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顺治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他沉吟着踱到窗口,淡淡道:“什么天大的秘密?”
佟图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忙低声道:“原来富察氏送进宫的秀女,并非真正的大格格,而是个府里的丫头,偏偏这丫头伶俐聪慧,皇上太后都颇为喜欢,竟选成了贵人。”
顺治在心里细细琢磨着佟图赖的每句话,忽然厉色道:“是富察央你来扯出这弥天大谎,好逃脱罪名的……你好大的胆子。”
佟图赖吓得抖做一团,不住地磕头道:“万岁爷明鉴,富察只是杭州一个小小的按度使,奴才怎么说也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何况这又是欺君大罪,奴才哪敢拿自己的命做人情呢?奴才只是疼惜康妃娘娘一生苦难,却都是奴才造下的冤孽,本应奴才一力担着。皇上要杀要剐奴才都高高兴兴地领旨,只求皇上瞧在老辈儿的份上,瞧在三阿哥的情面上,放过康妃娘娘。”
听到这里,顺治已经有八分相信了,希微何等聪明的人,又和顺治相处了这么久……编个故事自然会编得天衣无缝,编到顺治里的心里去。她知道顺治常对满清入关后屠城清户感到内疚,便凭空捏出个临危不惧的女中豪杰。细节自然是佟图赖自由发挥,他能从小小的通判做到额山固真,自然也不是只靠忠厚老实,他所说的人,该死的都死了,该活的人证也是手到擒来,准保让顺治抓不到纰漏。
何况希微心里明白,顺治一直烦恼朝中太后派的人太多,自己这边未免势单力微,佟图赖颇有人望,如果能拉拢过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人就是这样,当你希望这事儿是真的时候,心里便已经信了四分,希微再不济也够得上才貌双佳,这旧情就算有只有四分分……也足以顺利过关了了。
“皇上……”
佟图赖见顺治的神色似有松动,忙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奴才求皇上,求皇上……”
顺治淡淡一笑,忽然向小良子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应尚回宫。”
小良子知道顺治这是信了,忙喳一声,一溜烟跑出养心殿,从袖子里取出个钻天猴,拿火折在树下晃着点了向上一抛……就听”啪”的一声巨响,愣是在黑压压的雨幕中绽开朵灿烂华美的烟花。
五十一
顺治背着手站在窗前,心中也生出悔意来,想想希微从入宫到产子,始终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自己怎么一时气恼竟说出那样绝情的旨意来。他面上仍是平静如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翻腾,怕瞧见的只是她的尸体,雪白的脸上尽是鲜血……
正想得心里发冷,忽然听到小良子在宫外喊道:“应侍卫快进。”
顺治心越跳越快,也没心思故做深沉了,开口急切地问道:“找到康妃了吗?”
应尚见佟图赖站在一边,不由心里诧异,面上却不流露出来,只平静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无能。”
顺治一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仿佛像是心爱的东西失而复得,竟比得到的时候更欢喜。他转身向鄂硕微笑道:“此等大事,朕要先回了圣母皇太后,你且不要声张。”略停一下,却又道:“但终究是件喜事,你不妨先透给家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若是得空了,就找人把家里收拾清爽了,明年让她回娘家省亲去。”
佟图赖满心欢喜地应了,心里猜度着:皇上的话似乎颇有弦外之意……什么叫不妨透给家人,把家里收拾清爽……莫非是在提点自己,即使是假的,也要将它做到十成十,不可以让太后抓住把柄。
他用心瞧顺治的神色,却也瞧不出什么来,做皇帝先修的第一课大概都是喜怒无常,圣心难测,顺治只是微笑,眼神坦荡地瞧着他,又道:“你大儿子也成人了罢……传朕的旨意,送他去护军营 好好地学些本事,有机会了再慢慢升上来。”
八旗之中,护军营和前锋营专事警卫宫禁,皇帝外出巡幸则保卫行营。因为和大内接触得多,往往御前有品级的待卫都从这两营中选拔。佟图赖如何不懂顺治的意思,那女儿虽然是假的,这儿子却是真的,一时更是喜得谢恩不迭。
顺治见应尚立在一边,竟像是什么也听不到瞧不见,俊朗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活像西洋人雕的玉石人像。或许是这雨天,或许是应尚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地,顺治忽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
