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用不着。”天保态度很随和,“我本不想和二位见面,刚才祝娟没说清楚,我只好出面了结一下。她恨你们,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她所以还能饶恕你们,是因为国仇第一,个人恩怨当得几何?抗战胜利以后,国运由民意定,不是某党某派定。不管将来怎样,二位也并非就没有出路了,只要你们洗去特别警察恶习,为国家民族做些有益的事,顺潮而行,就不会被历史抛弃。”
李士良又一个深鞠躬:“谨受教!不过令舅兄曾多次谋害你,难道足下真的毫无怨恨?”
天保淡然一笑:“你们太不了解我的为人了,那些事有它一定的历史背景,只要苏祝周先生能把枪口对着日寇,我可以放下私怨,因为我毕竟亲历了南京国难,毕竟比他读的书多些。刻下我的队伍是新四军南援纵队一部分,又有半独立性,本人也是个司令,只知为中华民族总体利益而战。南援纵队来,只是显示新四军之强大,并非来打内战。好了,以后我们也许还能见面。”他说罢,也催马向北驰去。
大洼两侧,关支队骑兵全撤走了。
苏、李二人看得明白,天保很快追上了祝娟,两人并肩而行,在林间坡道上越去越远,也越走越高。青翠的山林,绛色的战马,钢盔上映光和映光下的矫健身影,混成一幅活的图画,雄武而又美丽。
大圆山上又有了几十个兵,在山上走一圈,布上警戒,有几个兵向西坡走。半坡上有一位少将立于一株树后,观察着大洼,摇手示意兵们不要喧叫。这少将细高瘦削,留一抹上唇胡,气色不旺,一看就知道他有鸦片嗜好。他早就站在这里隐着,刚才那些事他全看到了,听到了,还没拿稳主意该怎么办。他叫杜炳中,外号杜老撞,是这个队伍原旅长,让冷欣给降为第二副司令的。
李士良在集合自己湖州兵,也不理睬苏祝周,更没想到杜某躲在背后。他的兵刚集合起来,忽听哇哇怪叫,非哭非笑,叫得非常凄厉。李士良一转身,就见苏祝周向北狂奔而去,叫的不像人声,好像是失心疯了。李士良派副官骑马去追苏祝周,然后对兵们说:
“好哉!司令疯了,队伍散了,本纵队宣告寿终正寝!刚才共方关司令的话大家统听到了,他的意思是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我李士良从军11年了,做过好事,也做过龌龊事,心地并不善良,现在我才看到人家高大,自家渺小,也想做个好人。试想,已经发生了皖南事件,我也做过很对不住他的事,他今天完全可以杀了我,可他没杀我,就这样走了,连一句污辱人格的话都没有。诸位都是我老乡,我想同大家商量,从前的李士良死了,现在的李士良要同新四军联合抗日,国仇第一!”
哗的一下兵们全鼓掌,表示赞成。
“慢着!”杜炳中走下来,“要联合新四军我也入伙,没我,人家只能给你个营长位置。”
“你没走!”李士良迎上去,“今天好险呐!不是日寇插进来搅,你我都做了刀下之鬼。”
杜炳中说话陕西音很重:“没鬼子搅,你跟姓苏的要吃刀子哩,俺们没事。这事以后再说,我听你们方才讲的那些,好像你们两下仇还不小哩,你把事情全告诉我,我要看你诚实程度,再决定合伙不合伙。”
李士良真讲了,把苏家圩那些烂事大略说了一遍,然后揪起嘴尖叹口气:“人家才是大丈夫气度。”
“是大英雄气度!”杜炳中纠正道,“俺们合伙,找关司令,只是没个引见人。”
“引见人恭候多时,就等你这句话啦!”小杜带四个战士从树林里出来,每人牵一匹战马。
“狗娃!”杜炳中极为高兴,原来小杜是他堂侄,“南京失守,你就没了消息,我以为你牺牲了哩。”
“以后谈,老撞叔,”小杜又走向李士良,“你好,李副司令。”
“小杜老弟!”李士良与小杜热情握手。
老杜问:“你们是朋友。”
小杜答:“现在是朋友,从前的李士良已经死了。”
李士良哭丧着脸说:“去年初在淮河边我要是被抓住,就可能死在你小杜老弟刀上。”
老杜哈哈笑:“看来,这里头是一出好戏,就差俺杜老撞唱几句压轴帮腔了,我也有戏,另找机会唱,我要问问狗娃,你怎么晓得我要干啥哩?”
