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提到了自己,希微不得不应声谢了恩,庄太后借此拿眼睛一睃,见董鄂竟好端端地跪在希微旁边,不由得呀了一声,眼睛瞧惠妃望过去,惠妃跪在前面,委委屈屈地瘪着嘴,要哭出来似的,塔娜忙扶了庄太后上座,趁着乱小声道:“果然没成事儿……好在以防万一,奴婢带了坠露散来。”
庄太后眼睛瞧着别处,觉察不到的微微一点头,又借着喝茶的功夫轻声嘱咐道:“瞧着点惠妃,别先自己漏出破绽来。”
塔娜应声瞧向惠妃,果然见她眼神发直,径自盯着希微不放……
她和庄太后都没见那旗头,不知道惠妃心七上八下地快要跳出来了,她死活也想不明白这旗头怎么会戴到希微头上去的。但是话说回来了,如果希微瞧中了硬要戴,董鄂自然也不敢争的,但这旗头里的簪子呢?是已经被发现了,希微故意戴给自己看的?还是机簧出了毛病,没准希微点一头,那簪子就……
她正想得惶然,就见塔娜远远地向自己丢了个眼色,拿手指指内室,她忙定定心神,对身边的皇后乌尤说道:“我进去篦头发。”
希微见她和塔娜一前一后地进了内室,心里不禁惴惴起来,她偷眼看庄太后,庄太后正和顺治说些朝中的政事,脸上也没什么异色,但希微不相信这件事就结束了,她端起茶碗来,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悄悄地推远了些。
“二格格,在宫中住得还习惯吗?”
顺治压抑不住心里的思慕,虽然故意装出付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手里的酒杯却轻轻抖着。
雨凝嫣然一笑,柔声道:“托皇上和各位主子的福,奴婢一切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
二十六
顺治忙呵呵笑道,却不知下面还能说什么,这时却听庄太后道:“二格格心灵手也巧,劳烦她打了几个绦子,精巧得不得了。”
雨凝见庄太后一脸慈爱的样子,再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挤出个笑道:“谢皇太后夸奖。”
庄太后状似无意地喝口酒,又向顺治道:“你瞧瞧康妃可怜见儿的……人家都喝酒,只她一个喝茶。”
顺治连连点头,可他的眼睛看的不是希微,而是希微身边的雨凝,他见雨凝半晌才吃口菜,忙殷勤地道:“二格格多些吃菜,若是没有合口味,就喊了他们重做。”
庄太后都瞧在眼里,若有所思地拿筷子轻轻敲着桌面,忽然开口道:“玉宁宫是空的,离哪儿也都近,皇上……不如让二格格迁到玉宁宫去住。”
顺治诧道:“出什么事了?二格格和康妃处得不好?”
庄太后压低了声音,微笑道:“也是听的……说是二格格一去就为个宫女吵了起来,康妃一气就把她安排在了爱元宫后面的园子里,又不是暑天里,那儿又是树又是草的,怕是寒气逼人。”
顺治听了立刻沉了脸恼道:“来者是客……朕让她好好照顾二格格,就是这么照顾的吗?”
庄太后忙拍拍他的手,轻声道:“康妃有喜……脾气难免古怪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这么急冲冲的;再说了咱们是君,她是臣,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顺治想了想,还是压住了火气,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瞧她有孕在身……”
这时惠妃清了清嗓子,瞧着塔娜眼色大声道:“还记得康妃寿宴的时候,二格格亲手调了种酒,叫什么……玫露奶香酒,尽是清香倒不醉人,康妃一个人喝茶无趣,不如今儿再劳烦次二格格。”
雨凝正咬着筷子尖发呆,听她的话整个人都傻了,什么玫露奶香酒,自己听也没听过,真要自己调吗?
