捶了自己双腿一下,秦余庆父亲满脸的气恼。
自从瘫了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中渡过。
吱呀一声,秦余庆打开大门,迈出一只脚去。
只是另一只脚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了,反而缓缓退回,一点点退回到院子里。
就像是防贼一样,秦余庆一脸震惊的盯着诡异出现的王庸,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明明把你甩掉了!”
王庸笑眯眯的一指自己嘴巴,说:“鼻子下面一张嘴,找不到难道不会问吗?你能在这迷宫里穿梭自如,明显对这里很熟悉。我猜你家就在这附近,于是找着人一路问过来,果然。”
“……”秦余庆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发现自己对王庸的定义错了,这哪里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分明是头脑、四肢都很发达!
“我还有事,你要是真要跟我谈什么,明天我去办公室找你,好不好?”秦余庆压低声音,用一种哀求的姿态道。
王庸察觉到秦余庆姿态的变化,问道:“你担心你父母听见?其实没必要,我今天不是来告你状的,我也不会跟其他老师一样,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找家长解决,我认为那是老师的失败。我不过是想跟你父母聊聊,进行下普通家访,不会涉及任何对你的小报告。”
秦余庆微微放心,不过还是一副不配合的模样,说:“王老师,我爸爸有病,真的没空见你。而我妈妈……”
秦余庆目光闪烁一下,眼里涌出一抹哀伤与怨恨。
“她早死了。所以你即使家访,也只能跟我一个人说。但是我现在要出门,明天,明天我一定主动找你,好吗?”
王庸静静盯着秦余庆,秦余庆所有的眼神变化都落入眼中。
王庸知道,秦余庆没有说实话。恐怕他母亲另有故事。
不过那就不是王庸关心的了,王庸不是那么八卦的人。
一抽鼻子,王庸目光转向秦余庆刚换上的衣服。
“你不会告诉我,你出门是去餐馆帮工吧?”
“你怎么知道?”秦余庆一下愣住了。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在餐馆的工作是上菜。”王庸指了指秦余庆裤子。“只有上菜工才会经常被汤汁溅到,在衣服上留下这种点滴形状的油渍。而且量还很多。”
秦余庆看向自己衣服,那是昨晚溅上去的,还没来得及洗。
没想到这一点就成为王庸的推断依据,一下猜出了自己干的工作。
“王老师,你很厉害。说实话这些老师里真正让我佩服的也就你了。但是……既然你猜到了,我也就不瞒你。我确实要去餐馆打工,现在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让我出门好不好?”秦余庆佩服的看着王庸,认真道。
王庸看着秦余庆眼睛,里面是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坚定,是同年级同学眼里见不到的神采。
王庸嘴唇嗡动一下,刚想让步。这时屋里忽然响起了秦余庆父亲的声音。
“余庆,谁啊?”
秦余庆有些慌张的回头道:“没谁,同学来找我问作业的。”
“骗我,你爸是瘫了不是聋了,你刚才明明喊王老师。是不是你在学校犯错,老师来家访了?”秦余庆父亲揭破秦余庆谎言。
然后招呼着王庸:“是余庆老师来了吗?快进来。我行动不便,没法出门迎接,抱歉啊。”
事已至此,秦余庆想要阻止王庸家访的想法破灭了,只能硬着头皮将王庸领进屋内。
昏暗的小屋必须开灯才能看清,秦余庆父亲伸手将书桌上的台灯扭开了,嘱咐秦余庆给王庸倒水。
一进屋,王庸就被屋子里寒酸的家具震住了。他从没见过一个家可以简陋成这个样子。
整个屋子只有一张餐桌一个书桌几个凳子,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家具。唯一现代化的家具就是书桌上那盏台灯了。
如果不是屋子里摆满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书籍,王庸一定以为这家是个流浪汉的居所。
怪不得秦余庆要出去打工,怪不得秦余庆从来不参加班级活动。原来是既没时间也没钱。
别人晚自习的时候他要去打工,别人班级活动的时候,他还在打工。别说一些班级活动还要缴纳一定费用了。
王庸忽然有些可怜秦余庆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了一家的重担。看他淡然的样子,显然很早就开始了,已经习惯了。
“我是秦余庆的父亲,秦诤。老师你贵姓?”秦余庆父亲开口问道。
“免贵姓王。”
“原来是王老师。唉,本该扫榻相迎的,无奈家里简陋,只好委屈王老师屈就了。抱歉。”秦诤不好意思的说道。
王庸眉毛一挑。
看来秦余庆父亲这些书不是装门面的,是真有学识。一番话出口便知不是普通俗人,只是为何沦落到这种地步?
