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一怔:“刘颖同志会讲彝良话?”
刘颖道:“我是彝良刘寨人。”
“你是不是刘公府上颖姑娘。”
“正是!敢问罗副指挥可是二十六年前的罗家铁肩娃?16岁就能挑200斤谷,走彝山老林。”
老罗放声大笑:“一点不错,记得我出门当兵时间,你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还能记得我这个穷老乡,好记性啦,谢谢你啰!”
刘颖道:“我记事早,对你印象很深,你少年时就身架高大,可没现在这么胖。”
罗炳辉苦笑一下:“人要是命中该胖,喝凉水也长肉,没得办法。可是,你怎么嫁到这地方来了?”
刘颖苦笑一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我就是个封建礼教牺牲品。”
老罗又说笑起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变成穷光蛋,我也没关饷。当初我们两家两个阶级,想不到今天万里相逢,彼此还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刘颖把小开德叫出来,向老罗鞠躬:“司令伯好!”
“好俊的娃儿!”老罗把孩子抱起来。又同张道之说笑,“大哥二哥麻子哥,知识分子同志哥,刘颖同志原来是我的老乡,现在拜托给你了。想起去年你这个马里马哈二百五,假政委带出一支真八路,也是奇闻哩。”
张道之又脸红了:“没有我那个马虎脾气,还没有这个郑大队呢,讲起那件事,我不能独占荣誉,应当与郑斌平分秋色才公平。”
郑斌道:“我哪天也没赖帐呀,张二哥。”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娜米斯又跑来报告一个小胜利,伪团长刘占海那个踞点,刚上任的日军中队长,常常一个人骑马乱跑,有时能跑到苏家圩附近来。今天他又来了,被10团便衣班抓住,因为他不老实,只好把他捆起来。便衣班知道首长在这,把俘虏秘密关在后洼山神庙里。讲完情况,他高兴地说:“五战区有赏金,抓一个活鬼子80大洋,军官加倍,咱这下又有了160块大洋零花钱。”
“你个娜米斯就爱瞎讲!”老罗严肃起来,“我们有我们的俘虏政策,哪个稀罕国民党那几个赏钱?大家都回避一下,道之同志全权处理吧。”
“首长慢走”祝娟把电报稿呈给老罗,“这是用你名字给张劲夫发的电报,办二哥同嫂子的事。”
老罗签了电报,去了苏家大宅。
无关的人都避入里间,正厅里就是张道之居中正坐,两名警卫翅立两旁,就像法官在升堂理案。
两位便衣侦察员押来一个穿长袍戴套头绒帽的人,扯去长袍与绒帽,却是个被捆着的日军大尉。他还年青,白白净净的长相不丑,眼睛不大,还残存几分学生气。张道之叫给俘虏去了绑,用日语对他说:
“自己活动一下,天冷,当心捆坏肌肉。我们是新四军,本来不会捆你,是你自己又踢又咬不老实嘛。”
“长官,我以为碰上了土匪才乱闹的,新四军文明政策我知道。”俘虏讲的是一口蛮好的中国国语。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我们全家都会说中国话。”
张道之扔一包喜鹊牌香烟和一盒火柴过去,叫警卫再斟一杯茶给他,说道:“坐下,冷静了我再问你。”
“谢长官!”俘虏来个深鞠躬,点上纸烟,坐下,在张道之脸上像寻找个什么东西似的辩认着,忽然他面有惊喜之色,问道:“长官贵姓?”
张道之训斥道:“我在审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寇军,寇军,一点规矩没有!”
“长官宽恕,职下无知!”俘虏吓得哆嗦起来,扔了纸烟,又是个深鞠躬。
“坐下,问你什么,必须如实回答。”
“是!”俘虏拣回纸烟,规规矩矩坐着。
“你的姓名?”
“松村龙一。”
“籍贯?
“日本福冈。”
“你的父亲叫什么?”
“松村正泰郎。”
“什么?”
