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写好了,何小原只站在旁边浏览一下,并未沾手,要杨成自己叠起来装入内衣小口袋。他再站到杨成对面,忽然紧张得满脸绯红:“杨某人,你找到自己墓地了,请进!”说着手枪就开了火,连发三响,都打在杨成胸部。
杨成却能迅速站起,左手抓住桌沿,右手抽出了驳壳枪。他的眼睛仇恨的也是可怕地死盯着何小原,嘴唇在抽搐着,瞳孔已在散大……叭!他竟能打响一枪,在何小原左肩上开一道大口子,人也扑咚一下栽倒了。
门口两个把门的听到何小原叱喝就已推门而入,然而,四声枪响都是极短时间内的事,何小原紧抓桌沿,已是一身大汗。方才那一刹,他弹夹里还有三发子弹,却未再开第四枪;假如杨成能打第二枪,或是那一枪不是打在他左肩上,而是……何小原并未想到这些,当他打罢三枪之后,脑子里忽然泛起这么个念头:哎!杨成这么年轻,能干,打过一些很好的抗日仗,战场上可是强手,要不叛变该有多好!
两个同伴都鼓励何小原做得对,何小原两腿都在发软,还在想着,杨成叛变太可惜了,妈的,这死鬼,眼睛那样可怕。他想说什么未说出来,咣当一下也栽倒了。
此后何小原就晕忽忽的了。老黄来了,马来亚来了,区副官带两个技术军官和邱光的医生也来了。起头他还能回答人家问话,不到20分钟就张不开口,人家说话他能听到,就是说不出话来。模糊间,觉得有人给他包伤,打针,后来又听说叶、罗已离开本镇,一切正常……他忽然一阵晕迷,什么也听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恢复了听觉,听到区副官在向邱光报告:
“……事情发生以后,我们技术官检查了现场,再会同侦察科共同剖析案情。结论:杨成趁我不备,诈称省府官员进入区署,持枪威逼何区长领路,隐伏到你的住处等你送叶、罗返回时作案。我们刚刚统一了见解,区队报告附近小巷发现了两个可疑的人,老黄说可能是杨成带来的人。便衣大队带区队一同搜索,在街南的河里有一条小船已经扬帆南逃,肯定是杨成的卫从,但已追之莫及。杨成信上说的那支游杂武装属实,可是背景复杂,不必管了。今天的事总算万幸,何区长这样的文弱书生,竟能立一奇功,杨成尸体已秘密掩埋,老黄已部署守密。”
邱光翁声翁气地问:“何区长伤势怎样?”
马来亚回答:“伤势不算太重,精神受到过度惊吓,静养一阵会好的。他本是一个学生,从未经过这种险恶场面,说起来我都有些后怕。”
“是啦,是啦!”邱光挺兴奋,“广西人毕竟广西人,也只有广西学生才能做出这样奇迹。我代表省府正式宣布,光安特别区升格为乙等县级,改称区政府,小何照二等县长拿薪,老黄实授保安军少校,区队扩编为300人的区大队,慰劳何区长两百大洋,也犒劳区队两百大洋。”
何小原睁开眼来,才知道自己躺在竹躺椅上,邱光、区副官、老黄和马来亚都站在他身旁。他想坐起来,邱光摁住不让他动,俯下脸热情地问:“想吃什么?”
老黄代答:“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请处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小何区长。”
邱光坐在何小原办公位置上,着实慰勉了何小原一番。老黄、马来亚退出,区副官才报告说:“苏祝周夹在汤恩伯部一个旅里,沿淮河北岸东来。”
“我就等这个王八蛋回来!”邱光两眼睁大着,“命令528旅韦旅长率1056团立刻进入凤阳西区,隐蔽设伏恭候汤恩伯和苏大少的大驾。”
“蒙团要求打日寇……”
“糊涂!要蒙团会合528旅,按我命令行事。”
邱光办完急事,又安慰何小原几句,带上他的随从走了,何小原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不明白,新四军主力支队叛变了一个主力团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出桂,你说呀!”小蒙大声嚷叫,在夜间的行军路上,少说也能传出去里许之遥。
大蒙不作声,蒙高佬劝说道:“悟子,少说两句吧,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是没办法的。”
“服从,服从!”小蒙喊得更响,“汪精卫已经当了汉奸,也服从他么?”