疑问究竟不能问出口,那无异于揭人伤疤。王庸在书桌前坐下,笑笑,道:“我今天来其实也没事,就是路过顺便看看。余庆这孩子在学校挺老实的,也努力。很不错。”
秦余庆听王庸这么说自己,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确实很努力,努力打瞌睡。每晚都要打工到十二点左右,实在太累了,他只能选择上课睡会。
“呵呵,王老师你就别夸他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习终究要靠勤奋。余庆晚上要做工,他根本没多少时间学习。他的成绩我虽然不问,可是也心里有数。唉,都是我连累了他。”秦诤却是隔岸观火,世事洞明。
王庸暗赞一声这个秦诤简直明察秋毫一般,愈加对他好奇了。
眼睛微微一瞥,正好看见了秦诤床头的《学藏》草稿。
“学藏?以心如丸卵,为体内藏,眸子如豆,为身光明。秦先生这是要为国学做宝藏?”王庸眼中泛起一抹异彩,道。
秦诤听了王庸的话,一愣,随即道:“王老师竟然也是同道中人?你这话可不是一般老师能说出来的。”
王庸说的那句文言乃是出自汉王充的《论衡·别通》,是“藏”一字的初始由来。
“不瞒你说,我在学校教的正是国学课。”王庸笑道。
“哦,那倒是新奇。一中现在也设有这门课了?应该是出自老校长之手吧?”
秦诤足不出户,却料事如神。好像他早就知道内情一样。
王庸微微震惊了,没想到秦诤连这个都猜得出。
见王庸承认,秦诤不由呵呵一笑:“我跟老校长也有些面缘,知道他是真心爱学生的,也只有他肯为学生搞些新花样。”
“您的手稿,可否给我看下?”王庸试探性的问。
一般这种东西都是私人**,没有完稿前别说是陌生人了,就连出版社也不可能给你看。万一被剽窃了怎么办?
谁知秦诤却异常大方,直接将草稿取过,递给了王庸,丝毫没有防备的意思。
王庸道一声:“谢谢。”
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只看了半个序章,就脸现凝重,表情变得恭谨起来。
“人之自立于天地间,须会两门学问。其一为与天斗之学问,另一为与人斗之学问。与天斗者,格物致知也;与人斗者,立身行事也。”
“而从道、法、术三层研修人斗之学问,即为国学。道者乃格局、气象、境界、心量;法者乃理念、价值取向;术者则为手段也。”
“儒家以仁为本,修齐治平,以达天下治;释家欲渡众生,教人得解脱;道家以忍为本,开人眼界、启人心智,每每给人以绝处逢生之感;兵家以全胜为要旨,攻坚克难,可为策略源。”
啪!
王庸猛地一拍桌子,长身而起:“精辟!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国学各流派解释的如此通透!这本《学藏》只看这一章序便知其价值。秦先生,请受我一拜。您这书一旦问世,便是开宗明义,助圣人教化,乃是大功德!”
