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自然是故意将那簪子跌碎的,她瞧着雨凝痛惜的神情,心里才稍稍缓和一些,但摔碎一根簪子又如何?哪怕把刚才顺治赐的东西,全都砸碎撕裂了,还是抹不去顺治对董鄂的宠爱。
她心里又酸又苦,只觉得这玉宁宫闷得再也待不了一秒钟,转身就要走。
雨凝忙跟着送出去了,希微走得慢,听到屋子里虹儿故意不压低声音在埋怨:“什么手滑……还不是嫉妒我们主子得宠,故意来寻刺儿……”
雨凝和希微都听到耳朵里,雨凝当时就窘得脸色微红,但也不好就此训斥虹儿,只好当做没听见,她悄眼打量希微,却见希微毫不动容,白玉般的脸颊上含着一丝笑意,如若不闻。
八十九
第二十五章 假做真时真亦假
希微走出玉宁宫,却没有回自己房里,她遣了竹桥,缓缓地向御花园走去。
六月至末,满眼都是浓翠浅碧,御花园里青莲池满是盛放的青莲,配着碧绿的荷叶,不让人感到清雅,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希微走到九曲桥中,倚着汉白玉的栏杆,忽然对跟着的宫女道:“去传些酒菜来……菜色不论,酒要梨花酿。”
那宫女愣了愣,见希微神色阴郁,哪还敢多说什么,忙匆匆去了。
还记得是这里……自己悄悄向陶如格的酒里放了夹竹桃的花粉,也就是这里,曾经悄悄逝去一条如花的生命。
为的是什么……
为的倒底是什么?
希微仰起头来,望着天边一团一团棉花絮似的白云,不禁苦笑。
后宫之中,怎么样都可以……自私,恶毒,阴险,决绝,都能让你活得更好。
但只有一样,是万物的禁忌,碰也不能碰的……
那就是情字。
谁动了情,谁就输了。
这句话,琳若说过,自己说过,都是聪明人,心里都是极明白的,但……若真的能无情无心?那还是人吗?
宫女小拎着食盒一路小跑过来,全身是汗地将酒菜布在湖中心的亭子上,希微却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菜都是爽口的小菜,青芽蛋白,松花皮蛋,三色水晶冻,并一壶极稠极香的梨花酿。
精致的玉杯,一杯也不过是半口,希微倒得厌烦,便干脆将那酒瓶凑到唇边,汩汩地痛饮起来。
酒是这样的东西……闻着香,吃着却是苦的,希微开始喝得只是皱眉,到得后来,竟也甘之如饴了,她将瓶口向下一倾,只流出几滴来,竟是一瓶酒就这样喝光了。
天色已暗……
那接人的宫桥已经到了玉宁宫吧……
星辰已出……
董鄂氏如今正陪在顺治的身边,两人含情微笑吧。
酒意一点一点地向上涌,终成大势,让人的理智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净。
希微靠在栏杆上,瞧着池子里的黑黢黢的荷叶,月光皎洁,竟将青莲生生地洗成白莲了。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亭子,走到九曲桥上,在荷香的风中,缓缓地打着圈,一圈,又一圈。
她说:“月亮,来,把我也洗成白莲吧。”
醉语如痴人说梦,却已满面泪痕。
“我当是哪家仙子云游至此,原来又是你……”忽然身边响起个声音,冰冷的,却又是清冽的。
希微斜着醉眼睨过去,微微一怔,接着嫣然笑道:“怎么又是你?好大的胆子,宫门已下锁,你竟敢还留在后宫,不怕这是天大的死罪吗?”
那人从栏杆上跃下,一身白衣在月光下越发地雪白,正是应尚,他极难得地微微一笑,低声道:“这话说的真重,若是不知道你是宫女,我真当面前站的是位尊贵的主子娘娘了。”
希微抬头瞧他,忽然呆呆地愣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很像一个人,可我想不出是谁?”