“莫讲啦,悟子。”蒙高佬还那么半死半活地劝说着。“你是少校团副,乱讲会影响士兵情绪的。”
“你以为大家情绪好么?卵!”小蒙火头更大,大蒙不作声,蒙高佬索性不劝了,任他讲去。
已然临近午夜,毛毛雨时停时继,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三位官儿都没骑马,卫士们牵马跟着,夹在全团行军队形中央,向北移动,这儿是凤阳西区,已距淮河不远4,部队向哪儿开,来干什么,连三蒙也不知道。
两个月前,蒙团又配合梅大队和滨淮大队打一仗,打垮了日军一个联队,战后被调离梅家湾,到池城驻防,那也是个大镇,在定远城与津浦线之间,位于梅家湾正南35华里。起头池城人对蒙团非常驻热情,现在已是怨声载道,因为他们住了两个月,逃了六次难,日军一来他们就跑,日军退了他们再回去。四天前小蒙侦悉驻浦口日军山内旅团北移,有进犯池城企图,他跑到定远城请战,回复是立刻撤离。现在蒙团已在池城百里之外,日军占领了池城,这是第七次逃跑,全团思想混乱、情绪低落,蒙杰也终日愁眉不展。
前面来个骑马的传令官,向三蒙传告,距淮河尚有10华里,区副官在前头两里地等候,有新任务。小蒙又要发牢骚,大蒙制止道:“两千七百人行军,就听你一个人鬼嗓子在喊,不喊可行?”
他们又前行一段。区副官候在村头上,说:“你们就地宿营,正副团长去见邱处长,我同悟子另有事谈。”
大蒙和蒙高佬都骑上马,由区副官派人领路,向东走去。小蒙让行政副官安排部队宿营,他又牢骚开了:
“他妈的!躲鬼子,跑反,钢军,草灰军!”
“悟子。”区副官向他说好话,“在桂林军校我俩是同班同学,又是好友,朝我牢骚什么?”
“卵的好友!”小蒙火气很大,“你如今靠上了大柱子,哪里还要朋友?你他妈的贵人多忘事,我可没忘记,坚持进步,救亡第一,这可都是你对我讲的。”
“我没忘记。”区副官耐心解释,“我还是你的好友区亚容,绝非王八蛋。”
“你不是王八蛋,天底下就没有王八蛋了!”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同你扯淡,你还是桂军团副,给你的任务还要执行。”
“又是什么卵任务?”
“路东有个苏家圩,苏家圩有个苏祝周……”
“那是个披人皮的豺狼,该活剐了他!”
“你认识他?”
“他家里人我都认识,唯独没见过这头狼!”
区副官用哀婉语气说:“兄弟,我无法解说明白我的处境,只求你莫这么喊,那会把事弄得更坏,我还要忠告你,以后在邱处长面前,你可莫承认认识苏家人。”
小蒙沉默一阵,说:“好,我冷静了,说吧。”
“你所谓的那头狼此刻和汤军在一起,正从当面渡淮,上岸之后这村是他必经之地,你把他拦住,派人送到东面5华里张集小镇,邱处长在等他。我给你留个领路骑兵,你对你所说的狼还得保持礼貌。”
“我狠揍他一顿可行?”
区副官打马就走:“你要是弄破人家脸,或是弄伤了人家四肢,我明天就来给你收尸罗!”
“他妈的!”小蒙走进村里,“打人不打脸……”
夜影中,淮河里有木船300余只,载着汤恩伯一个步兵旅,4000余人,悄然驰向南岸。船队东侧有一只独桅小船,苏祝周和他的十几个随从都在这条小船上,他在舱里就着烛光看地图,对他的“孙子”副官说:
“船到南岸,立刻脱离汤军,向东,回家。”
副官问:“汤军这是干啥?”
