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刚强说:“你们怎么知道的?消息怎么传这么快?”他确实有些吃惊,上午才开的会,双方当事人马上就都知道了结果,他不由有些气恼,司法秩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法官这个行当还能干吗?“该做的我自会按法律规定的去做,你们先回去等吧。”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做,可是法院内部跑风漏气到了这种程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便把气撒到了程铁石他们身上。
程铁石跟博士王他们并不知道刚刚银行方面找牛刚强晦气的过程,见牛刚强的话头不对,心里不由犯了猜疑,牛刚强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他们不是不了解,已经定案了,他怎么反而有情绪呢?
正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小许抓过电话一听,赶忙把话筒递给牛刚强:“院长,找你的。”
院长直接打电话找审判员的情况并不多,一般有啥事都找庭长,听到院长直接找他,牛刚强也有些意外。
听说是院长来的电话,屋里的人都屏声静气,伸长耳朵想听听院长说什么,可是牛刚强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别人啥也听不清。大家就死死盯着牛刚强的脸,观察他的神态。
牛刚强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嗯,嗯,”地答应,面色却越来越难看,那张脸像刷了浆糊的鞋帮,越绷越紧,两眼还不时扫视一下程铁石他们,显然院长的电话内容跟程铁石他们的案子有关。
“嗯嗯”地应够了,牛刚强总算开始讲话,“判决书都已经发出去了,怎么办?”
院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牛刚强说:“行长他们先来闹了,刚走原告就来了,我刚把判决书给他们,这会儿还没走,在我这儿坐着呢。”
院长不知又说了些啥,牛刚强作气愤状,说:“现在院里啥事也保不住密,这事院长你真得认真查查,不然今后我们工作没法做了。”
放下电话,牛刚强打开抽屉,拿出已打印好的判决书,交给程铁石,程铁石忙着看,牛刚强说:“快签字,回去慢慢看。”
程铁石在送达通知上签了名。
牛刚强松了口气,口吻也缓和了许多,对博士王说:“这个案子在我这儿算了啦,你们回去准备打二审吧。”
拿到胜诉判决书,程铁石百感交集,对牛刚强说:“我太感谢你……”
牛刚强打断了他,说:“啥也别说,我这儿算告一段,再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努力,你们回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见他这样,程铁石他们不好再说什么,博士王跟牛刚强、小许握了握手,三人便告辞出门。
外面,阳光明媚,虽然天气很冷,程铁石却觉着浑身燥热。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又从腹底到胸腔缓缓呼出,积郁已久的浊气似乎排尽,浑身清爽了许多。
博士王却并没有因官司胜诉而显出欣喜和激动,反而有些抑郁之态,似乎心不在焉。黑头袖着双手,搂紧怀里的钱,对博士王说:“王哥,程哥的官司打赢了,汪伯伦的账也请了,照老规矩,咱们三一三十一,咱们是双喜临门啊。”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博士王高兴点,别板着脸弄得大家没兴致。
程铁石也说:“对黑头来说是四喜临门。”
“哪四喜?”黑头问。
“除了你刚才说过的那两喜,绿大地公司办起来了,你和雅兰的婚事也该办了,这不是四喜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博士王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是晚去一步,判决书恐怕就拿不到手了,甚至判决结果会怎样都难以预料。”
程铁石愣住了,问道:“不可能吧?审判委员会定的事,怎么还能变?”
博士王“哼了”一声:“这年头,打官司和做生意一样,钱没拿到手里就不能算成功。我刚刚想了半会儿,才明白,我们刚开始去,牛刚强并不给我们判决书,让我们回去等,他是反感我们消息太灵,逼得太紧。后来为什么又把判决书给我们了?”
程铁石跟黑头对望一眼,又都摇摇头,程铁石试探地说:“是不是院长打电话让他给我们的?”
博士望冷笑着说:“恰恰相反,院长来电话是让他把判决书压住。”
黑头问:“你听着院长的话了?”
博士王说:“我哪里能听到,不过事情是明摆着的,当时牛刚强还没把判决书给我们,院长打电话来是让他暂缓判决,他接到院长电话后,玩了个时间差,告诉院长说已经判了,判决书已经给我们了,院长没办法了,然后他赶快把判决书给了我们。你们想一想,院长如果没有变化,怎么会打电话跟他谈判决书的事儿?当时我们如果没在场,院长已明确指示缓判,他还敢打这个时间差吗?”
程铁石仔细想想他们在牛刚强那里拿判决书的前后经过,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么回事。院长这么做也不对呀,已经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他一句话就能推翻了?这么想想,牛刚强这人真不错。”
博士王说:“会议刚结束,王天宝就知道了结果,银行那面也同样得知了结果,他们肯定要采取行动,想尽一切办法推翻判决,至少也要拖延判决,以便有进一步做工作的机会。一审败诉,他们怕的是他们自己的上级调查此事,所以肯定要有动作。他们的行动对院长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要看他们动用的手段和力度,比方说,市委书记直接给院长打电话,或者上级法院的某位领导直接找院长干预,院长能不屈服吗?会上定了的事,可以再开个会推翻,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程铁石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把法律当儿戏了吗?”
“如果继续用行政管理的套路来管理执法机构,执法机构没有有效的司法监督和舆论监督,没有严厉的个人责任制度和惩治措施,法律在某些执法人员眼里,就是可供他们玩弄的游戏。”
黑头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博士王跟程铁石说:“管他呢,反正我们赢了,先回旅馆再说。”
坐进车里,博士王对着黑头,实际上对程铁石说:“赢了?这才是一审,八年抗战才打了个平型关战役,离最终胜利还早着呢。一审赢了,只会更加刺激银行,二审他们肯定会比一审折腾得更凶,你就等着吧。”
黑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我看,咱们还是退房回省城,好好庆祝一下,海兴这地方让人呆着心里朝外冷。”
程铁石说:“牛刚强,王天宝那边是不是得谢一下?”
