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宝贝,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我救你,看你还是个中国人,没想到你这么龌龊。今天我本可以杀你,又怕影响有才哥生意,饶你一次,你也别来看我了。”
到了这般时候,也无旧可叙了。天保送客回船,只管同吴有才讲话,也不再理睬小老板。他送客回来,教导队长在等,问这笔钱怎么处理,天保坐理喝茶,答复说:
“留作队里伙食基金。化验结果怎么样,什么毒?”
队长嘻嘻哈哈的说:“我们根本没有化验设备,通信员鬼机灵,顺你口风转得快,姓盛的自己胆虚,一吓三诈,拿来他一百一十块大洋。”
天保也笑了:“其实我也是瞎诈的。”
“纸包里的钱真有毒。军医把钱放在盘子里,药味冲人,抓只猫来舔,猫儿挣几下就死了。后来用酒精泡钱,完了再用开水煮一次,药味就没有了。”
“这就是姓盛的来报我恩的,王八蛋。!”
“就凭这,姓盛的就该枪毙。”
“时候未到。”
事情暂时过去了,天保从小老板身上引起对苏家圩那场变乱的回想,心里非常烦躁。他想出去走走,又来了客人,年三十以往,细长个子,长衫礼帽的绅士打扮,这正是郭渭川。他去江北活动20余日,回江南没几天。天保领他到另一小桌旁坐下,烟茶招待。郭渭川道:
“盛云清此来是掩护日特与冷欣、韩德勤两处搭线,那日特伪称盛家帐房,在船上没下来。想谋害你是苏恒昌的事,小原还不知道。目前日军注意力在正面战场,对我军还不大重视。”
天保道:“盛云清简直不是个人,不是罗司令有言在先,我今天非砍了他不可!”
郭渭川道:“叶军长急调老罗回军部,陪他去江北指挥部队东进,苏南正在部署北上,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老罗走得太急,说到江北以后再跟你谈。陈大老板本想和你长谈,杨中那边出了事故,他又急忙赶去了。他说你到江南未在本军大显身手,主力精力放在统战上,还叫打通你思想哩。可别小看统战,你所做的,别人还真做不了。”
“我把自己一切都交给革命了,干什么都一样。”
“那好,俞作柏又请你了。”
郭渭川讲的事是这样:太湖里近来出现一股海匪,约3000人枪,冒充新四军,胡作非为,冷欣派独立33旅去进剿,损兵近千,大败而回。新四军主力准备北上,顾不上剿匪,忠义救国军又非控制太湖不可,戴笠又央告俞作柏再回来指挥打海匪。戴笠企图是提高“忠救”声誉,最怕江苏帮夺他的军权,清掉海匪捞资本。陈毅主张天保去,把苏南刚组建的两个新团带去,诈称滨淮大队,清罢海匪,缴获两家平分。“忠救”与冷欣都坏,打好这一仗,他两家矛盾上升,中和了对新四军的牵制,同时也会促进“忠救”内部分化,减弱它的危害作用。
天保听罢未多说,表示再去拆一次烂污。之后问:“梅老第三次来江南我又没看到,他在哪儿?”
郭渭川道:“他到六合东乡帮助我们收容小游击队,等你去了以后一同回苏家圩,他的民军对内是本军淮河支队,你去做他参谋长。你们任务是沿淮向东发展,作主力北侧屏障。你同小苏的结婚手续,组织部已经办了,我再给你交代个任务,还要到别处去。”
“又是接待国军军官?”
“对了,就是接待沈其人。他去苏北当了33师师长,跟军长李守维合不来,又去三战区讨封,讨来个苏北国军西线总指挥名义。他对你本来还有戒心,冷欣和俞作柏对你都说了些好话,他就还要见你。”
“还有什么人同来?”
“三战区两个中校,还有一个你最讨厌的人。”
“郭叔,别让我接待我不能容忍的人。”
“你的容忍界定线是什么?”
“私仇可忍,公仇绝对不容!”
“按这个标准,眼下哪些人你最不能容忍?”