那时还只是顺治五年,顺治十一岁的时候,朝中大权由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把持,肃亲王豪格自恃是皇太极的长子,又顺利地在四川剿了张自忠,权势薰心,竟悄悄筹谋起纂权来。多尔衮当政多年,又是个极为精明的人,豪格外细内粗,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久就被害死在天牢之中。
那日也是个雨天,顺治在上书房听完课了,按规矩过来给庄太后请安,一进门就瞧见个女人湿淋淋地跪在地上。塔娜见顺治愣住,忙过去悄声道:“这是肃亲王福晋,皇上不必理会她,咱们去吃果子。”
其实顺治是见过肃亲王福晋的,她是瓜尔佳氏,长得白白嫩嫩的很是秀丽,但平日里顺治见的是锦衣玉簪衣着光鲜的大嫂,今儿的她却是穿了身宫女的寻常衣裳,头发散乱地盘在脑后,狼狈不堪地不住磕头。慈宁宫地下新铺了金砖,坚如玉石,肃亲王福晋没磕几下,就见血从她的额头上往下淌,一滴滴地染在金砖上。
顺治好奇地竖起耳朵去听,就听见肃亲王福晋对庄太后道:“奴婢死无足惜,只求主子菩萨心肠,留下应尚一条性命。”
顺治这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个俊秀的男孩儿,个子比自己高,极黑极亮的眼睛,却是极为淡漠地抬着头,似乎瞧不见母亲在为自己奴颜屈膝。
庄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宫女去扶肃亲王妃,温颜悦色地劝道:“快起来吧,地下冰冷的……你又想多了不是?都是大汗的子孙,有谁会动他呢?快起来吧。”
肃亲王妃只是哭泣,她本来就是玻璃塔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庄太后对付她并不太难,塔娜也过去温言哄着,她便有些迟疑地要站起来了。庄太后刚要松口气,忽然听到个冰冷的声音,却是那十二岁的应尚道:“在慈宁宫,自然是太后说的话算……出了宫呢?”
肃亲王妃愣了愣,身子一软又坐下了,顺治却急了,将手里的果子一扔,跳着脚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宫里宫外,普天之下都是朕说了算。”
庄太后只得亲自过去拉住应尚,微笑着哄道:“有我和皇上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乖孩子,快去劝你额娘起来吧……这地下冰冷的。”
肃亲王妃虽然天真,却不是傻,她瞧出庄太后只是敷衍,心里一动,起身走到顺治身边,轻声道:“皇上,你是天子,天子的话应该是一言九鼎,对吗?”
顺治怒火未消,冷冷地哼道:“那是自然。”
肃亲王妃拿帕子拭净脸上的血,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脸上却温柔的微笑道:“那奴婢想求皇上保护好你侄儿,成吗?”
五十二
顺治昂然道:“你求我吗?”
肃亲王妃眼泪夺眶而出,她虽然不聪明,但凭着直觉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扑通跪在顺治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头,这才道:“奴婢瓜尔佳氏拿性命求皇上保护我儿爱新觉罗。应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太后恼怒地皱起眉头,悄悄向朝顺治递了个眼色,顺治听话听惯了,那句答应的话吐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偏偏应尚在这时把脸转过来,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个古怪的微笑,轻声道:“额娘别求他,他才没这本事。”
这句话像是个爆竹砸进顺治的心里,他早就对多尔衮的专权心中不忿,这时便不顾母亲的神情,愣是嚷道:“朕答应你了……朕是皇上,朕自然有这本事。”
庄太后见顺治闹起脾气来,忙过去拥住顺治又哄又劝,好容易把他哄得安静了,再回过头来却瞧不见肃亲王妃的人了,地上的血迹还未干,应尚也还冷冷地站在一旁。
庄太后讶异道:“你额娘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
应尚缓缓抬起头来,十二岁的少年还藏不住心事,眼眶里渐渐有泪光闪烁,却仍是那样平板冷淡的语气道:“她去死了。”
庄太后吓了一跳,忙喝道:“住口……红口白牙地说些什么?”