应尚似乎心情不错,一改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样子,双手抱了臂道:“让我来猜猜……是你哥哥?你阿玛?还是……皇上?”
希微知道他语下的意思,按常理儿,自己能认识的男人不过这么几个罢了,她摇摇头,依到栏杆上去,恍惚地低语道:“都不是……是谁呢?”
九十
应尚微笑道:“喝多的人就别再费心思了,只怕你连喝酒的理由都想不出来了。”
希微忽然侧头卟哧一笑,显出几分天真的样子,柔声道:“你真的是那个冰做的应侍卫吗?我喝多了还是你喝多了,竟听见你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应尚微一挑眉,俊秀的面庞上现出丝捉侠,他也侧头回望希微,微笑道:“我又不是真的哑巴,宫里是非多,少说些话比较好。”
希微笑道:“那又和我这样贫嘴?”
应尚望着她,忽然勾唇一笑,他本就俊秀,在月光下更是像童话里的走出的王子,或是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即使是希微,也不由得心神一窒。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欢喜你,你信吗?”
冰冷的神情从应尚眉间渐渐消散,或许是忽然有乌云遮住了月亮,希微从他眼里忽然读出莫名的邪气。
“可爱的小丫头……我说我欢喜你,你信吗?”
冰凉如己的手指慢慢划过希微的唇边,少年的眸子比夜晚更浓黑。
“信……”希微刹那的恍惚后,忽然展颜一笑,灿若天上的星辰,她柔声道:“自然信。”
这下反轮到应尚错愕了,他颇为意外地收回手指,皱眉道:“你信?”
希微嫣然一笑:“信……你欢喜我,不是吗?所以……”她趴在栏杆上,指向湖中心一朵青莲,“喜欢的东西,你一定会帮我得到,不是吗?”
好聪慧的女子……
应尚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重新打量着面前的清丽少女,弱不惊风,眸子也是清澈如水,但只有聪明的人,才能透过水瞧见下面深不可测的潭底。
“我既然欢喜你,自然会为你摘取那朵莲花……”应尚出声,暖昧如丝:“但是若你不欢喜我,我又何必涉水采芙蓉?”
眼睛都不眨一下,希微立刻凝视着他,微笑道:“我喜欢你,应侍卫,应爷……或是,应该叫你应尚。”
“好……”
应尚微微一笑,忽然平平地张开双臂,纵身向池中一跃。
“我要那朵……只要那朵,别的可都不算。”
希微将手放在嘴边嚷道。
“知道了。”
少年踩在碧黑色的荷叶上,回头微笑,一身白衣在荷风中轻轻飘起,月不下,莲花间,犹如谪仙。
“你要的花……”
应尚纵身跃回,手里一朵颜色极重的青莲,花苞半闭。
“我要它开花……”希微却不伸手去接,冷冷地任性地道。
“好……你欢喜的……”
应尚将手心压在那青莲的梗上,缓缓送进内功,热气相逼,那青莲以为又到了白日,竟真的啪的一声绽放开来。
“涉水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是君好。”应尚曼声吟着诗句,缓缓将那朵青莲送向希微的手里。
希微嫣然一笑接了,却又道:“诗是顶好的,可应爷为什么不念完呢?”
她淡淡地望向天边的云雾,应和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应尚微微一愣,立刻道:“后半首诗意太过凄凉,不适合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念诵。”
希微不为所动,依然是一脸淡然,把那花瓣挨在脸上,轻声道:“君不闻‘自古红颜多薄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现出十分忧伤的神情,淡淡的笼烟眉蹙起,唇边的笑意也全部敛去,苍白的月光映得她更苍白,竟像是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的题画。
九十一
应尚心里一动,怜惜地瞧着她,低声道:“卿不闻‘英雄无奈是多情’……”
希微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着他,轻声道:“我的名字是希微。”
应尚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他微微一躬身子,朗声道:“在下应尚,希微小姐有礼了。”
“应爷万福。”希微将手里的青莲插进腰带,也盈盈地弯下腰去。
月光柔媚,两个人一个俊秀非凡,一个清丽无双,这么相对行礼,就如明珠和璧,清风随月,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我终于想起来了……”
希微眼睛一亮。
“什么?”