小杜道:“咱们关司令有未卜先知之能,他早已算定事情会怎么发展,预先派我给你们领路的。”
“狗娃,关司令我瞧着面善,你可知他小名叫啥?”
“老撞叔没老就糊涂了,哪有下级打听上级小名的?你问这话,谁听了都会笑你哩。”
老杜又问:“现在归命(国民)党跟共产党关系不好,俺们去,关司令会咋安排哩?”
李士良也问:“是啊,小杜老弟,关司令怎样安排?我是啥人,他清楚,想抗日是真的,投共也有困难。”
小杜道:“关司令自有巧安排,放心好了。”
恰于这时,大洼里来了几个人,李士良太太胡平平走在前头,有两个兵跟着她,还有四个老百姓抬一口大棺材。胡平平现在已是一身阔太太打扮,倒显得年轻了,只是手提孝服,似哭非笑,样子有些滑稽。
李士良迎上太太:“你来做啥?”
“啊!”太太睁大两眼“你没死?”
“我要死做什么?”李士良不高兴,“你听到大炮响,就以为我会让日本人打死,日寇早让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不死就好。”太太高兴得含着泪。
老杜松开胡子乐:“官太太,麻将牌,老公死了买棺材,有女人收尸,也不赖,我女人还在西安待哩。”
李士良对太太说:“我们今天是共方关司令救了的,我留仇于彼,人家不记仇,真了不起,赤佬!”
她问:“可是救过我的那个人?”
李士良道:“莫瞎讲!这人姓关,那人姓匡,那辰光我是共方缉拿的要犯,姓关的怎么会救你?”
老杜道:“那可不一定,人家是大英雄,胸怀广,狗娃,过来,关司令可跟你讲过他救过李士良的女人?”
小杜答说:“关司令不言已功,不宣已德,我没听他讲过这事。请太太把事情经过讲讲,也可能是他,至于从前的李士良那时还没死,跟太太没关系。”
“是去年热天……”胡平平把她遇救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她并不知道薛倩如是什么人,在南京住了两天,还是坐吴有才的船回到了老家。没人向她说什么,她也不敢多问,回到老家真碰上李士良刚逃回。李士良并无匡姓朋友,也根本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为他太太的事,天保会尽那么大的力。夫妻俩猜估不出原委,太太天天絮叨要报恩,虽然无处寻访恩公,李士良的心理却在一天天变化着,从的前李士良死了,不是“暴死”,是太太枕头风“吹死”的,虽然太太至今也不知苏家圩那些事。
小杜听罢。又问:“李太太,你说匡司令跟你谈话时候还有个好看的少年在场,可听说他叫啥?”
胡平平答:“记得匡司令叫他小保子。”
小杜笑了:“救你的正是关司令,绝对不会错。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你见到关司令就明白了。”
“我混蛋!”李士良一跳三尺高,用力打自己耳光,也哭了,“我到现在才认识天保,他是龙,我是乌龟,泥鳅,王八蛋!”
老杜拉住他:“走吧,见关司令请罪去。”
人都走光了。适才的战场,血迹斑斑,引来一些野狗寻死人吃,寻到两具日军遗尸,食少狗多,咬群架咬得一团糟。然而,山还是青的,水还是绿的。
第三十四章 暗斗法
杜炳中抽鸦片误时太久,他赶到天保住处,太阳快落山了。天保住在一个小镇上,在石臼湖东,距上午的战场约30华里,小镇也在丘陵大洼里,约莫300余户人家,表面挺繁华。老杜由关支队10名骑兵接来,小杜领李士良夫妇早来了,招待晚宴也没开,在等这位鸦片将军。
在一家大户门前,小杜陪天保在恭候老杜。天保已经脱下军服,穿一件丝绸大褂,像个漂亮阔少。他抢前几步,双手抱拳:“老撞叔,久违呀!”