“不多,小原文四郎,翁胖子,还有个山内勇夫。山内其人我没向郭叔详谈过,他是日军刚编建的华中第一个独立混成旅团长,参加过南京屠城,丁家镇也是他夷平的。这是个血腥的法西斯分子,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老郭看天保真是一脸杀气,便说服他:“中日战争是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错综复杂背景下发生的,我们的任务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是谁同谁个人间的事。”
天保争辩道:“不恨具体敌人,也就恨不了一般敌人,对敌人不恨,还算什么战士?”
“不要同我搬概念,我没时间同你扯这些,你明天就要接待翁胖子,他是江苏帮特工头子,必须了解他企图。”
“翁胖子!”天保全身打颤,两眼通红,看样子又处于狂怒中。他坐在一只小竹椅上,竹椅无异状,背后那株老槐树叭叭作响。忽然咔的一声树断了,上半截倒落下去。
“嗬嗬!”老郭干笑两声,“国术我不懂,听说内功深的人如何如何,我也不大信,你的内功真不坏哩。我本想好好骂你一顿,现在不骂,等你冷下来再说。”
天保渐渐恢复常态:“你骂吧,郭叔,我冷下来了。”
老郭道:“我又不想骂你了。你刚才思想斗争一定很激烈,那未,让你冷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哩?”
天保流泪了:“我已经投身革命了。”
第二天上午10点整,天保和教导队长候在码头上。不一会,吴有才那条大船从南面驶来,船停稳之后,沈其人第一个下来,乐呵呵地握住天保的手:
“小老乡,又打搅你了。”
“师座何出见外之言?”天保热情接待青皮将军。
三战区两位中校下来,天保与他们不熟,只是应酬几句虚套。然后问沈其人:“听说翁坦来了,人呢?”
沈其人手指客舱说:“还没醒,乍见到你能吓他一跳。他不知道我认识你,昨晚喝多了,盘问那个姓盛的商人可知你在何处。姓盛的说是去收春茧的,不怕官,就说不知道。胖子又跟盛家帐房谈什么生意,没谈几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天保把沈其人拉到一旁,悄声说:“丁家镇兵祸,沈师长想必也有所耳闻,对胖子还是提防些好。今天中午我要他喝个痛快,师座也陪饮一场吧。”
“唔,唔。”沈其人未明确表示什么。
翁坦上校从船上下来了。此人年未过四旬,过早发福,胖得走路都迈不开步子。他睡眼朦胧地瞅着天保:“这不是关小怪么?你那短命文章,害得老子好苦!”
天保似笑非笑:“要算老帐么?你老兄欠债可不少!”
教导队长接走随员们,天保领这一将三校来到自己住处,有两个小战士在这照应客人,四客洗漱一下,依次落座。外间桌上放了些茶水和日本灌头烟,天保特地言明,他的队伍刚调过来一部份,配合陶勇部队打仗,缴获两卡车物资,桌上的日本货,全是战利品。
沈其人抽着香烟说:“我此番来见小老乡,主要目的是商谈今后合作范围。”
天保道:“但有利于抗战,我都愿意合作。”
沈其人略思一会,说道:“我准备在盱眙(Xuyi)县境设一长驻机关。我的队伍多,成份新,你的队伍少,战斗力奇强,可否强习互济,联合行动?”
天保回答得很痛快:“当然可以,只要是抗日。”
“那好,那好,咱们另找时间商谈。”沈其人这样应着,大概不愿在这多人面前讲他的合作内容。
“你眼下忙啥呀?”翁坦上校问天保。
“我除了抗日还干什么?”天保不愿同他多说。
“这是新四军防区呀!”
“我同他们只是朋友相处。”
翁胖子哦的一声:“明白了,这是他们赤化上层手段。”
天保挺烦:“翁处长,你少扯淡可行?”
翁胖子道:“说个笑话嘛!”