“你像谁呀……”
“像谁?”
“像我……尤其是眉宇之间的神色……,我们,都是一种人。”
“贤主子小心些,奴才扶您下轿。”
小良子恭恭敬敬地在轿边伸出了手,雨凝勉强压住心里的激动和慌乱,却还是一脚踩中了桥杠,险些一跤摔下去。
“傻瓜……竟连轿子也下不好……”
一只温暖的手横里掠过来,拥住了她的肩。
是你……
雨凝抬头……笑……却又忽然沉下脸:“你总是骂我呆,骂我笨,人家本来挺聪明的一个人,愣是活活被你骂呆来的。”
顺治扑哧笑了,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自己已寿不久矣,只是瞧着她,就是无边无际的幸福。
缎底的布鞋在金石上发出擦擦的声音,就像暖风欲薰,就像烛光将灭,是种暧昧的温柔。
“这地上的砖明明是青色的,为什么叫金砖铺地?”
“这帐子绣了这些的龙凤,晚上打下来,不会觉得憋闷吗?”
“又不是大婚,为什么点的是龙凤花烛?”
头一晚两人独处,对话却并不暧昧,娇小的身影窝在圈椅里,不住嘴地问。
“因为你呆……”
“你才呆……”
“明明是你呆……”
“你……你欺负我。”
雨凝把头埋在袖子里,偷偷地笑,任性永远是女人表达爱的一种手段,过犹不及,但若不温不火,便是乐在其中。
顺治见她青丝微颤,便知道她躲起来偷笑了,不禁也是一笑,伸手拿起茶碗来抿了口茶,只是不语。
他为什么还不来哄我?
雨凝渐渐笑不出来了,她从袖子间偷偷地望向顺治,见他泰然自若地喝着茶,竟没有一丝的慌乱。
“你……”
雨凝恼道:“你果然是很会欺负我……”
顺治见她眉头紧锁,眼睛里盈盈的不知是光是泪,心下先自软了,忙陪笑道:“是我错了,你罚我好了。”
雨凝见他满面真诚,不禁卟哧一笑,待要说算了,却又心里一动,玩心渐起。
“既然是你受罚,那就要听我的,不管我用什么方子,你都得乖乖地受罚,可好?”
将下巴一扬,雨凝敛起笑意,竟是严肃得紧。
顺治啊了一声,为难道:“这……能力之内……”
雨凝清咳一声,沉声道:“自然是在你能力之内,只怕你不肯……”
顺治见她一脸严肃,眼睛却满是捉侠之意,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儿,不由得摸着额头为难起来。
雨凝转身走到门外,扬声喊道:“小良子,拿你们宫里顶好的油纸伞一把,送进来。”
顺治诧异道:“大晚上的……又没着雨,你想要出去逛逛吗?怕是皇额娘不准。”
雨凝笑吟吟地只是不说话,待小良子拿了伞进来,忙当下就撑开了,那伞色做缃黄,上面画着四季花图,梅花清冷,桃花妩媚,荷花淡雅,菊花冷傲。
雨凝笑道:“小良子真会做事儿……这把伞再好不过了,你先下去吧,没传召不要进来。”
待小良子走了,雨凝便将那伞向顺治手里一塞,一字字笑道:“扮,蘑,菇。”
“什么?”
顺治异道:“什么叫扮蘑菇,是吃的东西吗?拿酱油扮吗?”