“好小子!果然是你,你奶奶的。”老杜高兴得不择辞令,“你关家代代爱国,还剩你小钟一个小子,这么有出息,也无愧于先人了。”
小杜纠正老杜:“老撞叔,你也是榆林中学出身,好粗鲁,对关司令怎能这样说话?”
“我高兴!”老杜还理直气壮,“天保本名关勉,他爹当旅长我是营长,他小时我抱过,我脖子上还有他尿呢。”
天保伸手让客,一面说:“老撞叔当年也是朝气蓬勃的爱国军官,怎么抽上大烟了?”
“一言难尽!”老杜随天保走进客厅,有人献茶,他坐下之后才说,“我现在是大烟上了瘾,小辫子结成饼,一天抽五回,不抽要老命哩。”
天保道:“你才四十一岁,怎能算老?”
老杜摇手:“我四十二啦!不能说四十一,四十一岁是属驴的。”这小老汉还是爱逗乐的人。
天保也被逗乐了:“驴有什么不好?能驮东西能代步,比狗和耗子地位总要高些。”
“狗娃!”老杜表情严肃起来,“我有要紧的事跟小钟谈,你负责警戒,不许别人偷听。”
小杜起身布警戒,一面说:“老撞叔,我已二十四,关司令二十七了又是首长,不能再叫小名啦!”
老杜向天保讲他和他队伍的情况,还是一件大秘密。
抗战前他是陕军保安旅长,还是共产党员,1935年因为红军在陕南杀了他几个同志,他一时想不通,自动退党,也才抽上了大烟。他的旅出陕抗战是7300人,现在仅有1900人,旅、团两级机关早已没人了,旅党委还在,现在的5个营长全是西比(共产党员),但与上级已失去联系。组织情况他不知,大事旅党委定,交他执行,允许他抽大烟,但不许暴露组织秘密,也不能参加组织生活……
天保辨别不了他讲的是真是假,红军时期乱杀好人的事也是有的。因道:“老撞叔,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的事我来设法解决,怎么活动,请示上级再定。你同我讲讲李士良情况,他今天表现不错,我准备用他,仅凭他已有表现,还不能确定怎么个用法。”
老杜道:“李士良本是特务处特工,现在没转办军统手续,按戴系习惯,对这种人要么杀人,要么不管,可现在有人监视李士良。李士良确有转变,为了争取他,俺们把谁在监视他也告诉了他,我和他有口头协议,共同防戴,坚持抗日。监视李士良的那小子姓刘,是江苏人,个儿不高,在忠义救国军指挥部干过,他跟我讲过,关天保指挥他们剿过海匪,我没想到天保就是你。”
“刘矮子!”天保想起那个军统分子,“军统局并非铁板一块,军统分子也并非都坏,这个姓刘的给我印象还好。既是这样,对李士良就大胆用吧。”
酒席摆上了桌,祝娟与小保子,张亢与李士良两对夫妇,老杜、小杜和天保,九人同席,席间无非说些闲话,李士良话最多,再次表示决心投奔新四军,服从关司令,当然,有许多话主人不便说,像李士良这样的人由害变为利,天保和祝娟是付出过重大代价的。
开席不久,松村回来了,说日军已经各回原踞点,荒木中佐也回了南京,苏祝周真的疯了,他抓住一个掉队的日军少佐,撕打不休,两个相卡对方脖子,一同毙命。少佐尸体已交日军收走,死了的苏祝周,敌工科用马驮来了,问,怎么处理这死尸?
张亢拉松村入席,一面问天保:“这事怎么办?”
天保又问祝娟:“家乡葬人有什么陈规?”
