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也奇怪。早晨请安依旧是到朝华殿拜见位份最尊的祺淑妃,殿上却是祺淑妃于宓妃同坐最高位,不论尊卑。
“许久没见诸位妹妹,倒是十分想念。”祺淑妃半点病态都不见,只觉得休息一段时日倒愈发丰腴美丽。她着烟霞颜色的绸裙,饰珊瑚手钏,红玛瑙耳铛。整个人肌肤愈发雪白,明眸皓齿瞧着万般端庄柔和。
宓妃笑道:“祺淑妃姐姐真会说话,人也容色更胜之前。今日陛下说您病愈是好事儿,下朝要过来看看。若见得姐姐这一病却病得更娇美了,岂不是舍不得走?”
祺淑妃明知宓妃语带嘲讽,却纹丝不动,柔柔道:“病里家中亲眷陪伴,心里是暖的,自然好得快。”
姜嫔听得微微一笑,声音十分婉转,打着圆场:“宓妃娘娘也是关心。倒不知祺淑妃娘娘族中可是有圣手,能调养肌体,今日才如此容光焕发。”
“哪来什么圣手。”祺淑妃笑起来,“不过是得陛下恩准,族中姊妹入宫说些话。只是有个阿妹年纪轻,颇擅弹琴唱歌,陪着让人心中欢快。”
宓妃嘴角一动,有所猜测,堪堪接口:“依我所见,宫中也有女先伶人,祺淑妃娘娘大可传去取乐便是。”
枕春心中全然料到,果然祺淑妃藏的美人在此处等着呢。
如今宫中宓妃掌权,待人实在说不上宽厚。虽祺淑妃是个城府深沉的,到底面儿上会温和些。今日之事,祺淑妃想必筹谋已久,宓妃拦的住初一,拦不住十五的。索性卖个情面。便盯着手上帕子,似不经意道:“祺淑妃娘娘家是河东薛氏,听闻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想来娘娘族中的妹妹自然也是位才女,嫔妾小门小户的,倒稀奇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家,今日不知有缘得见吗?”
宓妃眼神冷厉,刀子般扫向枕春:“安贵人的母家可是侯爵,这般急着自轻自贱?”
“安贵人不过客气罢了,是知礼的。”祺淑妃向枕春投去赞许的目光,“倒怕我那族妹没见过大场面,惊扰各位呢。”
柳安然与枕春眼神一对,便起身道:“娘娘如此宽仁端庄,又岂能说薛氏一族哪个是不好的么。嫔妾也想见见这位擅琴擅歌的女子呢。”
与枕春与柳安然不同,连月阳不曾听过这样的风声。饶是如此,见二人反应也便明白了,她如今是仅次二妃的婉仪,轻轻拨着腕子上一只银镯子,开口道:“倒是长皇子近日也初看了音律,嫔妾是个不识字儿的,不懂这些。今日娘娘殿中有这样的妙人,可不能藏着,也让嫔妾瞧瞧才是。”
既是连月阳也如此说了,宓妃倒有些无奈,脸上僵了僵,轻嗤一声别过头去。
祺淑妃早料到宓妃不得人心,要的就是如今局面,故而不急着要回摄理大权。她脸上带着柔和微笑,轻轻靠在椅背上:“既是各位妹妹要瞧,本宫又怎好藏掖着不肯。”便指使身边贴身宫女,“红依,去将九小姐带出来,给各位奏琴一曲。”
少顷,便见重重帷幔打开,一个身段妙曼的青衣女子款款而出。远远看得是纤腰削肩,乌发如云,皮肤白皙如同羊脂,似画中无骨的仙子一般有几分残荷柔媚。她娉娉婷婷上前,礼数十分周全:“民女薛氏楚铃给各位娘娘与小主请安,各位娘娘小主万福金安。”
宓妃一听,讪讪笑起来,好整以暇靠在软垫上,不冷不淡道:“闻听河东薛氏的嫡女都是从衣单字的闺名,有三衣以贤惠闻名。这三衣分别是衫、袖、袆三女,取女四德之妇容之意。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这其中袆字便是咱们祺淑妃娘娘的闺字,是宗族嫡出的长女。”眼神便落在那小薛氏薛楚铃的身上,冷笑道,“你叫薛楚铃,名字倒有趣儿,还能响。”
言下之意,这薛楚玲既不是嫡女,名字取得轻贱也不尊贵,是卑微的。
那薛楚铃生得姿容柔弱绝美,眼中雾气氤氲。便是顾盼之间自有温婉风情,她不卑不亢道:“回宓妃娘娘的话,薛氏一族对嫡庶女儿的教养是一般严厉的。”说着抬头看宓妃,毫不避讳,“闻听宓妃娘娘名字叫做施琳琅,是美玉诗文的意思,尊贵无比。琳琅也说玉石相撞时的清脆声色,环佩琳琅,不也是个响吗?”