苏祝周道:“配合沈青皮同广西人争地盘。”
前头枪声响了,汤军狂喊大叫地漫野“追击”,是说来打土匪的。他们也没说是汤军,是喊说淮南土匪窜扰淮北,他们奉什么保安司令之命而来。
苏祝周一行上岸之后就向东南方走,眼前谁和谁打,谁胜谁败,他一概没兴趣。他这一趟谋官行,整整耗时一年又一个月,最后总算谋官到手,心里又有大变化,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得势的是爷爷,失势的是孙子,朋友故旧,老关系,旧同事,屁用也没有。
他在10年前同卫立煌挺熟,这次跑到洛阳,卫立煌还在山西,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仍是程潜。程大将军最讨厌特务,苏大少哀求了半年也未蒙召见,又听说胡宗南升任第十战区副长官了,就又去了西安。求见副长官可不容易,一道道衙门,一层层关卡,真可谓侯门深似海。坐衙门,捉弄人,苏大少也是老手,但如今换了“球门”,又无油供人揩,求人办事那个难呐!一直拖了两个月,下情总算上达了,胡宗南又一口咬定不认识他,及至见面了,胡宗南肉头肉脑地冲他一乐:“是你呀!”屁问题没解决,给名片一张,叫他回洛阳,说卫立煌接掌一战区了。卫立煌是接了程潜的差,就是不接见苏祝周,再给一张名片,还让他去找胡宗南。就这样,西安,洛阳,洛阳,西安,苏大少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卫立煌固执,胡宗南糊涂,啥事也没办成,苏大少住在洛阳不想动了。半个月前,他通过一个市井无赖牵线,张三荐给李四,李四荐给王五,最后打通了关节,只花了1300块大洋,弄到一张“第24挺进纵队少将司令”委令。他也知道卫长官本人不在洛阳,且不管那些,有了文字凭证,虚报8000人实力,折去四成领了两个月饷钱,帮过他忙的人又荐些帮闲给他,身边就有了这一小撮随从,急急忙忙向回走。他在洛阳曾请一个江湖术士医病,性功能回升,又狂嫖了一阵子。
他们从一大村穿过,黑影里窜出许多人影,喝叫不许动。苏祝周急忙声明说是过路的,对方却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像拉去枪毙似的,拖走。苏祝周被三个人揪住,拳打脚踢,屁股上少说也挨了15枪托,打得苏大少哇哇叫。待到拉进一家农户后屋,灯光下有一年轻少校喝叫士兵松手,说:“阁下是苏司令吧?这真是一场误会,邱光将军知道阁下此时来此,已在前头设宴恭候了。”
苏祝周胆壮了:“你是谁?你的队伍怎么这样无教养,殴打友军将领,这还了得。”
小蒙道:“我姓王,是副官,刚才的事也要请原谅一二,黑夜里看不清,弟兄们把你当土匪了。广西军纪律严明,对于土匪和坏人,那……”
“快送我见邱光!”苏祝周又端出派头来。
小蒙叫来领路人,也没让苏祝周坐,就把他送走了。
野外枪炮声骤然加剧,桂军的百余挺机枪在发射,30门大小炮开排炮轰击,步兵从两则包抄,反击汤军。汤军在广西军面前实在太弱了,桂方只用一个团,就把汤军一个旅冲得稀里哗啦,争相逃命。不到半小时战斗结束,汤军阵亡千余,军械弹药丢失无数,残余仓皇北逃。
大蒙和蒙高佬回来了,副官弄点酒菜来,三蒙举不起杯来,脸色都很难看。小蒙问:“哥,怎么啦?”
大蒙叹气:“问高佬,他是团政委啦。”
小蒙高兴了:“高佬大哥是共产党,太好了!干吧,带全团投叶挺,好好抗日。”
大蒙道:“要投叶挺,你去,我们没这个愿望。”
“这团政委……”
“杰兄拿我开心的。”蒙高佬道:“刚才邱光交代,要同新四军较量一下战斗力,杰兄说干不得,邱光就要我行使党代表权力,保证贯彻他的命令。”
“邱光是扫帚星,他到哪里,哪里不得安宁。”小蒙又吵闹起来,“要打新四军我就投罗炳辉去,王八蛋才参加这种内乱,让邱光狗东西自己打去!”
