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收购上一两个,委员在会上像何庭长那样睁着眼睛跟你扯瞎话,死缠烂打,那才难受,憋气还不能发火,打掉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牛刚强干咳两声,他忽然觉着嗓子有些发干发痒,以关怀体贴下级闻名的院长马上示意记录员给他端过来一杯水。牛刚强喝了两口水,感激地朝院长点点头。看到院长斑白的头发和平静如水的面容,他的心也定了下来。
“原告厦门合金材料有限公司诉海兴市xx银行存款错付一案,我们于xx年xx月xx日立案受理……”
“等等,”分管刑庭的副院长打断了牛刚强的汇报,“这个案子是哪年立案受理的?”
牛刚强又把立案时间重复讲了一遍。
“你们咋搞的?立案已经将近两年了才讨论,民诉法规定的审理期限多长?”
这位副院长在党校蹲了半年,又是分管刑事审判的,所以对这个案子来龙去脉不十分清楚。他的质问咄咄逼人,牛刚强却一丝反感也没有,因为人家问的有道理。可是,这个问题却并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送到公安局晾了将近一年,他肯定又要追问为什么送到公安局,后来又为什么送了回来,他如果刨根问底地追起来,许多问题牛刚强还真无法解释清楚。牛刚强装做懵懵懂懂,朝院长看,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得问院长。作为审判员,不是他办的事,他当然不好贸然回答,领导定的,由领导解释。他看着院长,把众人的眼光引向院长,心里暗暗得意,心说您老人家办的事看您老人家咋对付。
院长瞥了一眼牛刚强,暗骂:这小子真敢使坏,硬是抓住老子的小辫子不放手。转念想想,这件事牛刚强也真没法解释清楚,便面子上不动声色,很快扫了一眼与会者,先与各位的目光稍稍交流,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个案子原告的钱放到银行被骗子冒领了,为了搞清到底银行内部会不会有人跟骗子恶意串通,所以交给公安局去查查。公安局么,那个办事效率、办案能力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查来查去也没能查出个名堂,就又移送回来,这件事我知道。”
院长最后那句话包含的意思很明确:移送是我同意的,对与不对我负责,你们不要再纠缠。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当然不再吭气,都做出豁然明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的动作、表情,以表示对此案审期拖得如此之长完全理解、没有异议。
牛刚强接着汇报,他列举了法庭掌握的种种证据,最后谈了对本案事实的认定。说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由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针对事实和证据进行研究,最后再由牛刚强报告合议庭的判决意见。
“小牛,银行一口咬定假章子他们看不出来,又说厦门那家公司跟他们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检察院技术鉴定书说能分辨真假,你们好像也认为银行确实存在侵权行为,看来这件案子还真的不是很简单。来,把两枚印纹拿来我看看,咱也当一回技术鉴定员。”分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接过牛刚强送过去的真假两枚印鉴的复印件,满有兴致地对比了一番,拍拍桌子说:“扯他妈的蛋,这还用得着检察院技术鉴定处鉴定?我都能鉴定得了,你们看,这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一个有缺角,一个没有缺角,多明显,什么看不出来,我看是根本就没看。”
“是吗?”其他审判委员也来了兴趣,你接过来察看一番,我要过来对比一阵,院长也来了兴致,等委员们琢磨的差不多了,他也把印鉴复印件要了过去。这个案子从头至尾他都在关注着,但真正看到这个案子的关键证据还是第一次。
“来,来,我告诉你咋核对,”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在院长旁边指导:“先折成对角,压角对比,看,这一横,这一撇、一捺,看看,根本对不上。”这位副院长学过刑事侦查学中笔迹鉴定的科目,今天有了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不由兴致勃勃,他又拿起两页印鉴重叠在一起,迎着光对院长说:“你再看,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真章右边框上还缺了一块。”
院长在他的指导帮助下一目了然,连连点头:“对,对,是这样。”
等大家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副院长的才能充分发挥之后,证物总算又回到了牛刚强的手里。时间浪费了不少,可也有好处,好处是让这位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如此一搅,大家倒觉得这桩案子已经明澈如水,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再对法庭认可的证据与事实提出疑问,不是有意刁难,就是弱智。所以当院长连问两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没有?”在座的有发言权跟表决权的人都摇摇头。
“那就说说你们合议庭的判决意见和理由。”院长朝牛刚强点头示意。
牛刚强又一次清清嗓子:“根据以上事实,我们认为银行发生这个问题完全是极度不负责任造成的。至于他们说厦门这家公司跟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没有权利追诉他们,与事实不符。整个存款过程银行清清楚楚,而且是银行把这个账号挂到了骗子的名下,他们还同意留下了厦门这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名章,种种事实证明,银行对这笔款到底是谁的清
清楚楚,说他们跟这家公司没有法律关系不符合事实。本着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八条,合议庭一致认为,被告xx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赔偿原告本金二百万元,并支付存款利息,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怎么样?”院长用眼睛扫射着每一个人,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此案已定。
“没意见,就这么定。”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带头表态。
“同意。”
“没意见。”
等到大家都表了态,院长瞅瞅牛刚强:“行了,一致通过,就这样了。”然后他对秘书说:“下一个,轮到谁了?”