沈其人圆场:“这种笑话不说也罢。天保老弟是我同乡,跟翁处长也旧识,难得相聚,谈谈天吧。”
谈“天”了。沈其人老奸巨滑,不轻易暴露本意。翁胖子话多,都是不三不四的瞎胡扯,两个中校都不言语。这么着,谈谈说说把小时过去了,通信员来收拾桌子,准备开饭。按翁胖子的要求,盛云清和吴有才也被请来同席,小老板不敢多讲话,只对胖子说他的“帐房”病了,生意上的事到兴化再谈。吴有才对胖子说:
“翁处长,我是人家伙计,不是当家的。老板娘规定,坐船要付大洋,我不收你船钱,你得保证卖三万斤米给我,兴化那地方米多。”
胖子答说:“我保证。不光是卖三万斤白米给你,还不收你过境税,你也要保证我派人上船去南京办事。”
吴有才道:“好说。我的船代办邮件,万国红十字会作保,哪一方军队都不能拦我的船。不过在我船上不能打架,带枪要告诉我。”
桌椅拉开,七人同席。桌上打开五瓶日本酒,八盘日本罐头菜,还有些鸡鱼肉蛋之类,挺丰盛。翁胖子平常好东西吃多了,东洋菜他觉得新鲜可口,可高兴了。天保与沈其人左右夹攻,吴有才也凑热闹敬酒,胖子是来者不拒。他没提防人家算计他,不到10分钟就感到异常兴奋,老想找话讲,他东拉西扯一遍,忽然问天保:
“去年戴笠派两个人找你,你可晓得?”
天保道:“不知道。我同戴某素无瓜葛,和忠义救国军有些交往,那是俞老将军的事,姓戴的找我干啥?”
“这么说,姓戴的派去找你的人又叛逃了!”翁胖子幸灾乐祸地说,“这年把军统分子叛逃太多,急得戴笠上了三回吊,跳了五次井,都是他小情妇救了的。”
满座哗然大笑,胖子自己也笑个痛快。又喝了几杯,胖子对那两个中校说:“你二人去苏北办三青团,拥戴李守维兼任省团委总头,冷欣才冷落你们,你们可了解其中奥妙?李、冷二人本是结拜兄弟,可是冷小鬼勾引李守维老婆,也勾上了手,从那两人就结下了仇。我告诉你们,以后冷小鬼让日本割去卵子,李守维也不会救他,李守维让共产党砍下脑袋,冷欣也不会增援苏北。”
又是一阵大笑。天保很重视这个趣闻,便引逗道:“处座开玩笑的吧?同是江苏帮将领,纵然有点个人成见,也不至于闹到互相见死不救。”
翁胖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他俩私仇非比一般。冷小鬼盼姓李的早死,好霸占那女人,姓李的也盼姓冷的早死,免去他一患。李守维防老婆贴汉子,比用在公务上精力多,他的金条都缝在自己裤腰带上,要是掉下水去,金子就能要他的命,你懂不懂?”
沈其人打岔:“翁处长,说笑话也该守点分寸,传播此类流言,与你身份也不合呀!”
“什么身份?”翁胖子还理直气壮,“我在说李、冷二人,没说你老婆贴汉子。”
又弄得满席大笑,天保再劝酒。数不清喝了多少杯,胖子突然冲天保粗野地嚷起来:“你这笨蛋失去了升官发财好机会,当时你要是跟我走,早当了上校,掳来大把银子。现如今,不行了,写文章骂政府的人多着呢,管不了那许多,你的《大江赋》风潮熄了火,你关小怪也跌了价,你懂不懂?因为你这码子事我没办好,我晋级、奖赏都泡了汤,你妈妈的!你赔我的奖金,赔我的少将,要不,今儿老子跟你拼了!”
沈其人劝阻道:“翁老兄,你这是干嘛?既是朋友,总要讲点礼貌,别耍酒疯。”
胖子又冲沈其人来了:“你妈妈的青皮佬!去一趟苏北像拣黄豆样拣个软壳中将,当然会说轻快话了。什么朋友,你同桂系能朋友得了?老油条李品仙从陈诚那块要来个情报专家,名叫邱光,我叫他邱猴子,刚升了中将,住定远城,任桂军东线总指挥。姓邱的搞了个二百人的便衣大队,成立几个业务科,主要对付共方和苏北,你懂不懂?”