“职下不敢说谎,我父亲是叫正泰郎,前年病故了。母亲多病,还收养一个孤女,本姓山下,现在叫松村玉子。也是我的未婚妻,她高中未念完就做了护士,收入少,娘儿俩全靠我薪俸度日。说了长官可能不信,日军铁路警备队军官薪俸少,我把余钱全寄回家了,她们生活还很艰难。这有我全家四年前合照,请长官过目。”
张道之接过照片,一眼就认出了那位正泰郎先生。他比张道之大十多岁,原是东京“帝大”汉学教授,同张道之有师生之谊,而且友情很深。张道之只见过老松村夫妇,未见过他们子女,他扔还照片,且不声张,又问:
“说说你的学历和当兵经过。”
“我读到大学二年级,因贫而废学,到店堂当伙计谋生,前年元月被强征入伍,参加过徐州和武汉两次大战,后来调警备队当小队长。本来,日本军军官必须是各类军校生出身,因为战争拖得太深,下级军官战亡太多,只好从士兵中提拔军官。我到这个踞点不久,碰上广西军过铁路,刘占海说是共方四支队,一切动作都按他说的做。结果广西军死了一匹马,日军死亡47人,我的前任以渎职罪送蚌埠军法审判,我才升了中队长。”
“你的年龄?”
“二十三岁不到。”
“唔……”张道之在犹豫着应该不应该认小松村,又随口问道:“你出来乱跑,不怕出事?”
“在踞点里太无聊,日本兵糊里糊涂挨日子,刘占海又不信任我,实在苦闷已极。”
“哦!”
“你是无恒叔,我家里有你的相片……”小松村一下扑跪在张道之面前哭起来,“快拉我出火坑吧!日本是小国,已经征召第九次预备役了,经不起长期战净消耗。”
这么一闹,张道之只好认小松村了,便把他拉起来,承认自己是张道之,别号无恒先生。劝说一阵,小松村安静下来,给他讲讲日寇侵华必败的一般道理,然后才说:“其实我不了解你,就算你讲的都是真话,现在也不能接你过来,只能让你同刘占海交上朋友。你要学他怎样团结部下,更要学会保护自己。我没想到你父亲英年早丧,你这一门就你一根孤苗,可不能做战争狂人的牺牲品。”
小松村又哭:“我知道无恒叔不相信我,可我一直在找你呀!好不容易……”
“不用难过,我也希望缩短对你的考察。”张道之又劝慰一阵,写张字条,派一名警卫去管事员处领100块大洋来交给松村,叮嘱道:“回去兑成日钞寄给你母亲济济困。不要再多说什么,你不能在这耽搁太久,马上送你走,我也准备不用多久就正式接待一位反战朋友。”
松村又深躬一礼,侦察员们照原样把他伪装起来,领走了,里间里人全出来了,郑斌道:
“捉个小太君,二哥又放了。”
“是啊,娜米斯准备拿他去换160块大洋零花钱的,我反而倒贴了一百大洋,”张道之起身整整围巾。说着又向刘颖伸出手去:
“我去向罗副指挥汇报,回来再谈,我要感谢谢你的地方太多了,小开德命好啊!”
“去吧,我等你。”刘颖也伸出手去。
两人的手握得很紧,不再是乍见时那样不自然,而是满含喜悦的一层红晕照在两人脸上。
祝娟到底是姑娘家,又和嫂嫂亲如姐妹,道之先生一走,她就抱住刘颖笑道:“嫂,娟子总算对得住你,给你选的另一半,人品可是南京的鸭子,呱呱的!”
郑斌总是生活过来人,经的事也多,他知道小开德已经11岁了,开这样的玩笑会让孩子伤心。于是打岔说:“祝娟,下午的会主要是你发言,抓紧准备呀!”
