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妃,都是我不好,把你也惹哭了。”
皇后见她坐着愣愣地发呆,眼圈也是红的,忙拿帕子帮她拭泪。
希微一愣,呆呆地望着皇后,皇后的目光澄净而温柔。希微低下头,竟觉得心里一酸……后宫把人都斗成了妖斗成了鬼,恐怕只有这么一个人,还是人。
皇后乌尤却也在内疚,她知道希微永远不会知道她曾经做的事,在顺治的面前如何咄咄逼人落井下石,但是她还是怕面对希微的眼睛,怕自己愧疚地红了脸。
后宫就是后宫,把人变成妖变成鬼的地方,谁进来都要换个模样……没有例外。
六十八
“万岁爷……主子,奴才求您了……,您别介呀……”
小良子跪在地下不住嘴地求着,急得满头大汗。
“嘘……”
顺治摇摇晃晃地扶着帐子站起身来,低声道:“朕刚才是吓他们的,好好的有什么事,你拿身衣裳来给朕换了。”
小良子几乎哭出来,苦着脸道:“皇上,您就让奴才走一趟吧……您瞅瞅您的脸色儿,白的像纸似的,二格格见了岂不是更要担心?”
顺治走了一步,只觉得胸口郁疼难忍,只好又坐下了,叹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罗索了……去到外间把那西洋的镜子拿来。”
小良子无可奈何地拿袖子擦擦眼角,起身捧回面四角雕花的西洋镜,顺治揽镜自照,只见脸色蜡黄,嘴唇却是青紫的。
“皇上,奴才一定把二格格哄得好好的,不让她瞧出一点破绽来。您龙体要紧啊……”
小良子苦口婆心地求道,他不是不想帮顺治,而是兹事体大,若是有个什么好歹,谁也担不住呀。
顺治微微一笑,摇头道:“别废话了,快去把那身便装找出来,再传顶轿子,悄悄在御花园那儿候着,咱们早去早回才是。”
小良子知道他的性子,实是无奈了,只好依言拿出套淡青色的长袍来,帮顺治换上了,仍是惴惴道:“若是太后或是哪个娘娘来瞧……”
顺治咳了两声,才道:“应尚陪朕去,你就守在这里,若是有人来了,你就说朕睡熟了,不便打扰。”
说着话缓缓走到镜子前,只见自己容颜憔悴的实在是遮掩不住,便吩咐道:“你去找顶大沿的凉帽来,顺便传应侍卫觐见。”
不多会,应尚匆匆赶了来,顺治向他微微一笑,刚迈一步却觉得头重脚轻,忙伸手扶住了,两人悄悄从侧门绕出去,御花园旁早有顶宫轿在等着了。
雨凝进不得宫,只是心烦意乱,捏着帕子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颗心几欲和着帕子揉碎了。
忽然帘子一动,小离端了壶薄荷茶进来,低声道:“宫里来了人……”
雨凝料是小良子,忙将帕子一扔,飞也似地奔出去,只见树荫下站着一人坐了一人,站着的清俊非常,坐着的一袭青衣,头上扣了顶大沿的凉帽,却瞧不出是谁。
“二格格……”那站着的英俊少年先开了口,雨凝在心底啧啧惋惜,这么一个帅哥,偏偏神情其冷无比,声音也是机器人似的,一点起伏也没有。
“有人让小的给您带个话,他一切无恙。”
少年冷冷地道,面无表情。
雨凝却不理他,缓缓走近那戴着凉帽的人,忽然眼盈于睫,轻声道:“你来了。”
那人的身形凝滞,捂住嘴压下去一串咳嗽,这才缓缓道:“我……怕你担心,瞧,我没事。”
雨凝凄然一笑,柔声道:“你既然没事……就把帽子摘了让我瞧瞧。”
“不。”
顺治忙按紧了帽沿,强笑道:“我真的没事,只是动手时划伤了脸颊,太医说不能着太阳晒,免得落下痕迹。”
“傻瓜……傻瓜,傻瓜!”雨凝倒退一步,把手压在心口,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哇地哭出声来。
“雨凝……”顺治急得忙要站起身来,却力不能持,摇摇又坐下了,他忙喊道:“不要哭。”
雨凝透着朦胧的泪光凝望着他,忽然抽泣道:“我都知道了,小良子派人告诉我了,你和布库们摔跤,你故意不躲不避,你故意的……”
“你在乱说些什么?”顺治剧烈地咳嗽,勉强咽下一口血,强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雨凝,我好好的,只是受了点外伤,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他挣扎着说完这些话,只觉得眼前一片片的黑云压过来,忙强笑道:“不和你扯了,简郡王还在上书房等我回去呢,我得先走了……”
应尚闻声忙伸手扶住他,顺治低着头,一步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只是在心中不住地道:不能倒,不能倒,不能让她担心。
他这就要走了吗?
雨凝攥紧了手指,指尖掐在手心里,疼痛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可见。
自己可以选择等待,等待王子捧着水晶鞋来把自己变成公主……
但我不要做只会哭泣和守候的灰姑娘,我要做真正的公主,你的公主。
“福临!”
