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就听小保子喊:“大家都在,二老爹请酒!”
就在主桅下放张小方桌,老老小小的围桌而坐,吃鱼,喝酒。李二老爹先敬梅老:“梅老,你为国家操劳大半辈子,喝点酒,畅快畅快。”老爹也给天保斟了酒:“从前我也不晓得你有多大本事,像个马蜂似的到处窜,把媳妇也窜丢了,没出息的!到茅山去,跟陈司令学点真本事再出来闯。”他也给张亢敬酒:“你妈妈的小阿四!装猫变狗的,从前我以为你真是青帮呢。”
大家都吃过晚饭不久,这无非随便吃点,喝点,谈谈闲。晚风不大,船儿平稳地行驶着,大而圆的月亮挂在天空,是那样皎洁干净,江浪拍打着堤岸,声音又是好样的轻盈柔和。假如这是太平盛世,这当儿对酒赏月,那真是一桩惬意事。然而,陆地上仍有零乱枪声,不时有流弹从近旁掠过,人间混乱把月光也搅暗淡了。这景况,什么样的好酒,人也畅快不起来。谈着谈着又是徐州失守,广州告急,黄河炸堤,敌后大乱;再就是国政紊乱,系统庞杂,大本营任人论系不论才,嫡系内部又衍生出诸多帮派,抗战真是百难临头了。小酒桌了“空气”越来越沉闷,梅老连连叹气功,对小保子说:
“你背背《阿房宫赋》未段,看看一千多年前的警世之文,与今可合?”
小保子遵命背古文“……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遞)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小保子也是受大家情绪影响,背完了古文就泪汪汪的老想哭。
说话间船儿已经进了江,张亢为了变换气氛,因道:“梅老,你到茅山同陈司令深谈两次,就会看到光明前景,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
梅老也强推笑脸:“好,讲点开心的。”
阿四故意把话题岔远:“梅老,天保在王家店结义抗日,那伙把兄弟都很能干,刚才从敌人报纸上又发现了一个广西人莫老四。”
天保解释说:“那个所谓结义,基础是抗日,虽未焚香八拜,但是,朋友间友情还是很深的。按年龄和出生月次,当时有13个人报了年庚,李啸天将军是老大,祝娟最末。现在李将军和七娘统牺牲了,二哥张道之先生去了华北,三哥郑斌不知跑哪儿去了,四哥莫德成在这一带活动,五哥石立景在滨淮大队工作;关八就是老八,还有个姓王的老十,祝娟信上说,在郭沫若那儿工作。这13个人中最无耻的是盛云清,他是凑进来的,序九,大家叫他小九子,他如今当了汉奸。六哥叫吴有才,机械工人出身,也会使船,略识几字,但抗日坚决,为人也太过忠厚了;老十一叫何小原,是祝娟的同学,广西人,人们叫他十一郎。现在就是何吴二位下落不明,我也最担心他俩,等见了陈司令以后,一定设法寻找他们。”
梅老听罢,笑道:“原来你重视朋友。”
天保道:“这可能同我少年时生活环境有关,我父亲是西北军的旅长,西北军特别重义气。”
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条三桅大船,驶速很快,船上哭的,叫的,吵得哇哇叫。有个人呻吟着说:“排长,那船上有人,过去搜搜,或许还有些油水呢。”
“别给老子找事啦!”又一个哼叫着说,“140人过江,就剩下咱们9个,又都受了伤,搜谁呀?”
“小刀会真可恨,割瞎了老子一只眼。”
“连长口也开得太大,要人家一万五千块,一个子儿也没拿到,让人家砍成碎尸。小刀会,江北佬,妈的!”
“还有那个‘兰花会’,那么多的姑娘,手提花篮,婀娜素衣,姗姗围来,咱们排长还以为交上多大的桃花运呢,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大风流一把呢,转眼就是几百把刀割来,排长他们夸着商家会办事、流着口水就全部都被割倒了,她们什么都割,什么都敢割,亏的我机灵,跑的快,还是被割了半个耳朵。”
“赤佬!她们是义和团红灯照的传人,连洋鬼子都敢割,厉害着呢。”
大船很快超越过去,李二老爹哈哈大笑:
“妈妈的,活该!”