祝娟立刻省悟过来,拉住小开德向外走:“开德子,姑姑教你打健身拳。”
刘颖两眶饱泪在滚动,忧伤,喜悦,欣慰……一刹间不知有多少感触齐集在心头。
七天之后的黄昏时分,祝娟与齐大成带骑兵连向东南方疾跑,去追赶闵子玉,专员公真的跑了。
闵子玉昨晚10点,甩开暴露的共产党员,带部众7000余人,悄然出走。那些被甩下的共产党员分头给八路军游击队和祝娟报信,因为事出意外,他们也弄不清闵某上哪儿去,就知道他是向东南方跑的。祝娟得到报告是今天吃晚饭时间,她来不及请示谁,便带上骑兵连速追。他们一口气跑出去80里,祝娟传令休息20分钟。骑兵们按照习惯,拿下马鞍,翻鞍垫,擦马汗,值日员骝马,余者坐下休息。齐大成一面掏烟抽,一面发牢骚:
“这个屁专员神经有毛病,我真不想追他,他又不是韩信,咱也不是汉中无大将,还来个月下追专员,今儿黑,这小半拉月亮又让乌云挡住了。”
祝娟解释说:“华中即将发生大规模反摩擦战,淮北游击队力量还小,留住闵家兵对全局有利。”
休息完毕,又上马小跑急追,从途中询问老乡得知,天明后能追上闵某。追到凌晨两点,忽听前方枪声大作,因为难以判定枪声远近,不到20分钟却又突然停熄了。骑兵们纳闷,弄不清怎么回事,都在催马快跑,然而,这地方不是小丘陵,就是水网地,小河又多,跑不快,急了没用。
他们不知又跑下去多远,东方渐渐出现鱼肚色,能见度强了,马也跑快了。几小时前枪响那方位又响起了枪声,隐约还能听到喊杀声,好像就在三几里内。祝娟刷地一下拔出马刀,喊道:
“同志们!韩军可能袭击五支队了,我们好好同他‘误会’一下。全连展开,跟我冲。”
骑兵们久经恶战,动作熟练,随着她的口令迅速展开,一往直前地冲击前进。
他们冲过一道矮岭,眼前是一片小块平原,有一大村近在千米之内,比苏家圩还大,也有一圈砖城,但已豁豁缺缺,无拦阻作用。祝娟认出来了,这地方在半塔镇正北偏西,距半塔镇还有38华里。再前行一段,嗬!全村像炸裂了一样,兵民相杂,奔跑哭叫,简直乱得不可开交。
祝娟勒住马,问乱兵们:“你们是哪部分的?”
“皖东北二团的,大小姐,咱们认识你。”
“你呢?”
“三十三师九十七旅一九三团。”
“你们怎么混在一起了,军官们呢?”
“当官的全撒了欢子,小的们说不清怎么回事。”
“我就是所谓苏家大小姐!”祝娟立马高叫,“今天,我受路东国共两党军队指挥官委托,专程赶来处理兵祸的。老乡们回家去,天倒了有本大队长顶着,散兵们统回村听候收容,不许乱跑!”
骑兵也散开喊话,乱兵与惊民纷纷向村里漫去。
祝娟刚走到村头上,忽听村东传来几声绝命前的惨叫,非常凄厉,听到能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她要齐大成带两个排进村去收容乱兵,了解情况,她带一个排去看看怎么回事,别管谁杀谁,都要制止。
村东大路上,一场规模不大也不算小的人杀人才开始。被屠者和即将被屠者有两百人光景,全被扒掉上衣,捆在一长溜尚未出芽的杨树上。杀人的一方有上千人,服装五颜六色,头儿是个长汉子,穿一件黄呢料日军大衣。已经杀了三人,全是开膛,血腥味冲得人真想呕吐。
祝娟老远就认出那长汉子是陈宽,诨名陈小头,原严支队的大队长。去年六月严支队被韩军99旅团歼,他带300余人突围,算来已经八个月了,不知他怎么又哨聚了这多部众在这儿杀人,也不知杀谁们。陈宽并未注意到谁来了,自顾对个掌刀的部众说:
“方才宰了三个尉官,全是划肚皮,太便宜他们了。从第四个起,都从肋骨上硬剁,刀剁不动找斧子来!我说,你们这些要去阴间的哥儿们,到了地府别恨我姓陈的,要恨就恨老混蛋韩德勤,是他送你们来挨刀的。”
祝娟怒火大发,气得鼻子里要冒烟。她跳下马,挥手要骑兵们散开,拦阻杀人,她大步走向陈宽。现在的祝娟很能打仗了,但从未张口骂过人,今天实在气坏了,便骂道:“陈小头!你混蛋呀,你,土匪!匪性难改的混账东西!给我滚过来,我枪毙了你!”