她柔声呼唤,与往常不同的坚定和毅然。
顺治的脚步缓缓停下来,无论在何时,在何处,她的一颦一笑,永远是能牵住自己的风筝线。
回头……她站在那里,站在初夏金子般的阳光中,满面泪痕,然后……灿烂的微笑。
“带我进宫……”
她缓缓地伸出手,让阳光在柔细的手上跳跃。
“我可以骗任何人,但是不能骗自己的心……”
她笑颜如花,眼睛弯成浓黑的月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哪都好……带我走!”
六十九
第十八章 慈母愁看泪眼枯 此时有子不如无
慈宁宫里,庄太后无精打采地靠在薰笼上,不住地掉眼泪。
“太后……”塔娜拧了条热手巾,双手递过去,柔声劝道:“您就别和皇上置气了,他还是孩子,未免任性些。您若是哭伤了身子,岂不是更让皇上难受。”
庄太后恍若未闻,只手扶着额头,呆呆地望着窗外。
盛夏的艳阳明晃晃地撒下来,把树叶子晒得发蔫,午后各宫都歇息了,整个后宫安静得像是座死城,可庄太后心里却翻腾着狂风暴雨……
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却越来越瞧不懂,想不透了。他身为大清的皇帝,天下人的依靠,却这样轻率地把自己的性命置之一旁。
这么多年的启蒙,教诲,他却越来越不懂事,越来越冲动和暴躁,无数人的心血,竟教出这样一个皇上……他的心胸之窄,竟窄到只装得下一个女人。
生气,是生气,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自己亲生的儿子竟是如此地任性、倔强,和不负责任。
置母亲于不顾,置天下于不顾,将那救命的药丸送给了一个女人。
那药丸……
想到这里,庄太后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她心里一动,忽然掠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雪白的长裙,裙角绣着几枝鲜花的梅花,就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血滴。
是她的报复吗?
明明没有风,木棍撑着的窗子忽然倒下来,“哐”的一声,让庄太后惊骇地几乎跳起来。
“不!”庄太后脱口喊道,她低头,地下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她抬头,檐上绘着错综复杂的花纹,那浓重的色彩和凌乱的线条,瞧起来就像一幅硕大无比的符咒,从四面八方越收越紧,渐渐将她罩笼来。
庄太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浮现出一个娇媚的身影,雪白的衣裙,裙角绣着枝鲜红的梅花,红的像是溅上去的血滴。
“如果你回来了……”庄太后的嘴唇在颤抖,声音却是无比地坚定,与恨匹敌的力量唯有爱,她将双臂张开,厉声道:“如果你要报复,就来找我吧……杀了我,吃了我,怎么样都行……不要迁怒他,他是无辜的。”
“主子,主子……”
塔娜见她几欲疯狂,赶忙伸手掐住她的人中,一声递一声地唤道。
庄太后似是如梦初醒,散乱的眼神渐渐凝聚,她缓缓地站起身,又缓缓地坐下,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一样恍惚。
塔娜忧心忡忡地瞧着庄太后,只当是被顺治气的,掂量再三,还是小声劝道:“皇上他未必是有意的……”
“皇上……”
庄太后怔怔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全身一僵,面上露出惊惧欲狂的神色,她霍然起身,疾声道:“快备轿,去乾清宫,快……”
水晶珠子相撞击,发出清灵动听的声音,本应无人居住的玉宁宫,大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来。
“太后,皇上已经睡熟了,吩咐奴才不要吵醒他。”小良子欲哭无泪,硬是挡在乾清宫门口跪着不起。
庄太后稍稍松了口气,神色也变得缓和,问道:“什么时候睡的,睡的可好?”
小良子事已至此,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太后的话,皇上用了药就入寝了,睡得十分香甜。”
庄太后这才放心了,露出一丝微笑道:“那我还是回去吧,吵醒了他又要使性子。”
小良子一颗心这才从喉咙口落回心口,这才觉得背上冰冷,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后,心道:算我命大,总算逃过这一劫了。
庄太后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心里一动……睡得十分香甜,无声无息的……难道是已经……
“让开!”
小良子正要起身,却又见庄太后身影一转,冲到自己面前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得打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庄太后一把推开他,快步走进宫房,见明黄色的帐子低垂着,缝隙间露出半卷的薄缎被褥。
“福临……”
她小心翼翼地喊道。
里面一丝动静也没有。
或许是睡熟了……她安慰着自己,大声道:“福临,福临……”
床里还是一丝动静也没有,庄太后心越跳越快,她伸手拉住帐子,却怎么也没力气移上去半分。
那床被角纹丝不动,瞧不出一丝生气。
难道……真的……
庄太后拿帕子捂住嘴,手指凝固在那帐子上,竟是一丝也动弹不得。
“小良子……”顺治的声音响起了。
七十
庄太后心里的重压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惊喜地揭开帐子,却听到那声音在身后响起。
“额……额娘?”