应尚闭紧了眼睛,像是怕泪水流出来,半晌才冷冷地道:“圣母皇太后神机妙算,怎么会猜不到?”
庄太后脸色一变,急道:“快来人,去肃亲王府……”
应尚却又开了口,带着嘲笑道:“肃亲王府早被封了,我额娘何必还非要巴巴地回去寻死,出了宫就是玉带河,再远点还有什刹海。”
庄太后不说话了,她知道肃亲王妃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她从王妃之尊沦落至此,所有的也不过一条命,她知道自己未必肯为应尚得罪多尔衮,便先把命交到了自己手里,逼着自己保护她的儿子。
一个宫女匆匆走进来,行个礼道:“皇太后,摄政王进宫了……现在已经到了玉华门。”
庄太后无奈道:“把地下的血擦净了;塔娜,给应尚换上太监的衣裳,从玄武门出去送到万安寺;知琴,你快把皇上带到花园里去,带他攀假山玩。”
顺治嚷道:“怕他做什么……朕才是皇帝,朕不走,瞧他敢怎么样……”
宫女却不理这皇帝的一言九鼎,一弯腰抱他往御花园去了,顺治不甘不服地望回去,见应尚一脸嘲笑地瞧着自己,赶忙喊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朕接你回来,朕才是皇上。”
童言稚语似乎仍回荡于耳边,顺治甚至还记得应尚当年眼睛里那种深沉的悲哀和痛苦;转眼间,两人都皆是英伟少年了。
再见到应尚,是多尔衮死后,庄太后把应尚从万安寺里接出来,给他换了御前侍卫的锦衣,却仍是个光头,惹得太监们窃笑不已;宫女是不笑的,都痴痴地瞧着他,低头微微的脸红。
顺治念着旧日的誓言,不计较他的冷淡和少语,下旨道:“皇额娘说你功夫很好……朕就封你为四品侍卫,带刀御前行走。”
豪格还未翻案,一个罪臣之子得此殊荣,若是别人早高兴地哭出来了,应尚却仍是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谢了恩。
御前侍卫多是纨绔子弟,更显出应尚特别,吃喝嫖赌他是样样不沾,旁人和他说十句话,他未必回一句,就连顺治和他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当完了差,他就回东四条胡同间小房子里休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竟像是个误闯人间的鬼魂。
顺治开始新鲜,继尔厌恶,后来又发现了他的好处——皇上身边就应当有这样一个人,像是影子般,沉默黯淡,什么话都可以和他讲,只当是会动的物件;什么事也可以交给他办,不必担心泄密;何况他武功那么好,几乎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儿。
顺治满意地望着应尚,忽然问道:“一块儿办事的人牢靠吗?”
应尚面无表情,平平地道:“皇上放心,有奴才在……”
后面的话不必说也不用说,有我在……不牢靠也能变得牢靠,上有皇上的庇护,下有绝世的剑法,谁还敢多啰嗦?
五十三
顺治略一点头,伸手拿茶碗的盖子轻轻敲着桌面,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朕上个月下了旨,无论满汉臣子,只要是侍郎、卿以上者,皆可同朝奏事,你以为如何?”
应尚像个会动的自鸣钟,只是生硬刻板地道:“皇上英明!”