顺治正愁没个机会和她更亲近,见她睁大了眼睛瞧向自己,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忙不迭地附和道:“二格格的手艺是没的说的,算是康妃有口福了。”
塔娜笑道:“如此甚好,那二格格就别客气了……现成的马乳酒有,玫瑰露也还有这么半碗,格格就到内房里去调,保证没人偷师学艺的。”
说着话竟不由分辨地,和惠妃两个人拖起了雨凝就往内室里拉,顺治也想起身去看,却被庄太后拉住了笑道:“你老实待会儿吧,人家的独门技艺,你也缠着要瞧。”
雨凝被塔娜惠妃拉进了内室,就见红木案子上摆着半坛马奶酒,并个小瓷碗,里面有一勺多点的玫瑰露。
塔娜指着那碗道:“偏巧玫瑰露泡茶的时候用完了,只剩下这点,您先为康妃娘娘调些,奴婢这就再去找找。”
“别走呀……什么是……”
雨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瞧着塔娜两人一掀帘子出去了,自己站在酒坛子前愣了一会儿,心道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玫露奶香酒,想来不过就是用玫瑰露和马奶酒相配而成,又有什么难的……何况,难也得逼上梁山了,想到这里,她干脆就直接把马奶酒往玫瑰露的碗里倒了,酒冲得急,却也把下面的玫瑰露翻到酒面上,虽然和当年花瓣似的玫瑰乳香露差远了,但勉强也能胡弄过人去。
“塔娜。”
她走到门边上,向塔娜招招手,轻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塔娜却不在乎,见那雪白的乳酒上飘着几滴粉红,也就点点头,微笑道:“您不如亲手送到康主子手里,她准高兴。”
雨凝微微一笑,正要走过去,忽然被塔娜眼里的神色吸引住了,那种神色。
正是那次虹儿拉自己离开玉宁宫时的神色呀,她心里一动,将脚下的花盆底悄悄地一别……
“格格小心些……”
就要倒向一边,眼瞧着那杯酒就要洒落得一地,忽然一只手扶住了她,也扶住了那杯酒,雨凝抬头一看,竟然是顺治,正含笑瞧着自己,塔娜暗暗舒口气,雨凝则有些哭笑不得。
顺治恋恋不舍地收回手道:“好在朕想来瞧瞧这酒调好了吗……不然格格就要跌一跤了。”
塔娜怕再生是非,干脆伸手从雨凝手里把那酒接过去,微笑道:“还是让奴婢来吧,格格调酒辛苦了。”说着端了酒送到希微面前。
二十七
“你……”
顺治不错眼地瞧着雨凝,吃吃地道:“朕赐你的手炉还好用吗?”
雨凝现在却没有心思说这个,她直直地盯着希微面前那杯酒,想说又不能说,这时庄太后向希微道:“你身子不适还要帮皇后理内,真是辛苦了,额娘敬你一杯。”
别喝……
雨凝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想拦都没办法拦,她只有用眼睛急切地盯着希微,用眼睛一遍遍喊着,别喝,别喝。
希微清丽的脸上浅浅地笑着,平静地谢了恩,然后……缓缓地举起那酒碗。
“康主子……”
塔娜站在她旁边,状若关切地道:“碗边上有酒渍,怕滑了手打了,不如让奴婢侍候您。”
希微和雨凝同时一愣,希微垂着眼帘思忖片刻,终还是展颜笑道:“没什么酒渍,我拿得稳。”
说着话,将酒碗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只一小口,而且立刻趁着拭嘴的功夫吐在了帕子里。
庄太后慈爱地瞧着希微,柔声道:“今儿高兴,多吃点喝点,横竖这酒跟蜜水似的,不碍事的。”
希微嘴上应着,却不再喝了,推辞道:”我是个没用的,有些日子没喝酒了,喝一口也会脸红。”
庄太后微微地笑着,又向雨凝道:“菜点还合口吗?”接着吩咐塔娜道:“去把那盘水乌他分了,特别是二格格,你难得进宫,一定要好好尝尝我们蒙古点心的味道。”
雨凝见塔娜端过来个小小的银盘子,上面搁着一块奶油似的雪白的糖饼,闻起来倒是香甜的很,雨凝咬一口,原来是加了糖的奶酪,屋里太热,微微有些化了,倒也确实是颇有风味。