天保又引逗:“如此说来翁处长是个中统分子。”
翁胖子瞪着被酒气冲得发昏的眼睛:“老子什么统也不是,就是要统一下江三省,你懂不懂?所以韩主席叫我去苏北当少将处长,也照邱猴子办法,建立我们特工组织,斗猴子,防陈毅,还要内控,你懂不懂?”
沈其人暗叫不好,这该死的胖子吐得太多了。因拦话说:“酒话如屁,说了也没有人信,吃饭吧。”
胖子正闹在劲头上:“吃个屁!我现在光想吵架,小关不愿吵,你青皮佬来,看我吵个样儿给你看看。”
吵吵闹闹一顿饭吃罢,胖子还在闹,天保叫军医来给他打针,服药,灌醋,乱哄一阵他才安静下来,撤了席,饮茶,抽烟,胖子清醒了,问天保:“我今儿喝多了没说错话吧?”
“你说要坚决反共。”天保还逗他,“不过席间扯淡,说了也没关系,况且这儿并无共方人士。”
胖子急了:“我几时说要反共的?现在是各党派共赴国难,本人身为高级幕僚,怎能说这种混帐话!”
天保捉弄道;“你心里想着反共。”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胖子粗声大气地说,“我刚才还疑心你要拿刀子从桌底下戳我肚脐眼呢!”
沈其人道:“天保老弟,咱们这位胖处长是丑角出身,最爱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
“师座过虑了吧?”天保表情很诚恳,“凭我的身份对此类事也当真不了,况且翁处长就那个习性,你说了,酒话如屁,他的话我真是当屁听的。”
又是哄堂大笑。
送走了客人,已是下午两点半,天保从码头回来,郭部长坐在院里,听教导队长汇报接待沈其人一行情况,他来,汇报刚结束。老郭拉天保坐在自己身旁,高兴地说:
“你所做的别人做不了,这比打个一般胜仗意义要大得多。我晚上就动身去江北会合梅老,你也要尽快完成清匪任务,我们在江北等你。昨天下午我把同你交谈的情况,电告了陈司令,他要我把他的意思转告你,他有急事,短时间内回不来”。
天保笑了:“郭叔,你要教育我就讲,不用借陈大老板名头,到哪一天你也是我老师和前辈。”
老郭态度很认真:“是陈司令意思,他说弄断一棵槐树是小事,说明你难星还没满;唐僧八十一难难于愚,你难之源是什么,自己回答,讲主观方面的。”
天保沉默了,20分钟没说话,忽然哈哈一笑:“郭叔,我明白了,我遭的那些难,主观上,说千道万就是一条,易怒而浮躁。由此推想下去,哎!苏家圩变乱完全可以避免,严家的‘禁闭’也可以不坐,还有……不说了!”
老郭笑了:“这正是陈司令等你回答的话。”
一钩新月沉下西方地平线,乌云越涨越厚,夜空昏黑昏黑。微弱的东南风时断时续,炎季尚未到来,不太热,有些闷躁,这是雨前常兆。
南京,日本兵都住在国民党军队留下的营房里,在城外担任警戒的是伪军。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各式各样的人就活动开了,走私的,行窃的,探亲的;新四军侦察员,国民党便衣探子……都在夜影中从容往来。
城东北角,江边上,仙人渡村,曾是天保他们抢渡难民的南岸基点,如今已沦为敌占区了。村南丁字路口,四条人影低声问答几句什么,两人向东走去,两人向村里走来,向村里走来的是天保和吴有才。走几步,天保问:
“为什么要我走这里?我准备从十二圩过江的,马都渡过去了,突然接到指挥部通知,要我经这里去北岸张家竹园。在敌区活动,上站送,下站接,昼伏夜出,整钻了五天,可把我闷坏了。”
“我也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