顺治不以为忤,把茶碗向桌上一丢道:“朝中却是翻了天……济度和敏郡王也就罢了,偏偏遏必隆和希福,向来是站在朕这边的,这次竟也上了劝疏,满篇的长文累牍,瞧下来也就是汉人的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应尚只默默听着,他知道顺治并非要真的听他的意见,只是借此整理思绪罢了,果然见顺治略一沉吟,继续道:“旨已经下了,朕倒不怕他们闹腾……可谁知汉官那边又出了什么乱子,起来真是好笑,朕硬顶着帮汉官争到上朝议事的资格,他们议的第一件事竟是‘复我衣冠’。”
顺治没下旨,佟图赖也不敢走,他听到这里,不禁愀然变色道:“汉官们竟在这个寸节上提出来……岂不是大大地为难皇上。”
顺治苦笑道:“是那个陈名夏弄出来的,不知怎么让宁完我知道了,今儿立刻就进了弹劾的奏折。陈名夏的妹妹嫁给了鄂硕的儿子,朕瞧在鄂硕的面子上,就让内三院先压下去了。”
佟图赖见顺治竟不把自己当外人,惊喜得整个人要飘起来,忙尽心尽力地思索道:“禀皇上,奴才以为:宁完我既然敢上弹劾的奏章,想来是铁了心要和陈名夏做对,简郡王八成也知道了,想来内三院压住了也没用。”
顺治揉着眉心道:“你和鄂硕向来交好,去让他劝劝陈名夏,也别挑明了……免得又说朕偏袒汉臣,点到即止就是了,若这人死性不改,朕也没什么可护的,护了这次,护不了下次。”
佟图赖忙应下来了,就见顺治疲倦地打个哈欠,懒懒地道:“行了,跪安吧。”
出了上书房,佟图赖心里一动,他见顺治对应尚神情亲密,便温颜笑道:“一眨眼的功夫,应爷也长这么高了……想当年肃亲王府摆宴的时候,应爷不过几岁的年纪,在宴上走了一趟拳,已是虎虎生威。”
应尚微微一愣,侧过脸上下打量打量他,竟冷笑一声,抱了拳道:“我还有公干在身,恕不远送,佟大人好走。”
佟图赖本来一脸热情,却被他这句话全冻住了,直臊得老脸一红,但终究是半生宦海了,他压住心头的怒气,仍是殷切地笑道:“应爷忙着,得空了好去望海楼喝酒。”
应尚心里骂句老狐狸,硬是理也不理转身就走了,佟图赖这才长长舒出口气,撑起油纸伞慢慢蹓
达出东华门,早有马车候了多时。车夫身上披着竹叶编的蓑衣,扶着他上了马车,这才低声问道:“老爷是要回府吗?”
佟图赖瞧瞧天色,雨云压得极低,天地竟是一片昏暗,他迟疑了一下道:“去东二条胡同鄂府,那儿还近些。”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也没人知道雨会下得这么大,更没人知道因为大雨,佟图赖选择了先去鄂府而非回家,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的选择所引起的后果……
只闻马蹄声低闷,一路溅着混浊的水花去了。
第十四章 知我意 感君怜 此情需问天
鄂府专门有座亭子,叫听雨轩,建的宽大,里面摆两张八仙桌还宽裕,要的就是赶下雨下雪天的时候,约几个知交好友坐在里边喝酒说话,外边雨再大也打不进来,人再奸也听不着一个字。
今儿鄂硕没请别人,正是大学士陈名夏,论起辈份来,陈名夏要喊他一声伯父,谁让他妹妹嫁给了鄂硕的大儿子呢。但水高船涨,陈名夏这时正是顺治身边的红人,鄂硕不但不敢受这声尊称,还要赔笑温言地喊声”陈大人”。
陈名夏刚满四十岁,他是江苏溧阳人,容貌清秀文雅,喜欢穿浅色的宽袍长褂,更显得风流倜傥。他是天才,打小就是,别人十遍难诵,他两遍便朗朗上口,轻轻松松地考取了崇祯年间的探花,被任命为翰林编修。
正少年得意马蹄疾时,偏偏大明寿尽,李闯王打进了北京城,他是一介文弱书生,惊慌之际,十年寒窗的圣贤书竟只剩下四个字了,不是别的,正是——弃暗投明。
投靠李自成后,他本以为凭自己的文才武略能被重用,谁知此“明”却不识他的“明”,愣是将明珠暗弃,他实在捱不下去了,只好逃回了老家。谁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