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宾客们围坐在它的四周。亲王巡行时随同侍候的许多厨师,费尽心机把平常的食物装点得千奇百怪,就像当今的烹任大师总要把它们弄得面目全非,失去它们的自然形态才行。除了本地出产的菜肴,还有来自国外的各种珍馐美味,大量的精美糕点,以及只有在名门望族的盛大酒筵上才能见到的细巧面包和精致蛋糕。各色名酒,包括本国的和外国的,更是应有尽有,为宴会增色不少。
不过诺曼贵族虽然生活奢华,一般说来在饮食上不是毫无节制的。他们沉湎于灯红酒绿之中,但要求的是高雅精致,不是大吃大喝,相反,他们总是把贪食和酗酒看作撒克逊人的作风,认为这是他们作为战败者的下等地位赋予他们的恶劣品质。确实,约翰亲王,以及他身边那些迎合他的爱好,模仿他的缺点的人,在满足口腹之欲方面都是无所顾忌的;大家知道,这位亲王后来便是因为贪吃桃子和新酿的麦酒,结果导致死亡的。不过,从他的国人的一般作风而言,他的行为毋宁说是一个例外。
诺曼贵族和骑士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外表,只是有时偷偷使个眼色,要大家注意阿特尔斯坦和塞德里克的粗俗表现,可是阿特尔斯坦和塞德里克不习惯宴会上的那套礼节和规矩,他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因此往往违反交际活动中任意制定的一些准则,成为人们嘲笑的目标。而且众所周知,一个人在真正的良好修养或道德方面犯了错误,还能得到谅解,唯独对上流社会的礼数稍有忽略,便会受到指责,成为笑柄。这样,塞德里克用毛巾擦干手,而不是把手在空中轻轻挥动,让水分自行蒸发,便招来了耻笑,似乎这比他的朋友阿特尔斯坦独自狼吞虎咽,把一大块馅饼吃光,更加不雅观。那种馅饼当时称为“杂碎馅饼”,是用国外最精致的食物制作的。不过后来经过仔细盘问,大家却发现,那位科宁斯堡的庄园主——或者诺曼人所说的土财主——根本不知道他吞下的是什么,他把那些杂碎当作了云雀和鸽子肉,其实它们却是用一种小鸣禽和夜鸟肉做的。他对外国这类精致食品的无知,引起了普遍的嘲笑,而大家对他真的不大雅观的狼吞虎咽,反倒不以为意。
漫长的酒筵终于接近了尾声;在觥筹交错中,大家又谈起了这次比武的盛况,那个在弓箭比赛中无人认识的优胜者,那个不愿出头露面,打赢以后便悄然离场的黑甲骑士,还有为赢得荣誉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勇士艾文荷,成了议论的中心。人们谈笑风生,以军人的坦率对待这些话题,整个大厅洋溢着欢声笑语。唯独约翰亲王紧锁双眉,闷闷不乐,似乎有什么烦恼压在他心头,只是靠左右人的提醒,他才偶尔对周围的谈话表示一点兴趣。每逢这时,他会一跃而起,仿佛为了振作精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别人的话中随意插几句。
现在他说道:“我用这一杯酒,向这次比武的优胜者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表示祝贺,对他由于伤重未能出席宴会,我感到遗憾。让我们满饮一杯,向他祝贺,尤其要祝贺罗瑟伍德的塞德里克,祝贺这位杰出的父亲生了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
“不,亲王,”塞德里克答道,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喝酒,把酒杯放回了桌上,“我不能承认这个不孝的年轻人是我的儿子,他既不服从我的命令,又不遵守祖宗的规矩和家法。”
“这是不可能的,”约翰亲王假装惊异,喊道,“一个这么英勇的骑士不可能是不守规矩的不孝儿子!”