陈宽一扭脸,赶紧单膝下跪,拱起双手:“要是陈宽该斩,听凭大小姐发落。”
“你为什么要杀这多人,又做得这样残酷?”
“他们都是33师军官,都该千刀万剐!去年他们偷袭严支队,打死我们上千弟兄,此仇不报,我怎能对得起那些屈死弟兄跟严司令一家?在江湖上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啊?”陈小头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既以江湖好汉自居,总该知道为人做事要光明正大,不能这样胡来。打严支队的罪魁祸首是韩德勤,拿他底下人出气,不是好汉所为,把他们放了!”祝娟说得严厉,语气也缓和下来了。
陈宽止住哭声站起来:“照大小姐吩咐办,放人!”
他的部众有的认识祝娟,就是不认识的也听到过她的一些传说,都围过来乱哄哄的问好,然后七手八脚的放人。待到那些差点被杀掉的人全穿好上衣,祝娟才找出一个中校副团长,了解到97旅4000余人全来了。这位中校同天保熟,对苏小姐毫不戒备,如实说了他们此来目的:
“我方侦察,罗胖子老八团在江边跟日本人血战一场,很疲劳,半塔那边军粮不足,开到这儿来休整。上边交代,用偷袭手段削弱老八团一下,走时不留痕迹,咱们天晚出发,后半夜两点打响,挺顺利,不到半小时对方就垮了,抓住一个小军官,一问,妈的,是闵专员队伍。他们走得匆忙,织织不严,这一部分是走错了路,也是刚到这里,只有千把人。问老百姓才知道,老八团天没黑就开走了。咱们队伍也乱了,抢人家东西,大概也抢了老百姓,一直乱到天快亮,又有队伍打进来,咱们以为是老八团杀的回马枪,一家伙全炸了锅,等到拉到这儿等砍头,才知道是陈小头土匪兵。咱们队伍总是正规国军,今儿差点死在土匪手里,真他妈的晦气!”
陈小头说:“你还晦气?不是大小姐发了话,老子叫你成排骨!我实话告诉你们,咱们伏在你们身边已经半个多月,就等你们出窝了。”
祝娟道:“好了,不说了。陈大哥,把你的人带进村做饭吃,绝不许扰民。97旅军官们也去收容你们的人,限40分钟离开,上边的交涉,概由我担戴了。”
陈小头队伍还有韩军那批差点“成了排骨”的军官们,都表示服从苏小姐安排,然后分头走开。祝娟走进村里,在一家富户堂层坐下休息,家主很客气地弄汤水来侍候洗漱,然后端上水和点心。祝娟喝点茶,觉得很烦躁,她做闵专员工作一年有半,最后还是失败了。还有这场错中错的兵祸,陈小头杀人,这些乱七八槽的事,全发生在抗战中的敌后,而日本侵略军则在占领区睡太平觉。
陈小头找来,先认错,后说他的现状:“我现在有900多人,在洪泽湖里游荡,自立为湖上大队。凭菩萨发誓,我没抢过百姓,对鬼子、汉奸、韩军我是又打又抢,吃穿不愁。方才几位管事的商量一下,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想请大小姐搭个线,咱们投罗司令去。”
“不行,你的队伍土匪习气太重。”祝娟拿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新四军的军规,你们可以边学边试行,自我改造一阵,以后我会找你的。”
陈小头告退,韩军那中校又找来了:“我们合共收容了3700人,轻武器3000件,建制很乱,也不知到底跑散多少人,丢失些什么。闵家兵复聚,老百姓好像也要撒野,咱们该怎么办?”
祝娟冷着腔说:“你给我立刻离开,哪儿来还哪儿去,不许停在这里!这是新四军防区,你不走,就等着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