祝娟答非所问地恨声说:“我怎么有这么个哥?!”
桂子回答道:“我们家乡葬死人,把坟做好了,再挖两块碗状土块,碗口对碗口放在坟头上,叫作坟顶。做坟顶必须由死者亲属做,苏祝周是双料坏蛋,谁认他这个亲?去他的,把死尸扔下河里,喂王八算了!”
“我承认他是我舅兄。”天保说,语气很严肃,“不管怎么说,他疯掉了以后还知道日寇是敌人,应当享受常礼,我给他做坟顶。”
“对,对,”老杜附和着,“他还是俺们司令哩,队伍要参加葬礼,天保也发表一篇讲话。”
“不用讲。”天保道,“做比讲好,队伍也别参加,有我做就行了。”
叭!李士良又打自己一个耳光:“我现在才理解天保,轻私怨而重国仇,大丈夫呀大丈夫!”
“大英雄!”老杜又纠正道,“你两个小子从前对天保那么坏,人家对你们这么好,你连泥鳅也不配哩。”
饭后,张亢夫妇,小杜、松村、小保子,全被请到天保与祝娟的房间开会,内卫班放警戒,四个“土匪”布在房顶上,人到齐了,天保手拿一份电报说道:
“陈军长从前和我说过,现在又发电报来征求意见,我还没来得及同祝娟研究,先听听大家有何高见。事情是这样,新四军是13个地区红色健儿编成,下山时候留有少量骨干坚持原地斗争。大别山和桐栢山已经由五师管了,江南的11个地区原属东南局领导,老军部失败项英已死,新军部和那些地方完全没有联系,估计形势都好不了。从长远斗争着眼,这11颗棋子一定要保存下来,军长想叫我们用老蒋给的番号,在南中国打大游击,救活这11棵棋子。这比进皖南还要苦,也更危险,可能游到哪条沟里就出不来了,也可能全部牺牲。大家看,怎么办?”
大家都没这个思想准备,本来想在这里再活动一阵回一师的,这一家伙……闷了一阵,松村说话了:
“我是日本人,从这一阵活动看,我相信支队长有办法,我和玉子一定跟支队长走,另几位日本干部都是淮南区反战同盟支部的,得征求人家意见,不能勉强。”
小保子接着说:“我跟天保叔走,游击多少年也不在乎,我还不满十八足岁呢。”
天保对小保子说:“我已经决定送你去江西进中正大学,革命没知识不行。怎么去,我通过忠义救国军指挥周成龙保送,具体事,另找时间谈。”
小保子噘嘴:“我不会同军统分子打交道。”
天保道:“军统分子并不像戴笠想的那么纯一,我还准备要李士良补办军统手续呢,况且周成龙根本就不是个特务。中国的社会就这样,任何一个大集团都会有先天性裂痕,陈毅同志最明白这一点,发展苏北也搞得最漂亮。广西军叫钢军,让人家撬开许多裂口,莫德宏是个大笨蛋,正月15日带138师进犯路西北区,弄得一败涂地,丢了师长乌纱帽,这才真叫活该。”
祝娟说话有点怨气:“陈军长看得起天保,又给了一趟美差!徐姗姗随莫德成去了张灵甫部队,是嫁狗跟走,我只好陪天保游击南中国,就算嫁鸡跟飞。”
天保对祝娟说:“军长这样用人是对的,新四军并不缺少指挥员,这个特殊司令只有我做合适。”
张亢与桂子商量几句,表示跟天保走。小杜自然跟天保走,又问:“队伍咋编法哩?”
“搞个四不像的队伍吧?”天保用商量语气说,“我是想,一大队还回一师去,补充曹甸失利所造成的减员。16旅现有五个团,要他一个小团来,骑兵大队撤销,保留一个90人的骑兵连,老骑兵都调小团当干部,改称第一总队,加强基础训练,作为本挺进军的基干力量。李士良在吃晚饭时候讲,周成龙要调700人给他,估计都是军统分子认为不可靠的人,如此,他就有12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