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丽贝卡继续道。“唉!难道把生锈的盔甲像纹章一样,挂在勇士凄凉萧条的坟前,难道那磨损的碑文,连无知的修士在询问的旅人面前,也无从念诵的碑文,便是给你们的报答吗?难道牺牲一切美好的感情,给自己的一生,也给别人的一生制造悲痛,便是为了这些吗?再说,难道一个流浪歌手的粗俗诗句真的这么宝贵,值得一个人为了它们把温暖的天伦之乐,真挚的家庭感情,以及和睦幸福的生活,统统弃置不顾吗?难道人生的目的只是要成为那些歌谣中的英雄,好让漂泊各地的行吟诗人,在晚上唱给饮酒作乐的乡巴佬们听吗?”
“凭赫里沃德的英灵起誓!”骑士不耐烦地答道,“姑娘,你是在议论你根本不懂的事。你是要扼杀骑士精神的纯洁光辉,可是只有它才是区分高贵和低贱,区分文雅的骑士和粗俗野蛮的乡巴佬的标志;它把我们的荣誉看得比我们的生命更贵重干百倍,它使我们可以战胜痛苦、困难和折磨,它教导我们不怕邪恶,只怕失去荣誉。你不是基督徒,丽贝卡,你不能理解这些高尚的感情;当一个人出生入死赢得他的荣誉时,只有他尊贵的情人才能理解他,鼓励他如火如茶的热情。骑士精神!是的,姑娘,它是纯洁高尚的感情的保姆,受压迫者的救星,为人伸冤雪恨的使者,专制暴力的拦路石。丧失了它,贵族只是徒有虚名,自由也只有在它的长枪和刀剑的保护下才能生存。”
“我出生的民族在保卫自己的国土中,确实也有过英勇的表现,”丽贝卡说,“但是哪怕在它还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存在时,除了遵照上帝的命令,或者从压迫下保卫祖国以外,它不想打仗。现在军号声已不能唤醒犹太王国的后代'注1',它的儿女遭到了凌辱,成了仇恨和军事镇压的牺牲品。骑士先生,你说得很对,在雅各的上帝为他的选民派来第二个基甸'注2',或者新的马加比'注3'以前,一个犹太姑娘已不配谈论战争或荣誉了。”
'注1'犹太王国于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灭亡,从此犹太人便失去了国家。
'注2'基甸,《旧约全书》中提到的以色列人的士师,曾领导以色列人反抗外族侵犯,见《士师记》。
'注3'马加比,犹太王国灭亡后,领导犹太人反抗外族压迫的军事领袖。
谈到最后,这个品格高尚的姑娘用伤感的声调这么说,这表明她深深意识到了她的民族的屈辱地位,也许,艾文荷的观点也使她感到委屈,因为他认为她不配在荣誉问题上发表意见,也不可能对荣誉或慷慨怀有高尚的感情。
“他多么不了解我的内心,”她自言自语道,“我批评了拿撒勒人充满幻想的骑士精神,他便认为我心中有的只是懦弱或卑贱!其实,只要能从屈辱中挽救犹太人的后代,哪怕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掉,流干,我也心甘情愿!是的,只要上帝能使我的父亲,还有他的这个恩人,从压迫者的锁链下获得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到那时,这个骄傲的基督徒才会看到,上帝的选民的这个女儿是不是怕死,是不是也像那个拿撒勒少女一样勇敢,尽管我不像她那么自命不凡,自诩是粗野冰冻的北方某个小酋长的后裔!”