王庸认认真真,一脸的庄重,对着秦诤鞠了一躬。
惊得秦诤连连摆手,想要起身搀扶王庸,无奈瘫痪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庸完成这一躬。
第一百八十一章 秦端木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秦诤心头。
他出入于侯门深宅的时候没体验过;给商界领袖出谋划策的时候也没体验过;就连走上领奖台接受万人膜拜的时候都没这种感觉。
人生如行舟,只有在逆流中绝望过,哭过跪过才懂得尊重的真正意义。
王庸带给秦诤的就是源于尊重的感动。
他瘫痪后的这些年里,以前自诩以心相交的朋友全都作鸟兽散,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冷眼跟嘲笑。家境落败至此,都没人帮一把,甚至还不乏落井下石的。
本是一个经世济民的相才,却沦为等待救济的烂材。
生活环境的变化还是其次,秦诤最受不了的便是毫无认同感。
没想到今天竟然会遇见一个人,一个懂他,并且给了他充分尊重的人。
秦诤感激的看着王庸,大有士为知己死的意思。
一旁的秦余庆有些震惊。
他知道王庸有些学识,但是没想到王庸竟然如此有学识。父亲到底什么水平,他一清二楚。就那一屋子的书籍,他能够通读下来的不超过两本。
而有时候一些事情学校老师讲整整一节课都说不清,父亲却能一句话点透。
他一直以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理解父亲,包括他自己。
但是王庸却出人意料的做到了,比他想象中做的都要好。
“王老师,喝水。”出于感谢,秦余庆赶紧给王庸倒了一杯水。
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秦余庆很满足,哪怕王庸立马就打他的小报告也无所谓。
他认了。
王庸却没如秦余庆所想,而是静静翻看着《学藏》,不断发出赞叹声。
王庸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将国学典籍解释的如此通透。
就跟秦诤之前一语戳破秦余庆学习成绩一样,整本书对于要点的批注一针见血,犀利至极。
如果用国术境界来形容秦诤,秦诤就像是一位化劲巅峰的大高手,你身上哪里有破绽,你对他有没有敌意,他一眼就能看穿。所有小动作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这才是当世大儒。目光如炬,一叶知秋。
更让王庸敬佩的是,秦诤根本不是闭门造车,只做学术上的点评。他对于典籍的解释更多联系上了当前政经形势。许多波谲云诡的政经手段由他讲来,全都是抽丝剥茧,茅塞顿开。
这种见识,可不像是一个普通学问人能有的本事啊。
“嗯?这句话……”王庸读到某章节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就愣住了。
那是秦诤对于“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这句古文的批注,但是在批注中秦诤提到了一个人。
乡斋老人。
那是王庸爷爷晚年的雅号!
王庸爷爷晚年就住在天泰市下属的一个小乡镇上,隐世避居,自号乡斋老人。这个雅号只有王庸爷爷几个亲近的弟子才知道,外人根本就不知道王鸿瑾曾经给自己取过这么个雅号。
秦诤批注中说自己曾经有幸得到乡斋老人教导,难道他竟然认识爷爷?
“怎么了,王老师?是哪里不对吗?尽管指出来,我不是那种听不进人言的自负之人。”秦诤有些奇怪的看向王庸,问。
王庸微微犹豫,决定还是问清楚的好。于是指着草稿中的“乡斋老人”四个字,道:“敢问秦先生怎么认得的此人?”
秦诤一愕,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悲伤。
半晌,秦诤才叹口气,道:“我本来不愿意跟别人说,所以故意用了老师的一个隐号,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老师的关系。但是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想隐瞒。这人正是我的老师。”
“什么?”王庸愣住了。
秦诤竟然是爷爷的学生?这怎么可能!自己可是从没见过秦诤!丝毫不记得爷爷有这么一个弟子。
难以置信的看着秦诤,王庸又追问一句:“你的老师不会叫做王鸿瑾吧?”
秦诤讶然抬头,同样的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乡斋老人就是老师?”
“因为这个名号是我取的。”王庸微微一笑,道。
谁知这话却让秦诤勃然大怒,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露出澎湃怒意,瞪着王庸。
“本来还以为你是一个斯文之人,没想到也不过尔尔!先师已逝,你为何要这样侮辱一个过世老人?你取的?黄口小儿也敢放言,不怕闪了舌头!”
秦诤的发怒来的太突然,让王庸跟秦余庆都有点错愕不已。
王庸还兀自不明白哪里得罪了秦诤,让他如此生气。
秦余庆倒是知道一些,他拉拉王庸衣角,小声道:“王老师,我爸爸对于他老师可敬重了,容不得有半点侮辱。你刚才说他老师的名号是你取的,我爸爸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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