“你倒是伶牙俐齿。”宓妃十分不谢屑,“看来祺淑妃娘娘这可是寻了个宝。”
枕春心中暗忖,倒是个才学机敏的。祺淑妃这步棋下得有趣,往后可不是要唱大戏么。
如此正说着,外头听见冯唐唱礼,慕北易下了早朝,阔步径入朝华殿。众人悉悉索索起身唱礼。慕北易今日着赤玄二色朝服,宽肩玉冕,威严挺拔。他略略一扫,便看见殿正中俏生生的薛楚铃:“这是哪个?”
祺淑妃连连迎其上座:“这是臣妾族中庶妹,是由着陛下恩典进宫侍疾的。如今臣妾身子好了,便与诸位妹妹说起她来。”
连月阳应和道:“正是呢。说这位薛妹妹擅琴曲,便闹着来让她给诸位饱饱耳福。”
“嗯。”慕背易颔首,“朕也听听。”说罢拂袖坐在殿上,品一口祺淑妃奉上的香茗。
宓妃一阖眼睛,脸上才露出了十分倦怠,知道如今是无力回天。
薛楚铃毫不怯场,叩首道:“民女拙技,给陛下与娘娘小主们献丑了,便奏唱一曲《绸缪》。”
此话一出,众嫔御皆是交头接耳。柳安然讪讪之态,以绢掩面却红了脸。枕春往椅背上靠了靠,余光打量那小薛氏。瞧着是温柔腼腆的,一开口倒是胆大包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薛楚铃音律果然精妙,不负祺淑妃一番算计。最难得的是,其音色婉约高亢,绕梁不散,使人回味无穷。只见得玉色的纤指拨琴,朱唇贝齿微微开阖,便是一段柔情蜜意的歌声,正是眼睛耳朵都觉得舒坦。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此曲是坊间嫁娶常奏的曲子,说的正是绸缪束薪,夫妻同心。曲子讲究一个浓情蜜意的吉祥欢喜之乐,由得薛楚铃款款吟唱,更有几分深情。这样的曲子不是女子随便唱得的,曲中所唱的和合邂媾,是让柳安然这等名门嫡女羞于启齿的。可若要说她唱得不好,诗三百思无邪,谁人又敢站出来斥其淫词艳曲呢。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薛楚铃指尖一拂,琴弦一断,清脆结束。其面不改色,双眼含情朝上位者递去。
慕北易虽尚且青俊,如今内宫妃妾也有十来人,算得上遍尝男女情事滋味。眼前祺淑妃是否有意安排已不必深究,薛楚铃很合心意便已足够。只见得他点点头,淡淡称赞一句,一边取茶一边道:“琴艺不错,薛氏一族教女有方。”
众人见得这等场景,便知之后该是这大小薛氏的名堂,纷纷赞和几句便识相起身告退。
宓妃万般不甘,却也只得凉凉说道:“果真薛氏一族是名门,庶女都精心调教,臣妾实在大开眼界了。”便起了身,“便也是时候去瞧六宫琐事了,臣妾告退。”
第二十六章 珍贵人
枕春听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慕北易先上车后给路钱,封小薛氏薛楚铃为与她一般的从五品贵人。赐住昭云宫缀锦居,和祺淑妃同住一宫。
“贵人?”枕春搅着一杯浓浓的栗子羹汤,“好歹是河东薛氏女,虽说是个庶出。祺淑妃娘娘废了这么许多劲儿弄进宫来,陛下怎会只拂了面子只封贵人。”
小喜子一听便连连点头,比出一个大拇指:“小主果然神机妙算。虽说是封了贵人,可陛下赐了封号,叫做珍贵人。这贵人之位初封便有封号的,十分难得。”