满船人也都哈哈一笑。
船到中流,嗬!月光下的江面,宽阔,干净,真叫心旷神怡,于是一船乘客也就暂忘忧烦事,且看月下江水。船前,轻风吹皱了水面,细浪如丝,翻动不已。月儿的倒影在浪纹里动荡变幻,时而分裂,时而并合,或长或短,或宽或窄,偶而支离破碎,偶而又合如车轮跃然欲出。梅老看得高兴,嗬嗬一笑,对天保说:
“你精通古文,我送你一首小诗,就叫《送天保下江南》吧。这个,唔——万里长江碧,岭峨一水隔。低窥天欲坠,远眺旸方赤,西北虹光起,东南巨柱立。将军召手唤,宿鸟归飞急。怎么样,诗不甚佳,聊表心意而已。”
“谢你老!”天保流下泪来了。他想起这半年多的曲折斗争,历史好像在有意教训他,你小关那点道行,还适应不了中国这个乱局!由此他想,人要成器,就得磨练。而那班朋友里,最叫人担心的还是何小原同吴有才,一个太娇嫩,一个太老实,这乱世里他们怎么生活……
第十一章 两碰壁
就在天保夜渡下江南的翌日午前,皖属凤台县城以东10里地淮河里,有两匹大洋马泅水南来,马鞍上各捆扎一小堆衣物,马后各有一个人抓马尾过河。前头这人是漂亮的小白脸,后头那人是副庄家汉朴实外表,这正是天保最担心的两位兄弟,何小原和吴有才,在淮北战乱之区东钻西躲40余日,才逃到这儿来。
泅到中流,从上游漂来一个肥人,半赤身伏于水面,衣扎在背上,被水浪推动着,似乎还在动弹。何小原是桂林人,讲的却是一口流利国语,他说:
“有才哥,这个胖子怎么不会上岸呢?”
“人太胖了,手脚不利落。”吴有才判断说,“等靠过来,我撮他一把。”
不一会那肥人来到近来,就见他两腿伸开,双手作卡物状,像螃蟹的两把大钳。何小原见了哈哈笑:
“没见过这样游水姿势,怪不得上不了岸。”
“说不定是个财主呢。”吴有才也在笑。
“哎呀!”何小原惊叫起来,“鬼子,鬼子!你看他上衣肩牌,还是个大佐哩。”
“莫慌,在水里好治他。”吴有才急向前游,“你抓牢马尾巴,我来对付这狗日的!”
“妈呀!”何小原脖子让敌人大佐圈住了。
“去你妈的!”吴有才照那家伙一拳打去,只听一声闷响,大佐随浪流走,整条胳脖留在何小原肩上了。
真是个大笑话,那是个死敌人,也不胖,是在水里泡久了,尸身早已腐烂变形。何小原脖子上落下许多烂肉和蛆虫,还有大量绿头苍蝇,恶心死了。至于这死大佐来自何方,谁还去考究他!
一场虚惊过去,两人都苦笑一下,到了南岸,找块干净水塘,洗去臭气,再上马赶路。还是徐州失守时,何小原听到江北新四军第4支队仍在皖中活动。他有个未公开的女朋友,名叫徐姗姗,无为县人;何小原说他有把握动员她参加革命,现在他俩就是去无为县。
这两个人怎么弄到这里来的呢?