博士王说:“谢倒是该谢,现在不是时候,弄不好反而出麻烦。今晚上请王天宝一块吃顿饭,牛刚强那边我打个电话口头上谢谢,以后有机会再说,明天咱们回省城。”
黑头说:“程哥你也该回家过个年了,明天我就让雅兰给你订票。”
一提回家过年,程铁石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两年了,他没有在家过过春节,中途回去过
一次,呆了不到十天就又走了。东北这块黑土地,对他而言却像泥潭,一脚陷进去就很难脱身,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就是万幸了。
回到旅馆,黑头就收拾好东西,搬到程铁石跟博士王的屋里,说反正明天一大早就回省城,今晚就跟他俩挤。又告诉程铁石,他已经通知赵雅兰,替程铁石定了回家的机票。
提到回家,程铁石对这里的事又有些不放心,说:“我走了,银行要上诉,应诉的事咋办?”
博士王说:“有我在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黑头说:“程哥你就放心回去,陪着嫂子跟孩子安心多住几天,这边的事有我跟王哥,等到开庭的时候你再来。官司打了两年,咱不还从汪伯伦那里挣了些钱吗?再打两年也撑得住。说不定省高法哪个法官、庭长再跟银行勾出点事情来,到时候我们再抓挠他一把,又有外快了。”
博士王跟程铁石都让他说笑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十
飞机已经达到巡航高度,改为平飞。浓厚的云层裹住了飞机,让人感觉像在没有搅匀的浆糊里穿行。这是北方航空公司的md90型飞机,座椅一边是三座,一边是两座,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
刚才换登机牌的时候,博士王恰好认识值班长,博士王曾帮他岳父打过官司,胜诉了,他们对博士王很感谢,见博士王送朋友,便专门给程铁石要了个靠前面、挨着窗户的座位。
博士王、黑头还有赵雅兰前来送他。黑头说:“回去安心住着,需要你出面时我给你打电话。”
赵雅兰说:“等我们结婚时,一定要坐飞机到厦门去看看嫂子跟侄女。”
黑头说:“你要看嫂子跟侄女是假,看鼓浪屿才是真的。”
博士王说:“你回去记住四心主义:一是放心,该办的事我们都会尽力去办;二是信心,乌云再多也遮不住太阳;三是决心,破釜沉舟,一干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四是安心,不管今后怎么样,回去了就安心过年,啥也不想,休整好了继续战斗。”
程铁石走进安检口,回身跟他们挥手告别。看着程铁石离去的背影,博士王叹了一口气。黑头见他叹息,问道:“王哥,一审在银行自家的地头上都赢了,二审在咱们的地头上还能有多大困难?”
博士王说:“说实话,二审我心里没有底,胜的把握没有两成。”
黑头问:“为什么?”
博士王说:“银行已经重新请了省城的律师打二审,这个律师叫汤清洁。”
“这个律师厉害吗?”
“她本人不行,可是她丈夫厉害。”
黑头问:“她丈夫是省委书记?”
博士王说:“那倒不是,她丈夫是省高级法院的告申庭庭长。银行等于请了省高级法院告申庭庭长替他们打二审官司了。而且,人家更辛苦,程铁石回家过年去了,银行行长春节都不过了,陪着省高法告申庭的庭长到北京去了,走的时候光现金就带了三十万,三十万的能量足够推翻一审判决了。”
黑头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事你告诉程哥了没有?”
“没有,”博士王盯着程铁石消失的方向,“让他回去好好过个年吧。”
飞机上,程铁石微微闭上双眼,机身轻轻颤动着,发动机的吼叫被隔在了窗外。再过三四个小时他就可以到家,见到久别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他没有踏上归途、久别重逢的喜悦。诉讼的艰难前景依然像一座冰山,又冷又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执法者如果依法办事,他的案子一审加上二审,应该在一年以内了结。可是,仅仅一审就拖了足足两年。显然,人民代表举手通过、白纸黑字的法律在执法者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分量。如果说一审最主要的阻力来自于何庭长的贪赃枉法,即将面对的二审,难道就不会再出现李庭长、王庭长、江庭长吗?他想起了博士王说的那句话:“一审的胜诉,不见得就是好事,银行肯定会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反扑,因为,如果这个案子输了,后果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如果官司打赢了,他们就可以掩盖住一切怕人知道的黑幕。”一审的审判经历已经证明了,银行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是不择手段的,那么二审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透过密封的舷窗变成了轻柔平缓的催眠曲,渐渐将程铁石引入睡乡。空姐送来饮料,见他已经入睡,便没有打扰他。程铁石在睡眠中,却跌入噩梦的漩涡。大头小眼的何庭长、壮硕泼辣的女行长、伶牙俐齿的马丽芃、凶横粗蛮的冬瓜、猫头鹰,一个个幻化成挥之不去的魔影,纠缠着他、撕扯着他,嘲笑着他……最后,他被关回了那个潮湿黑暗的地下室,他奔突、冲撞、甚至跃起用头部顶向天花板,奇怪的是他一点没有感觉到疼痛,似乎他已经变成了钢筋铁骨,他更加奋力地冲撞着天花板,终于,黑漆漆的天花板被他冲破一道巨大的裂缝,刺眼的阳光箭簇一样投射进来……
他醒了,飞机已经钻出粘稠的云层,碧蓝的天空洁净如洗,灿烂的阳光洒进窗口,脚下的山川河流像微缩风景。程铁石突然想到了那句名言:太阳每天都会照样升起。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随之感到口渴,他按响呼叫铃,空姐过来询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请给我来一杯热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