“珍贵人,果然珍贵。”枕春颔首,“宓妃娘娘如今心里不好受,你这些日都激灵着点,不要又吃了亏。”说罢眼里微微黯然。宓妃上回恩宠不济,出气打死了杏花,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奴才明白。”小喜子最会讨巧卖乖,却很是机智。
如今栖云轩只有三个服侍的人。桃花随枕春时日最久,便负责掌衣食库房。玉兰缜密周全,平日里出门常常贴身带着的。至于传话传膳、打探机会等需要笼络走动的,便都交给了小喜子。
正说着,桃花便进来禀报:“小主,连婉仪来了。”
“快请。”枕春起身,理了理发髻衣裙,去门口迎接,“给连婉仪请安。”
身子还未弯下去,连月阳便将她扶起:“此处没有外人看着,你莫给我行礼了,若没得你又何来今日我这连婉仪。”
枕春迎她向屋子里坐:“长皇子如今站稳了脚,姐姐日后少不得还有擢升。若哪日成了娘娘了还没架子,岂不是让下头的人小瞧。”
“近日倒无人敢小瞧,陛下来了两回,热络了许多。”连月阳敛裙坐在软垫小榻上,“我倒没有那等争夺储位的野心,只求湛儿做个逍遥王孙就好。倒是你……”她看着枕春无饰的发髻,“可该更进一步了?”
枕春递了蜜饯给她吃,笑道:“眼下新封的珍贵人炽手可热,我实在不想抢那份儿风头。我却是奇怪,与其费这么多心思,弄个庶妹进来分宠,祺淑妃娘娘怎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她淑妃之位得了皇子,皇贵妃、皇后之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旁玉兰听得这些,无声无息奉了茶水给连月阳,悄悄掩门退了出去。
连月阳尝了一口茶水,才道:“你是新入宫的,或许不知。这些旧人里,宓妃进宫才三载,正是青葱年华,一时半会儿没得孕也是寻常事。祺淑妃与姜嫔是太子东宫时的旧人,却久无身孕的缘由,我却是知道些,也打听过的。”
“还请姐姐明示。”
“祺淑妃还是太子侧妃时候,得过一次孕,连头三月也没留住。”连月阳说起来倒有些唏嘘,“她可是薛氏河东宗家的嫡长女,家中出过两位首辅三代帝师六位三品大员,是何等尊贵的门楣。薛氏家规教养寻常人家望尘莫及,她曾是那么三从四德又柔顺贤惠的,才生生吃了这样的亏。”
枕春疑道:“姐姐何以如此说,可有查出来是谁么?”
连月阳笑道:“不是还有两位太子良娣么。一位成了如今的姜嫔,一位孙氏有几分宠爱,本封了正四品贵仪。还没得几月,元皇后去了,祺淑妃得势摄理六宫,孙贵仪立刻便跟着去了。”她将茶盏放在案上,清脆一声,“元皇后的性子算不得毒辣,却也说不上宽仁的,不过是个登高位而痴情迷心的女子。孙贵仪病逝得蹊跷,若说她是追随元皇后去的,我断然不信。”
枕春若有所思,感叹道:“本以为祺淑妃一味只得这贤良淑德的做派,没想到是个擅忍又会发作的。”
连月阳点头:“正是如此。可小产到底伤身,祺淑妃又是个思虑城府深沉的人,一时半会儿劳心劳神,调理不过来,想再得孕是不容易的。不过她既然得过,便有机会再得,珍贵人到底是个庶出,怎能阻她荣华通途。用来个庶妹来打压宓妃,不过是多个助力罢了。”
“祺淑妃娘娘原来也这般好手段。”枕春听得连月阳说的内情,才觉得自己低看了祺淑妃。自然是了,堂堂四妃之一,怎会简单,“那……姜嫔?”