接着她向负伤的骑士的卧榻看了一眼。
“他睡着了,”她说,“折磨和精力的消耗己弄得他疲乏不堪,暂时的松弛一出现便使他沉入睡乡了。哎呀!我这么看他,尽管这可能已是最后一次,这是罪恶吗?瞧,即使在睡眠中,那种英勇而轻快的情绪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可是再过一会儿,它们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美好的容貌上了!他的鼻孔会变得肿胀,嘴巴会张开,眼睛会呆滞充血,这个该死的城堡内最卑贱的奴仆,也可以用脚踩踏这个骄傲高贵的骑士,举起脚跟踢他,他却不再动弹!还有我的父亲!——啊,我的父亲!你的女儿真是罪孽深重,为了年轻人的金黄鬈发,忘记了你的苍苍白发!我是个丧失天良的孩子,把囚禁的外族人看得比父亲更重,也许我的罪过正是耶和华的愤怒降临在我身上的表现吧?我忘记了犹太民族的灾难,却把目光注视在一个外邦人和异族人的秀丽面容上!我一定得把这种愚蠢的念头从我心中赶走,哪怕这会使我的每一条神经都感到不能忍受!”
她用面纱紧紧蒙住了脸,在远离病榻的地方坐了下去,背对着它,下定决心,或者努力下定决心,不仅要对抗威胁她的罪恶从外面袭击她,也要抵制邪恶的感情从内部侵蚀她。
第三十章
走近卧室,朝他的床铺看看吧,
这不是平静的灵魂在安然离去;
平静的灵魂是像云雀飞上天空一样,
在清晨甜蜜的微风和圆润的露水中,
由善人们的叹息和眼泪送往天堂的!
安塞姆的离开人间却不是这样。
古戏剧
在围城者取得初步胜利后的暂时平静阶段,一方在准备扩大战果,另一方则在加强防御设施。这时,圣殿骑士和德布拉西在城堡的大厅中,举行了一次简短的磋商。
“牛面将军在哪里?”德布拉西问,他是在另一边的碉堡上指挥防务的,“有人说他给杀死了。”
“他还活着,”圣殿骑士冷冷地说,“现在还活着,但是他号称牛面将军,这一次哪怕他真的生着一个牛头,再围上十层钢板,挨了那致命的一斧头,也不得不倒下了。不消几个钟头,牛面将军就要去见他的老祖宗——这无异砍断了约翰亲王的一条臂膀。”
“也给撒旦的王国增添了一员猛将,”德布拉西说,“这是咒骂圣徒和天使的结果,他居然还命令把圣器和神像当(石雷)石使用,朝那些混账的庄稼汉头上扔呢。”
“去你的,你这个傻瓜,”圣殿骑士说,“你是盲目信仰,牛面将军是什么也不信,你们两个没什么差别,可是谁也说不出一个道理。”
“上帝保佑你吧,圣殿骑士阁下,”德布拉西答道,“我劝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别对我信口雌黄。凭圣母起誓,我跟你和你那一帮人比起来,是更正宗的基督徒;那些传说不是毫无根据的,人们说,锡恩圣殿的骑士团自以为十分虔诚,它内部却包庇了一些邪教徒,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便是其中之一。”
“请你少讲这些无稽之谈,”圣殿骑士道,“目前还是考虑怎么守住这个城堡要紧。在你的一边,那些混账的庄户人打得怎么样?”
“简直像一群恶魔,”德布拉西说。“他们蜂拥而上,来势凶猛,为首的那个人,据我看,就是在比箭中获胜的家伙,因为我认得出他的号角和肩带。这都怪老菲泽西,他吹嘘的策略只是纵容那班无法无天的东西犯上作乱,反对我们!要是我没有销甲保护,那温蛋早把我射死七次了,他真是毫不留情,好像我是一头鹿,正好作他的猎物。他瞄准我盔甲上每一个铆接的地方射箭,差点打断我的肋骨,可他一点也不手软,好像我的骨头都是铁打的。要不是我里边衬着一套西班牙紧身锁子甲,我早完蛋了。”
“但是你守住了阵地吧?”圣殿骑士说。“我们那边却丢掉了碉堡。”
“那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德布拉西说,“那些混蛋可以用它作掩护,从那里就近攻打城堡,要是我们不好好防守,他们还可能攻取塔楼守卫不严的一角,或者某个被遗忘的窗口,然后扑向我们。我们的人数太少,无法在每一点上都设兵防守;而且士兵们都在叫苦,说他们一露面就成了靶子,许多箭纷纷射了过来,好像他们是祈祷日晚上的教堂,大家都要奔向那里。牛面将军又快死了,我们不能再指望从他的牛头和蛮力得到支援了。因此我想,布里恩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何不与那些无赖讲和算了,把抓来的俘虏交还他们?”