“然而这个威尔弗莱德确实这样,亲王,”塞德里克答道。“他离开我的家,跟您兄长的那些亲贵重臣混在一起,出外游荡,这才学会了那一身马上功夫,赢得了您的高度赞扬。他的离开是违背了我的意愿和命令的,这在阿尔弗烈德大王的时代,便可称作忤过不孝——是的,这是一种应该严厉惩处的罪行。”
“啊!”约翰亲王答道,深深叹了口气,装出同情的样子,“既然令郎是在我不幸的王兄手下当差,那么不问也可以知道,他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忤逆不孝的行为的。”
约翰亲王这么讲,是故意要抹煞一件事:在亨利二世的所有儿子中,虽然没有一个可以免除这种指责,但是从对父亲的忘恩负义和桀骛不驯而言,亲王本人却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注'
'注'狮心理查是亨利二世的第三子,约翰是第四子,早在他们的父王在位时,他们就曾为了争夺王位继承权,多次发动叛乱。
“我想,”停了一会他又说,“我的王兄曾提议,把富饶的艾文荷领地赐予他这位宠臣。”
“他是把它赐给他了,”塞德里克答道,“这也是我与我儿子争吵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些领地,他的祖先本来享有充分而独立的领主权,他却卑躬屈膝,甘愿作为一个封建藩臣接受赏赐。”
“好一个塞德里克,我们可以批准您的要求,”约翰亲王说,“把这块领地赐予另一个人,这个人是不会为了接受英国王室的封地而降低身分的。雷金纳德男爵,”他转身向牛面将军说道,“我相信你会把这块富饶的领地艾文荷保管好,这样,威尔弗莱德骑士便不致进入那里,引起他父亲的不快了。”
“凭圣安东尼起誓!”那个满脸煞气的大个子军人答道,“我可以向殿下保证,如果塞德里克或威尔弗莱德,或者任何一个英国血统的人,能把殿下赐给我的这块领地从我手中夺走,您可以把我也当作一个撒克逊人。”
这是诺曼人为了表示对英国人的蔑视,经常使用的说法,塞德里克一听不禁大怒,当即答道:“男爵先生,如果有人把你称作撒克逊人,那是大大抬举了你,让你得到了你不该得到的荣誉。”
牛面将军正要回答,但约翰亲王的急躁和轻率使他抢先开了口。
“毫无疑问,”他说道,“各位大臣,高贵的塞德里克讲的是实话;他的种族确实比我们优秀,就像他们的族谱比我们的悠久,他们的外套比我们的长一样。”
“真的,他们在战场上也总是跑在我们前面,就像鹿跑在猎犬前面一样,”马尔沃辛说道。
“他们确实有资格跑在我们前面,”艾默长者插口道,“瞧,他们在宴会上多么文雅,多么懂得礼貌。”
“他们吃东西从容不迫,喝酒从不过量呢,”德布拉西说,忘记了他要娶一位撒克逊新娘的计划。
“而且他们在黑斯廷斯和其他地方都连连得胜,表现得那么勇敢,”布里恩·布瓦吉贝尔说。
那些巨子纷纷效法亲王的榜样,露出得意的微笑,向塞德里克发出了一枝枝嘲笑的毒箭,那个撒克逊人的脸上堆起了怒火,他睁起凶恶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仿佛这么多的打击纷至沓来,使他一时不知回答哪个好,就像一头遭到戏弄的公牛,面对周围的许多折磨者,不知该挑选哪一个作他首先报复的对手。最后他开口了,声音气得有些发抖;他把约翰亲王作为他受到的侮辱的主要来源,面对着他说道。;“不论我们撒克逊人多么愚蠢,多么不行,我们还不致这么卑鄙(这对下流无耻的行为是份量最重的一个词),竟然在自己的大厅中,在举起杯子互相敬酒的时候,对一个并无恶意的客人横加戏弄,或者听任别人戏弄他,像亲王今天对待我一样;也不论我们的祖先在黑斯廷斯战场上如何不幸,至少那些不多几个钟头以前,刚在一个撒克逊人的刀枪面前一再滚落马背、死里逃生的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牛面将军和圣殿骑士),还是兔开尊口的好。”
“说真的,这是一个辛辣的玩笑!”约翰亲王答道。“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在这个动乱的时代,我们的撒克逊臣民的勇气和精神都提高了,他们变得头脑灵敏,敢作敢为了。从这个兆头看来,恐怕我们都得赶紧上船,逃回诺曼底才好。”