庄太后这才看清帐子里原来只是一床被褥,她吃惊地转身,瞧见顺治正靠在墙边上,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愕地瞧着自己。
庄太后深深地打量着他,从他头上不伦不类的凉帽,到他身上家常的薄绸长袍,还有袍襟上几滴凝固的暗黑色血迹。
“来人……”
庄太后满面怒色,眼睛里流露出逼人的寒意,“把吴良辅给我拉下去,重重地打……打死为止。”
顺治愣了愣,他瞧见已经有侍卫冲进来拖着小良子的腿往外走,可怜小良子吓得,全身缩成一团,竟是一句求饶的话也吐不出来。
“不,额娘……”
顺治用尽全身的力气地喊道,他想冲过去挡在小良子的身前,可是他只迈出了一步,就觉得天眩地转,整个世界又陷入了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顺治用力打开眼皮,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地瞧不真切,他仔细辩认着扶自己起身的太监,忽然伸手推开,微弱地喊道:“小良子呢?你们把小良子怎么样了?”
那太监忙跪在地下,惶然地回道:“回皇上的话,良公公没怎么样……太后只打了他四十杖,赶他回勤义院养伤去了。”
还好,皇额娘终究瞧在自己的面子上,没有杀了他。
顺治吐出一口气,头昏昏沉沉地难过,就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像是滴漏里的沙粒那样不可挽留。
“去慈宁宫……太后。”顺治用最后的力气梳理着自己的理智。
那小太监略一迟疑,轻声道:“太后这两日就没离开乾清宫,一直在东暖阁里住着,昨晚上一夜没睡,方才才困着了,是不是……”
他的话音还没落,竟听到花盆底踩在金砖上卡卡的声音,庄太后赫然已经站在门口,双目含泪,痴痴地望着顺治,只唤了声我的儿,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额娘……儿子不孝,要先您去了。”顺治吃力地支起身子,微笑着道。
“胡说什么……”庄太后勉强地笑笑,走到桌边端了碗人参汤。
“太医说血亏火旺,不宜用人参……”顺治平静地道:“想来这人参是为朕吊命用的。”
庄太后一怔,背对着他擦去眼角的泪痕,这才强笑道:“庸医说的话哪里作数……昨儿请了个民间的神医进宫来,他重开了方子,说是不打紧,将养个把月就好了。你这孩子,却尽是往坏处想。”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汤勺轻轻地搅动着参汤,待温度合适了,才舀起一勺送到儿子嘴边。
顺治乖乖地张口咽了,忽然唤道:“额嫫……”
庄太后呆住了,这是蒙语里的妈妈,顺治小时候满蒙语一起学,撒娇的时候就搂着自己额嫫长额嫫短的。
“额嫫……”顺治脸上透着死寂的平静,轻声道:“我就快要死了,求额谟答应我一件事。”
庄太后背过脸去,半晌才转过来,脸的泪痕还没干,她柔声道:“不用说了,我就这去接二格格入宫。”
“谢谢你,谢谢你,额嫫。”顺治黯淡的眼神忽然闪出一点星光,像是飞蛾最后的扑火。
“雨凝……”
顺治欢喜地合上眼帘,轻轻地在心里唤着,“雨凝,我就要见到你了,我却不要你陪我碧落黄泉,我要你忘记我,自己快快乐乐。”
七十一
第十九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哪堪殷勤问?
一乘宫轿,雨凝被抬进乾清宫里,她没找到小良子,几个陌生的太监领着她走进间华美的大殿里,让着她坐下,就悄悄退下了。
寂静的大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墙粉得雪白,地下铺着暗青色的金砖,名为金砖,不过是因为它其坚若金,四周的桌子椅子都倒没什么特别的,像是红木,又像是花檀,桌上着几盘茶点,可那茶,早就是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四壁上垂了两张黄缎子的门帘,直拖到地上,怎么瞧,也瞧不出里面的动静,窗边奇宝阁上搁了一架西洋钟,分针已经从2跑到了5,十五分钟过去,自己被扔在这里十五分钟,为什么竟没有任何人来招呼自己。
雨凝坐得腿发麻,心里又掂记着顺治,忍不住悄悄地站起来踱到窗边往外瞧,窗外是两排森森的松柏,透过枝叶能瞧见侍立着两个太监,都像土雕泥塑似的,大热天地站在太阳底下,竟是动也不动。
要不……悄悄进屋去瞧瞧?
雨凝转瞧着那两扇飘动的门帘,在心里跃跃欲试……但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才说不当弱智女主角的,怎么能凡事不考虑后果,冲动地行事。
这么一想,她还是坐回去了,见桌上摆着两盘松子两盘雪花落,她呆得实在无趣,便拈了一块吃起来。
嘴里的糖还没化开,忽然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奴才叩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乎没听到脚步声,顺治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福临……”雨凝惊喜地站起身,她不再矜持,纵身一跃,便投到他怀里去,依恋地,思念地唤着:“福临。”
她闻到顺治衣襟上淡淡的药味,忙直起身子,吐了吐舌头道:“瞧我这性子,竟什么都忘了……你的身子如何了?太后宣我进宫,却怎么送我来了乾清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顺治脸色难看,神情更难看,他似乎很意外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微笑着说:“好多了……静养两日就好了,朕倒不知道太后宣你进宫。”
雨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