“什么!”圣殿骑士大喊道,“把抓来的俘虏交还他们,成为他们的话柄,给他们嘲笑和咒骂?他们会说,我们是软骨头武士,只会趁天黑绑架一群手无寸铁的旅人,却无法守卫坚固的城堡,对付一群由放猪的、小丑和人类的残渣余孽领导的亡命之徒!真丢人,出这种好主意,莫里斯·德布拉西!我宁可让我的身体和我的耻辱,一起埋葬在这城堡的废墟中,也不愿接受这种屈辱的、可耻的和解。”
“那么我们到城墙上去吧,”德布拉西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一个人,不论他是土耳其人还是圣殿骑士,会像我这样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的。但是我想,我希望我的自由团队,现在有四五十个出色的战士在我身边,这算不得丢脸吧?啊,英勇的长矛骑兵们!你们一旦知道你们的队长今天的处境多么危险,你们一定会马上拿起长矛,跨上战马,打着我的旗号,前来给我们解围!那些乌合之众在你们面前,真是不堪一击啊!”
“随你希望什么,”圣殿骑士说,“但是我们只能按照现有的兵力布置防务。他们大多是牛面将军的部下,平时敲榨勒索,作恶累累,英国人对他们早已恨之入骨了。”
“那样更好,”德布拉西说。“这些粗暴的奴才会抵抗到底,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遭到外面那些农民的报复。那么让我们上去干吧,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不论生还是死,你会看到,莫里斯·德布拉西今天的表现,不会辱没他名门望族的绅士身分。”
“上城楼去!”圣殿骑士回答。于是两人登上城墙,为保卫这个地方,按照战术的要求,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一致同意,面对已被进攻者占领的碉堡的那个地点,是最危险的。不错,城堡与碉堡之间还隔着一条壕沟,围攻者不越过这个障碍,便无法攻打与碉堡隔沟相望的那扇边门。但圣殿骑士和德布拉西两人都相信,如果进攻者仍按照他们的领导人已显示过的既定方针行事,他们一定会发动强大的攻势,以便把守城部队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地点,然后利用别处防线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疏忽,进行袭击。为了防止这种不利局面,他们在人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能沿城墙每隔一段布置一个哨兵,让他们互相呼应,一旦出现危险,马上发出警报。这时,他们共同决定,边门的防务由德布拉西指挥,圣殿骑士则率领二十来人作为后备力量,随时支援可能突然告急的任何地点。碉堡的失守还造成了另一个不幸后果,即尽管城堡的城墙非常高,被围困在里边的人从城墙上眺望敌人的活动,已不如以前那么清晰;因为有些矮树丛枝叶蔓延,离碉堡的出击口这么近,成了进攻者的藏身之所,他们需要在这里隐蔽多少力量都成,在这样的掩护下,守城部队无法觉察他们的存在。这样,由于根本不能确定,进攻可能在哪里爆发,德布拉西和他的朋友必须为一切可能的意外作好准备,他们的部下不论如何勇敢,也必然会体验到处在敌人围困下的焦急消沉的心情,因为进攻的时间和方式都掌握在敌人手里。
与此同时,这个被围困的危急城堡的主人却躺在床上,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他不具备那些罪恶累累的人通常拥有的解脱方法——在那个迷信的时代,这些人为了赎罪,大多向教会作出慷慨的施舍,靠这办法麻痹他们的恐怖感,认为这样他们便可获得赦免和宽恕了;尽管他们所购得的这种庇护,与真诚的忏悔带来的心灵平静大相径庭,就像靠鸦片取得的充满噩梦的麻木昏迷,与健康而自然的睡眠大不相同一样,然而这种精神状态毕竟比悔恨交加的痛苦心理略胜一筹。可是牛面将军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人,在他的各种恶习中占主导地位的是贪婪;他一向不把教会和教士放在眼里,自然不会用金银和土地作代价,购买赦免和赎罪的权利。圣殿骑士也是个假教徒,但那是另一种类型,他曾批评牛面将军,说他什么也不信,蔑视教会的权威,自己却讲不出一个道理;其实这批评并不完全对,那位爵爷也是有理由的,他是觉得教会出售的商品太贵,它推销的精神解脱法,像耶路撒冷的大酋长要的价钱一样,“太昂贵了。”他是不愿给医生付巨大的诊费,才否定药物的效力的。