一因为怕这些撒克逊人?”德布拉西大笑道。一我们不必动用武器,光凭几枝校镖就可以把这些野猪赶上绝路了。”
“各位骑士,你们的胡闹可以收场了,”菲泽西开口道。“殿下,”他继续对亲王说,“应该明确告诉尊贵的塞德里克,这一切只是闹着玩的,并无侮辱他的意思,尽管在一个不了解的人听来,可能觉得有些刺耳。”
“侮辱!”约翰亲王答道,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我相信,没有人会当着我的面侮辱任何人,我不允许这么做。好啦!我敬塞德里克本人一杯酒,因为他拒绝为他的儿子举杯庆贺。”
祝酒在臣僚中间引起了一片虚情假意的喝采声,但没有在撒克逊人心头产生预期的效果。尽管他的天性并不敏感,那些人对他的领会能力仍然估计得太低了,以为只要这么奉承他几句,便可以抵消先前的侮辱留下的印象。不过他没有作声,听任亲王继续他的祝酒:“我再敬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阁下一杯。”
那位骑士随即鞠躬还礼,喝干了一大杯酒,表示接受了主人的好意。
“现在,诸位,”约翰亲王又说,连喝几杯后情绪有些激动了,一我们已经公正地对待了我们的撒克逊客人,我们要求他们也对我们的礼遇作出一些回报。”
“尊敬的庄主,”他接着对塞德里克说道,“您能够提出一个不致引起您的反感的诺曼人的名字,并且为他祝酒,表示随着这杯酒,您对诺曼人的一切嫌怨已完全消释了吗?”
在约翰亲王讲话时,菲泽西站了起来,悄悄走到塞德里克的座位背后,小声叮嘱他,不要错过消除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的机会,提出约翰亲王的名字。撒克逊人没有理睬他怂恿他采取的策略,只是站起身来,把酒杯斟得满满的,面对约翰亲王讲了这么一席话:“殿下要求我提出一个值得在这次宴会上想起的诺曼人的名字。这也许是一件棘手的任务,因为这是要奴隶为他的主子唱赞歌,要受尽欺凌的被征服的战败者,为征服他的人唱赞歌。然而我还是可以提出一个诺曼人,一个在武功和地位上都高人一等,在他的民族中也出类拔革的优秀人物。如果谁拒绝与我一起为他应得的荣誉祝酒,我得认为这是错误而不公正的,我要一辈子坚持这点。我用这杯酒祝狮心工理查健康长寿!”.
约翰亲王一直以为他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撒克逊人这篇讲话的最后,现在突然听到他那位受损害的兄长的名字跳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他机械地举起酒杯,在唇边碰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他观看着那些臣僚对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的反应;许多人觉得反对或附和都不保险,有些人是老奸巨滑,便完全照亲王的样子行事,把酒杯举到唇边碰一下,随即放下。但也有不少人怀着豪迈的心情高喊:“理查王万岁!祝他早日返回祖国!”只有几个人,其中包括牛面将军和圣殿骑士,露出闷闷不乐、不屑理睬的神情,听任面前的杯子放在桌上,没有动一下。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于公开反对为当今在位的国王祝福。
这一胜利使塞德里克扬扬得意,高兴了一会,然后对他的朋友说道:“起来吧,尊贵的阿特尔斯坦!我们在这儿已待得太久,对约翰亲王的盛情款待也报答过了。如果谁想对撒克逊人的粗俗作风了解得更多的话,只得请他们光临舍间,好好观察了,而我们对诺曼人的高贵宴会和礼貌,已领教得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离开了宴会大厅,阿特尔斯坦和另外几个客人跟他一起走了,这几个人都是带有撒克逊血统的,约翰亲王和他的臣僚们的嘲笑也使他们感到受了侮辱。
“凭圣托马斯的遗骨起誓,”约翰亲王等他们走后说道,“这些撒克逊土包子今天占了上风,他们凯旋而归了!”