他俩原是李支队军需处的正副主官,丁家镇突围中因雾大跑错了路,当天逃到津浦铁路附近。后来听说李支队与胡军补充旅被日军打光,两人痛哭一场,之后何小原动员吴有才同他一起到新四军第4支队去,他有一张郭渭川名片,那就是介绍信。吴有才思想纯朴,听何小原讲了新四军性质,便欣然同意,两人结伴同行。到了铁路西,在和县一个乡镇上,何小原病了几天,待他病愈后两人钱也用完了,加以牛毛司令遍起,他们也无法再走。
两人正发愁,广西军第21集团军廖磊部后梯队在小镇宿营,何小原无意中碰到一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对方在廖总部军需处当军需官。何小官谎说他和吴有才是难友,军服和枪、马全是拣来的溃兵弃物。那同学说起在外省活动语言不通太难,邀他俩到军需处供职,照雇员待遇,每人每月25元。他俩也无路可去,就这样进了桂军。
廖磊部参加过上海抗战,后在皖南休整,此时又北上参加徐州会战。何吴二人在廖部一直工作到徐州失守,在大混乱中离开桂军,现在才到了淮南。然而,此刻的淮南仍处于混乱状态,他俩在桂军混了半年,也增长些应世能力,过了淮何,经过无数险阻,转了20多天才找到巢糊南岸,徐姗姗的家,徐家桥。这是个大乡镇,她家在镇中央,瓦房大院,挺阔。徐姗姗有自己独院闺房,有女佣人,完全是娇小姐生活,她对何小原很热情,传仆人安排何、吴住处,照看他们马匹。
这位徐小姐当然不丑,不过照吴有才看,凭何小原这份美男子相貌,配她还委屈了点。他是个劳动者的厚道性格,不懂得青年学生那些恋爱名堂,只想着休息几天再说。当晚,徐姗姗在自己小客厅里摆酒为二客洗尘,还把兄嫂全请来作陪。在介绍客人时,她用加重语气说:
“他二位都在廖主席跟前做事。”
她兄嫂都只30余岁,普通富户而已,听说二客来自廖磊身边,倒是肃然起敬。因为接到妹妹通知已晚,他们已吃过晚饭,只是陪饮几杯,说些应酬话,相约来日中午另席款待,随即辞去。何小原与姗姗小姐吃酒闲谈,讲起许多南京中央大学往事,倒谈得热乎。
然而,这热,不到半小时便遭了“冰雹”。
“姗姗,”何小原话入本题“我们不想在桂军干了,准备去新四军,你也去吧。”
“为什么呀?”徐姗姗脸上笑影没了,“干国军有薪水,为什么当共军找苦吃,我不信你的话是真的。”
“新四军是新型军队,是代表进步的。”
“莫同我讲学运那一套!我父母已丧,只兄妹二人,兄嫂已经答应给我300亩水稻田陪嫁,谁去当共军?”
“你怎么护起私产了?学运你也参加过嘛。”
“那是你叫我干的,我对那些事早没兴趣了!”
两人越说越崩,草草饭罢,不欢而散。回到住处,吴有才劝说何小原,他一声不响,这一夜可能也没睡好。天明后,姗姗兄嫂并不知道他们间已经发生了矛盾,按时送来了早点。他俩马马虎虎吃点东西,到街上打听新四军消息,转了半天只听到些相互矛盾的传说。他俩又不便公开多问,便回来商量行止,姗姗兄嫂已在倚门候客了。
午席办得很丰盛,两主两客,还有本镇几位头面人物作陪。陪客中有本地区长兼徐姓族长,年五旬以往,山羊胡子黑长脸,像个旧式老爷。“老爷”与陪客们听说二客来自廖磊处,倒是恭敬有加,待到酒过数巡,面红耳热之际,区长老爷抖着山羊胡子说开了:
“广西佬拿抗日做幌子,统治安徽,做他妈的猴子梦!自古都是安徽人管外省,外省人管不了安徽。”
男主人急忙打岔:“族长酒多失言,二客包涵点。”
陪客们也一同恭维廖磊一通,也奉承何、吴二人一遍,无非是为了挽回区长失言影响,廖磊是刚上台的省主席,可开罪不得。酒席进行着,吴、何二人在被巴结着了。何小原还在生姗姗的气,喝了点酒,心里更不痛快,因道:
“我和姗姗小姐仅是同学关系,这位是我的朋友,本是修械厂师傅。我们已经脱离廖军,另投去处,此次来贵地,仅仅是过路而已。”
这一下坏了,男女主人加陪客统统变了嘴脸,对二人由巴结变成轻贱了。那山羊胡子区长说:
“原来这样!二位既然到此,留下好了,小何去做办事员,小吴给我修枪。区队的枪都是拣扬森溃兵的四川造,请人修要花钱,不修又打不响。不过有个条件,留下就得加入‘皖治会’,皖治会者皖人治皖之谓也。从曹操到朱洪武,都是皖人治天下,你们广西同南京出过皇帝么?没有,所以,外省人治皖,是不可能的,咹!”