雨凝皱起鼻子,摇头道:“非也非也……扮蘑,就是你——撑着这把伞,蹲在墙角里,半个时辰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动,就像是长在林子里的蘑菇一样。”
顺治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挤出几个字道:“朕之身份……”
雨凝双眉一竖,冷笑道:“讲身份是吗?好好,臣妾怕了万岁爷了,你不扮我来扮好了。”
顺治听得更是惊讶,吃吃道:“雨凝……你,你有扮蘑菇的喜好吗?”
雨凝对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会走会跳的蘑菇,只是不会说话也听不着万岁爷的喻旨,所以,万岁爷您从今儿开始,就不必再和臣妾浪费口舌了。”
顺治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用不理不睬来威胁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伞犹撑在头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雨凝……”
他伸手过去轻轻推她,她却故意把头撇到一边,动也不动。
“好好……朕……我,我扮蘑菇还不成吗?”顺治见她嘟着嘴娇嗔的样子,忙服了软。
“不成,晚了。”
雨凝心里早笑了,只是脸上绷着。
顺治急道:“那我……我是蘑菇,你瞧呀,蘑菇蘑菇。”
雨凝见他穿着淡黄色的天子常服,青玉为饰,金丝为缕,瞧起来不知道多清俊,却顶了把这样花俏的伞在头上,真真是让人忍俊不止。
“雨凝……”
顺治见她眼睛里染上了笑意,粉红的嘴唇花瓣似地绽放,忙伸手拉住她,柔声道:“雨凝……你别生我的气了。”
雨凝还未答话,却听门外传来踏得极重的脚步声,接着听见小良子在门外喊道:“夜已深了,请万岁爷贤主子入寝。”
入寝?
雨凝感觉到脸烧得滚烫,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是低头玩着腰上的穗子。
“知道了。”
顺治沉声道。
九十二
待小良子的脚步声远去,顺治却转向雨凝,微笑道:“你睡在床上,我睡在榻上,有我陪着你,安心睡吧。”
床上?榻上?
雨凝吃惊地抬起头来,瞧见顺治走到桌边,扑地吹灭了蜡烛,也不等她说话,自顾走到床边拉了条被子,衣裳也不脱,就那么和衣睡到榻上去了。
这是……
这是唱的哪一出?
顺治不脱衣裳,雨凝也不好意思脱,只把头上的簪子退了,和衣躺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月光移动,已至中夜了吧。
雨凝翻了个身,忍不住轻声道:“福临……你不想我吗?为什么这么早就睡了。”
榻上的顺治动了动身子,却慢慢地响起了鼾声。
真的是没心没肺的蘑菇……雨凝气恼地在心里暗骂,却也无计可施,只得闭上眼睛,一会儿呼吸渐趋平稳,沉沉睡去了。
听到她平稳的呼吸,顺治却停住了鼾声,他缓缓走身,轻轻地走到床边,凝视着雨凝睡梦安恬的脸。
清冷的黄缎被上,晕湿了一点水痕。
黑暗中,他说:“我想你……”
第二十六章 无为有时有为无
希微早晨起来,只觉得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知书服侍她更衣洗脸,端上碗酸梅汤,轻声道:“主子……喝了酒,吃些这个是最好的。”
希微抿了一口,只觉得从嘴里酸到心里,忙拈了个糖莲子塞进口里,皱眉道:“怎么这么酸……”
知书笑道:“不酸的不解酒……奴婢特意多放了些梅子,主子且忍忍,不然今日有得难受呢。”
希微不得已又低头抿了口,却见知书打下门上垂的帘子,凑过来悄声道:“主子……奴婢多句嘴,昨夜里那位……”
“什么那位?”希微像是没事人的样子,拿金边的汤勺在碗里轻轻搅动着。
“主子……别人倒还罢了,您还要瞒着奴婢吗?昨夜里,您那么晚还没回来,璎珞说您是在御花园,我们就去了,结果……结果瞧见您和个男子在桥上说话,吓得也没敢过去。主子……这后宫里眼多嘴杂,我们瞧见了不要紧,若是让别的宫人见了……”
知书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着急,干脆就说出了实话。
“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