“酒喝过了,欢呼也欢呼过了,”艾默长老道,“现在得离开这些酒瓶子了。”
“修士大概今晚还得听哪位美人的忏悔,才这么忙不迭的要走吧,”德布拉西说。
“不然,骑士先生,”修道院长答道,“要知道我还得连夜赶好几英里路,才到得了家呢。”、’
“他们打算散伙了,”亲王小声对菲泽西说,“大家心里害怕,预感到大事不妙,这个胆小的长老是第一个想溜之大吉的。”’“
“不用担心,殿下,”沃尔德马说,“我会说服他,使他看到这事与他利害攸关,让他参加我们在约克城举行的会议。院长阁下,”他又道,“在您骑马离开以前,我必须与您单独谈谈。”
现在其他客人都匆匆走了,留下的只是直接参与约翰亲王一派的人和他的随从。
“瞧,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亲王满面怒容,转身对菲泽西说,“结果让我在自己的宴会上。遭到了一个喝醉的撒克逊乡巴佬的愚弄,大家一听到我那位兄长的名字,便慌忙要离开我,好像我是一个麻风病人。”
“耐心一些,殿下,”他的谋臣答道,“我认为您的指责不对,毛病还是出在您自己轻举妄动,把我的计划搅乱了,也妨碍了您作出清醒的估计。但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德布拉西和我得马上出动,到那些胆小的动摇分子中间去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现在要后退已为时太晚了。”
“这没有用,”约翰亲王说,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摇摇晃晃,显得心神不定,不过一部分也是喝酒太多造成的,“这没有用,他们看到了墙上写的字'注'——发现了狮子走过沙滩的脚印,听到了它正在临近的震动树林的吼叫;现在已无法再鼓舞起他们的勇气了。”
'注'指不祥的预兆。据《圣经》说,巴比伦王伯沙撒在大宴群臣时看到了一只手在墙上写的字,预示巴比伦的末日已到;后来这事果然应验了。(见《但以理书》第5章)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得鼓起勇气来!”菲泽酉对德布拉酉说。“谁一提到他哥哥的名字,他便发抖呢。一个亲王不能在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候,同样保持勇气和毅力,那么他的大臣们非遭殃不可!”
第十五章
然而——哈哈哈哈——他以为
我是他的愿望的工具和奴仆。
其实我只想在他的阴谋和卑鄙压迫
所必然造成的混乱中混水摸鱼,
为自己找到一条取得更大收获的道路,
谁能说这是不应该的?
《巴西尔,一出悲剧》
就像蜘蛛费尽心机要修补它支离破碎的网一样,沃尔德马·菲泽西也干方百计要让约翰亲王人心涣散的小集团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在这个集团中真心参加的人本来不多,真正拥戴亲王的更是没有。这使菲泽酉必须许给他们各种新的利益,同时也让他们看到他们目前的权势来自哪里。对年轻放荡的贵族,他让他们明白,只有在亲王的统治下,他们才能胡作非为不受惩罚,过无法无天、荒淫无耻的生活;对野心勃勃的人,他许给他们权力,对贪婪的人,他答应他们增加财富,扩充领地。雇佣兵的头领从他这里拿到了金银珠宝——这对他们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没有它,其他一切只是废话。除了金钱,这位长袖善舞的说客还许下了各种更广泛的诺言。总之,凡是可以制止动摇,振奋人心的一切手段都用尽了。关于理查国王回国的事,在他嘴里成了根本不可能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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