何小原冷冷地说:“不可想象,战时的安徽,还会有个皖治派,真是奇闻!”
事情弄成这样,酒席也就勉强继续着了。何、吴二人半饱而罢,回到住处商量一下,决定立刻走。不待他们动身,徐姗姗泪汪汪的跑来:
“小何,我真是一直盼你的。假如你不去当新四军,我同族长说说,给你另安个好位置。他们得罪了二位,看在我面上,包涵些个吧。”
何小原正窝着火,话也说得难听:“你们那老族长简直是老猪狗!要我与猪狗为伍么?我劝你还是跟我们走,那300亩陪嫁田会把你彻底葬送!”
徐姗姗觉得何小原污辱了她徐氏家族,也红了脸:“族长是长辈,酒后失言,有某事了不起!”
何小原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去不去新四军?去,一切好说,不去,往事一笔勾销!”
徐姗姗道:“哪有强迫别人革命的?你也太无理!”
两人吵开了。吵架嘛,当然都没有好听话,吵到末了就是从此一刀两断。何、吴牵马出门,徐家也没人来送,到了大街上,吴有才说:
“十一郎,你俩吵嘴,我也不会劝。如果我是学生,好好劝劝,也许,她就跟我们走了。”
“我上当受骗了!”何小原气得流泪,“我父兄都在桂林教书,一亩田也没有。她在学校的时候,主动找我,目的就是要我做她看门狗。”
他俩刚走出西街口,那山羊胡子区长带几名区丁堵在路上,区长抖动着山羊胡子说:“我留你们是一种抬举,既然不识抬举,把枪、马留下,人可以走。”
何小原怒极:“收起你那地头蛇的一套吧!我们是见过大市面的,你欺侮不了。”
区长喝叫区丁:“把他们抓起来!”
何、吴二人早已拔枪在手,跳上马,开几枪冲过去了。区丁们全没打过仗,也没敢追。
他俩寻找新四军可不容易,巢湖四周本来土匪多,如今又是牛毛司令们咬架,乱得不可开交。何、吴二人又是历经险阻,费时月余才进入舒城县境,脱离匪乱之区。新四军第四支队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既抗日也清匪,社会比较安定。在一个大村里,他俩找到四支队某主力团机关,由一位叫汪波的组织股长出面接待,他看了郭渭川名片和名片背后几个英文字母,对两位来客特别热情,还特地要伙房炒两个菜,招待新来同志。汪波是湖北黄安人,二十六、七岁光景,可他却是1930年入伍的老红军。他介绍说:
“我们四月上旬才到皖中集结,全支队3000多人。经过五个多月战斗与发展,打死日军近两千人,歼伪清匪万余人,是全新四军战果最突出的。现在主力已经扩大到9000多人,还有些游击队,发展速度与茅山相等。我们出发前,接到叶剑英同志几次指示,要我们注意收找郭渭川同志介绍来的一批知识分子和李支队失散官兵。”
他这样一说,何、吴二人都倍感亲切。之后,接汪波要求,由何小原执笔,两人都写一份简历,写好了简历也开饭了。吃饭时,汪波又说道:
“我们支队高敬亭司令特别重视知识分子和有专长的人才,二位有用武之地哩。本团政委带部队打仗去了,他有交代,像你二位这样有才、有技的人,最好留本团工作,职务等他回来定。”
接下去他又讲起这个团许多光荣历史,无非想留住何、吴二人。这位汪股长出身于贫苦农家,倒挺会讲话,一顿饭吃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