庄太后瞧她吃得香甜,忍不住笑着望向塔娜,塔娜微微一点头,端了块水乌他送到惠妃面前,趁机递了个眼色,惠妃正食不知味地发呆,见了忙搁了筷子,强绽个笑在脸上,扬声道:“康妃真是糟蹋东西,那么好的酒怎么就不喝了……”
希微见她劝酒,更是满心警惕地推辞道:“我今儿身子不太舒服,太后赐酒我是不敢不喝,但剩下的……真是没喝的本事了。”
惠妃起身道:“那拿来给我喝好了……上次喝到以后,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她向来是这样随便直率的人,虽然举止突兀,旁人倒也不疑,只是笑笑。
希微听的倒是摸不着头脑了,怎么也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若是酒里有毒,怎么惠妃还跳着脚地要喝呢,她弄不懂,也不弄了,只把手边的酒碗一推,微笑道:“你不嫌我喝过,就拿去好了。”
惠妃从宫女手里接过酒碗,先深深地一闻,赞道:“闻起来就香,我呀……要慢慢地品。”
别人都瞧着她笑,她也不觉得难堪,端起碗来抿了一口,又赞道:“二格格的手是怎么长的……真是好喝。”
雨凝见她喝得香甜,心里又有些疑自己是多虑了,顺治则喜滋滋地瞧着雨凝,似乎夸她比夸自己还高兴,惠妃那边赞了半晌,又要就口喝的时候,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一手捂住腹部,脸皱成一团。
塔娜忙过去扶住了,先把酒碗接过来放好,才惶然问道:“惠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坐在惠妃身边,忙下了座过去瞧着,见惠妃拧着脸喊痛,急得差点哭出来,忙喊道:“传太医来……”
惠妃抓住皇后的手,喘着气一字字道,“好疼……,准,准是那杯酒。”
皇后惊得全身一凛,忙按住她的口,怯道:“别胡说……那酒是二格格调的。”
惠妃哭喊道:“那酒是她给康妃调的……都说进宫后二格格受了康妃的气,她准是故意要害死康妃,却被我喝了……我,我……”
这句话一石击起千层浪,每个人的眼睛都转向雨凝,雨凝又是惊惶,又有些意料中的苦笑,她见旁边坐着的嫔妃立刻站起身来,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自己,忍不住又恼又气,抬眼瞧向希微,希微也正回过头来看她,眼神复杂得像团雾。
二十八
一时宫里像是煮沸开锅的饺子,有人说快传太医,有人说还是请御前侍卫来的好,有人围着惠妃讨好关心,也有人幸灾乐祸地悄声低语,这时庄太后忽然沉声道:“都给我闭嘴,吵吵什么……一个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也不想想……若是有毒,怎么康妃好端端的没事。”
这句话刹时压住了场,顺治本来有些担忧地望着雨凝,此时也松了口气,皱了眉向惠妃道:“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在这里混吵混闹什么……康妃不是好好地在那里。”
惠妃委屈道:“她只抿了那么一小口,我却是结结实实地一大口呢……现在没事,谁知道等会儿……”
庄太后怒道:“住口,说出来的尽没有好话……就算姐妹间拌了嘴,谁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毒手,我瞧你定是吃坏了肚子。”她转过头定定地瞧向雨凝,声音忽地凝重起来,一字字道:“投毒可不是能说着玩的事儿,论起罪来,那就是全家抄斩,满门伏诛呀,二格格不会有这么蠢的,待会儿太医来了自有分晓。”
惠妃靠在皇后怀里,呻吟声渐渐小了,却仍是硬着嘴道:“准是有毒的……皇额娘别护着她,若是没毒,瞧她敢喝这酒吗?”