“姜嫔待人温和,行事内敛,宫人们对她都客气。”连月阳声音低低的,“她是资历最老的妃嫔,十七岁伺候陛下,迄今已经十载余。任说身子好的,再无恩宠,十来年总能有个动静。”
“那何以……”
连月阳谨慎斟酌,才说:“陛下的储位挣来得十分艰难,朝堂坊间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变天。王妃还没娶进门,倘若出了侍妾怀孕这等事情,传出去自然会对名誉有损。咱们那位庄懿太后是位手段凌厉的,元皇后又是她亲自挑选的得心之人。姜嫔出身本不高贵,年纪也比陛下大上一岁。对庄懿太后来讲,姜嫔的身份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枕春手按着心口,仍觉得砰砰跳,“姜嫔这么多年,心中想必很苦,怨怼着太后娘娘吧。”
“苦不苦我不知道。”连月阳捻着帕子去握她的手,“我只是寻思着总要和你说。咱们既不是太后的人,倘若也没有氏族靠山。对太后而言,咱们都是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咱们陛下是个懒得干涉后宫琐事的,堂堂太后娘娘想发落个低位妃嫔,只需几句话。如第一日入宫便被打发了的赵才人那般,或姜嫔那般只要一碗苦苦的汤药,便再也折腾不出浪来。”
“姐姐的意思是……”
“太后折损了表孙女儿,又让祺淑妃钻了空子,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她如今身子不好,陛下还送了许多补药去孝敬。趁着太后闭门修养,她便无暇顾及这么许多。”连月阳字句诚恳,“趁这空当里往上再进位份,或是承些恩露宠爱,往后也不至于让太后任意拿捏。”
“明白了。”枕春轻按额角,细细思量,“我自有所预备便是。”
第二十七章 高乐
二人谈了私密心事,便开了窗门,啖果聊话,只说些女工养花的女儿家小事。
连月阳道:“我家中本是湖州来的,湖州的寒菊开得最好。如今宫中花房的菊虽然艳丽,却少得那种暗香深邃。那些野寒菊是别有姿态,我从来喜欢。”
“姐姐喜欢的倒是特别,我便没得那么细腻心思。”枕春随意从几案上捻了一朵红蓼插髻,“我喜欢春天的花,没什么名贵的,却好在欣欣向荣。”
连月阳笑道:“你名字里便有春字,难怪你喜欢。春日里哪里都是便宜的,只要耐心等着,春日末里就开牡丹呢。”
枕春莞尔:“说起这个,丰收节宴席上的红菊香气特别,我特地偷偷折了一只阴干了做香囊。”便打发桃花去将拿,“后来恣妃血崩而亡,四下都谨慎了几日,我差些忘了。姐姐既然喜欢寒菊,不妨瞧瞧可喜欢,若是味道合心我便赠与姐姐。”
须臾,桃花捧着一只月白缎面儿包花瓣儿的香囊来了,缎面上是枕春绣的几针云气纹,看着倒也吉祥精致。
连月阳拾起闻了闻,笑道:“倒是特别,不似一般菊花的味道,闻着精神舒畅。”便将香囊打开,指尖儿捻出几瓣儿花来看,“里头倒是红色的,十分吉祥呢。”
“我晾得几日,没想到这红菊不曾干枯,颜色反而鲜润,味道愈发浓郁,十分稀奇。”便感慨道,“难怪宓妃得圣心,只是张罗一个丰收节宴便有这些玲珑心思。”
“她素来会讨巧,不然怎会三载便封妃子了。”连月阳轻轻翻弄花瓣儿,再嗅一嗅却道,“咦。这花瓣儿倒比红菊的小上一些,我家乡湖州也产红菊,颜色没得这么艳丽。细细闻着,虽也是菊花一类香气,却有些药劲儿。”
枕春笑容微微一凝:“姐姐的意思?”
连月阳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医药之礼,说不上来。”
“我屋里的内侍有个倒是从花房调过来的。小喜子。”枕春朗声唤他进来,“你瞧瞧这香囊里的红菊可是花房常供的?”
小喜子连忙跑进来,恭恭敬敬将香囊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回小主的话,这不像是红菊。秋冬日子里培土浇花又冷又累,寻常内侍不愿意做,奴才被打发去做了许久。宫中这几年贡的,倒是从来未曾见过这等红菊。“
枕春指尖略略叩几案,沉吟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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