但是那个可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土地和一切金银财宝即将从他的眼前消失,这个野蛮的领主的心固然硬如铁石,现在展望未来的茫茫黑暗,也不禁毛骨惊然。身体的高热助长了心灵的焦躁和痛苦,临终的病榻让他体验到了一种新觉醒的恐怖意识,它与他长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本性在进行搏斗;这是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处在这种状态,一个人仿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里只有怨恨,没有希望,只有良心的谴责,没有悔改的道路,不仅要为眼前的痛苦惶惶不安,而且看不到它终止或减轻的任何迹象!
“现在那些狗娘养的教士都上哪儿去了?”领主咆哮道,“他们把念经的价钱抬得这么高,现在却不知去向!卡尔默罗会的赤脚修士都跑哪儿去了?我的父亲为他们建造了圣安妮修道院,害我失去了大片牧场,无数的田地和围场,可如今,这些贪得无厌的狗在哪儿?我保证,一定在喝酒,或者跑到哪个守财奴的床边耍他们的鬼花招去了。他们的修道院是我父亲修建的,我是他的继承人,他们有义务为我祈祷!可是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却让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样死去,没有人替我忏悔,没有人给我的灵魂指引归宿!让圣殿骑士到这儿来,他也是教士,他可以干这差使。但是不!向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忏悔,那还不如去向魔鬼忏悔,天堂和地狱都不在他的话下。我听老人们说过,我们可以自己祷告——自己为自己祷告,那就不必恳求和贿赂那些假教士了。但是我,我不敢这么做!”
“牛面将军雷金纳德活到今天,终于也承认他有不敢做的事了?”一个破嗓子在他床边尖声叫了起来。
牛面将军的自言自语给这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那颗罪恶的心,那些惊恐不定的神经,以为这是哪个妖魔在作祟,因为按照当时的迷信观念,人到了弥留状态,妖魔就会光顾,扰乱他们的情绪,转移他们对永恒的幸福的向往。他打了个冷噤,缩紧了身子;但是马上又鼓起平时的勇气,大声喝道:“谁在那里?你是什么人,敢像乌鸦一样在我面前呱呱乱叫,跟我顶撞?跑到前面来,让我看看。”
“我是你的催命鬼,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声音答道。
“如果你真的是鬼,那么把你的嘴脸露给我看,”垂死的骑士答道,“不要以为我会怕你。凭永恒的地狱起誓,我一向出生入死,不怕危险,你的精神折磨不能使我屈服,不论天堂还是地狱,我从来不知道退缩!”
“想想你的罪恶吧,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个阴魂般的声音又道,“想想你的叛逆行为,你的烧杀掳掠,你的谋财害命!是谁怂恿无法无天的约翰发动战争,反对他白发苍苍的父亲,反对他宽宏大量的哥哥的?”
“不论你是魔鬼、神父,还是妖怪,”牛面将军答道,“你说的都是弥天大谎!不是我撺掇约翰叛乱的一不是我一个人;有五十个骑士和贵族参加了这阴谋,他们都是中部各郡的精华,从没有过比他们更好的骑士了。难道应该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