别人仍是云中雾罩,只希微在旁边瞧着冷冷笑了,心道这戏唱到这里算是一出了……庄太后好毒的计策。
那酒里一定是有毒,什么毒,猛不猛毒虽然不知道,但一定能致命又不迅速,得留出空儿来让惠妃解毒呀……想到这里,希微忙端起茶碗灌了几口茶。
庄太后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这毒酒是冲着自己来的,最好自己能毫无防备地全灌下去了,这也是仗着民谚里一句“七活八不活”……自己正是七个月的身子,他们赌自己暴毙而阿哥没事呢,若是成了,再寻了董鄂赔葬,任皇上再颇有动心,任鄂硕再视若珍宝,他们也保不住护不了。
若是自己不喝……就由惠妃行这苦肉计,董鄂若是足够聪明,这酒她不喝也得喝了。
希微心里明镜似的,缓缓望向雨凝,见雨凝脸色苍白,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来,心道:董鄂原来也是个聪明人。
雨凝瞧见希微的眼光,对着她苦苦地一笑,意思是我也明白了……可明白了又能如何,暗着瞒着哄着你喝下去不算本事,这明着欺着压着你自己要喝,才真是能耐。
她走过去把那酒碗端在手上,却又心里一动,望向顺治……
顺治也正定定地望着她,忽然道:“朕也最爱喝这酒……小良子去拿来。”
这话太出众人的意料,雨凝愣住了,庄太后也愣住了,希微和惠妃齐声道:“不可。”
顺治淡淡一笑道:“有什么不可的……二格格初进宫没多久,和你们还不熟,能有什么仇要下毒的,小良子,端过来。”
庄太后咬着嘴唇心里发恨,她这出戏唱的是红脸,所以刚才一直帮着雨凝说话,这时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焦急地瞧着惠妃。
皇后虽然不知道底下的纠葛,却心里一动,站起身道:“拿来给我喝了……”
小良子手里端了酒,左不是右不是,只是站着发愣,顺治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拿来给朕。”
雨凝望向顺治,正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这一眼竟是痴痴地呆住了,她这才知道,眼睛原来真的会说话,爱,恨,痴,恋,一点点地炽满顺治的眸子,每一点星芒都让她的心微微颤动。
“我喝!”雨凝劈手从小良子手里把酒抢回来,仰头一饮而尽。
“……”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就连惠妃也不再呻吟,只听到窗外有隐隐的箫声响起。
雨凝垂了眼帘细细听着,忽然轻若未闻地说:“我想回家。”
顺治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但他知道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自己一定会满足。
“来人……送二格格回宫。”
深夜里响起他坚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话,包括庄太后的劝阻都逼了回去。
玄武门重又开启,青呢宫轿在雪夜里像伶俐的狐,只一现,便没入沉沉的夜幕中了。
“二格格就这么走了?”
知书帮希微卸下发髻上的旗头,意外地道。
希微惋惜地摇摇头,轻声道:“还有呢……我仔细想了想,猜度着那盘水乌他里一定有和毒酒相冲的东西,太后是打定主意要她这条命了,也算她聪明,死也死在家里,若是死在宫里,一查二探的,恐怕又要牵扯出鄂硕来。”
知书听得忘了手里的事,痴痴地道:“二格格也太可怜了……也太傻了些,若是我,就抗住了不喝,说是我下的毒?有什么凭证?何况谁也不是傻子,若是真下毒,何必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这不是找死吗?”
希微苦笑道:“这就是太后的厉害之处呀……她在酒中下毒,并不是真的要以此来诬谄董鄂,那样牵扯的人事太多,怕是不好收场,她的目的就是逼着董鄂喝下这碗酒罢了,当着皇上的面喝……鄂硕再委屈也诉不了苦,皇上也抓不到把柄,皇上对董鄂颇有情意,若是面上闹开了,岂不生分了母子?不然,她何必费这么多的心思呢。”
“宫里的事呀……就像这东西,”希微伸手拿过那内藏机关的旗头,轻轻一笑,低声道:“机关都得在里面,越毒越好……”
知书不禁打个寒颤,愣愣地望着那旗头上宝石嵌成的五瓣梅花,在烛光下宝光流转,明丽璀璨。
鄂府里传出二格格风寒染疾,病重难治的消息,庄太后低低地叹一口气,向塔娜道:“可怜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