“来个鬼卡住你脖子就好了!”大蒙推小蒙一把,“喊个什么,怕人家听不到?”
蒙高佬对小蒙说:“莫喊,听我讲,叶挺同胖老罗过江,他们成立了江北指挥部,鬼也不晓得他们有多少部队。他们四支队战斗力强,梅、关两个大队面貌不清,邱光怕弄翻了不好对付,就准备实战测验一下。”
蒙杰又叹气:“就怕闹火了叶挺同胖老罗,邱光又会借人头熄事的,我也没有想到混事这样难,打新四军我下不了手,不听命令,纪律难容,可难死人啦!”
蒙高佬劝说道:“杰兄,到时候手放活些,少伤对方人就是了,请相信高佬绝不会出卖朋友,广西人,一个蒙,同宗不同宗,祖籍都是山东,我们只有同心应难。”
“应个卵的难!”小蒙跳起来了,“拉队伍暴动!”
大蒙拍桌子:“你敢!我们是主力团,闹得钢军裂缝,怎么对得住广西父老?”
小蒙抗争道:“逆流而动,怎么对得起全国同胞!”
兄弟吵嘴,蒙高佬劝架,劝谁挨谁的刺,三人就混吵起来。本来这一阵他们心里都不痛快,一吵开了头就很难到刹住车,这可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的事,这么一吵闹,势必在本已思想混乱的全团官兵中,产生极大影响,这影响又是些什么,现在还无法作答。
苏祝周与邱光已相识12年,无所谓朋友,也算不上冤家。他俩是在一家富户厢房里小宴的,宴罢撤席,随从们摆上烟茶,邱光取出两份短笺给苏祝周,说是李品仙的近作,让他转送苏祝周的,这是两首小诗,其一是“漓江游子长帆开,为国为民戍古淮,异地难容异地客,八方风雨断枝来。”其二是“倚壁遮风檐下栖,自家有苦自家知。阿弥陀佛救慈助,不忍钢军折大旗”。苏祝周自己不会做诗,也觉得这两首小诗不怎么样,只不过拼凑得合格就是。他把诗笺放在桌上,对邱光说:
“李总司令心迹我明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言明,我很乐意同你们广西人交朋友,只要待之以朋友之礼,朋友之诚。”
“丢那妈!你姓苏的同哪个有过诚意?”邱光粗野地嚷叫,“用不着你个王八蛋,老子有肉不如喂狗。”
“你妈的邱猴子!”苏祝周出语也不文雅,“即然把话挑明,那就摊盘子,朋友归朋友,交易归交易。”
两人骂开了,又不是互骂,而是骂他人,这是他们交谈政治生意的一种别致方式。邱光从天骂到地,骂出这样一些内容:沈其人已在津浦路东建立指挥部,桂方171师513旅准备由来安县南乡反击韩军;罗炳辉要带相当兵力去路东,对桂方有利,所以取赞助态度;关天保协助俞作栢在太湖歼伪匪3000余人,该匪是日军内部反小原派弄到太湖里来的,军统局和小原之间是互相利用,拉关系,打这一仗是帮了军统局的大忙。所以“忠救”内部军统分子公开告诉姓关的,军统当然不会强他入伙,但他又是受保护的。滨淮大队已聚拢原李支队官兵1100多人,战斗力奇强,究竟是赤化了,还是戴化了,只有鬼知道……他这是告诉苏祝周,不投靠桂系,自家脑袋都保不住。
苏祝周只骂卫立煌和胡宗南,捎带着也骂了何应钦和罗炳辉,把他这年余遭逢全骂出来了。这是表示他不再是嫡系,又是个死硬的反共派。
“骂”到这般火候,该进入实质性谈判了,邱光喷着酒气问:“同桂方合作,你能给什么保证?”
苏祝周反问:“你能给什么?”
“承认一战区给你的那个野鸡司令。”
“我可以接受桂方指挥。”
“姓苏的,老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