院长无疑已经下了逐客令,牛刚强站了起来,整理好材料,欲走未走:“院长……”
院长看看他,问:“还有事吗?”
“这个……签字怎么办?”
按程序,结案报告、判决书打印稿都得庭长过目并签字,可是如今何庭长正处于非正常状态,这个字该怎么签,确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有些不满他在此刻提及这个问题。何庭长的事儿,虽然是咎由自取,可终究是出自堂堂中级人民法院的丑闻,当院长的自然也脸上无光。况且,此事虽然已经交由纪委查办,在没有最后处理意见之前,却是最微妙、最敏感也最神秘的阶段,因此,此事人人皆知,饭后茶余人人皆谈,一到正式场合却谁也不提,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牛刚强这时即便是针对判决书签字这个具体而现实的问题提出请示,却无异与把何庭长拉下的那滩臭狗屎端到了审判委员会庄重、严肃的桌面上,顿时会场出现了异样的寂静,与会者皆大气不喘地缄默,等院长表态。
“庭长不在还有副庭长么,这事还用到会上请示吗?”院长讲得很干脆,同时却瞪了牛刚强一眼。
牛刚强装作对院长那不满的一瞪懵然不觉,告诉院长:“王副庭长出差了,是不是等到他回来?”
“我签!”院长有些不耐烦。
牛刚强立即捧着早已拟好的判决书草稿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
院长愕然:“开会前你就把判决书写好了?你怎能这样?”
从理论上讲,需经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在审判委员会未讨论决定前,原被告谁胜谁负仍然是未定数,所以一般都是等会议定了之后才正式拟写判决书。牛刚强这种做法违反了常规,但从法律程序上却挑不出毛病,因为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判决书底稿到底是应该在会前写还是会后写。而且,有效的法律判决书是要打印、签章的,审判人员不管怎么写,只要未经主管批准并正式打印成文加盖公章,都没啥用。
院长的质问显露出明显的不满,牛刚强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怕您太忙,找您一回不容易,所以先把稿子拟好。审判委员会绝对是公正无私、依法审判的,根据事实和法律,绝对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院长又瞪了牛刚强一眼,牛刚强的做法虽然有些唐突,但话说得很顺耳,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一目十行地把判决书看了一遍,掏出笔唰唰唰地签上了他的大名。
牛刚强接过签发完毕的判决书,立即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卸下了下来。他忍不住朝院长低头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急忙离开了会议室,身后,他听见院长咳了两声说:“接着来,下一个案子轮到谁了……”
回到办公室,正在装订案卷的小许见牛刚强回来,略显吃惊地问:“完了?”牛刚强点点头。
小许从座上立起,趋到牛刚强身侧,急促中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我估摸这个案子怎么着还不得折腾上半天?结果怎么样?”
牛刚强长吁一口气:“同意合议庭的意见。”
“我的妈呀,真不容易,整整两年啊,别说程铁石了,再拖下去连你都得搭进去。行了,这下总算见着天了。”
看看表还不到十点,牛刚强决定乘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彻底了掉,便拿着判决书到打字室打字,然后又去盖章、报档,忙到十二点,判决书已经搞好,可以随时宣判了。
吃过午饭,牛刚强想在办公室小歇片刻,刚躺下还没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了起来。他颇不耐烦地打开房门,不由一愣,进来的是女行长,她身后跟着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姜。
一见他们找上门来,牛刚强马上就明白,他们肯定知道了判决结果,这是来找事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有事吗?”
女行长昂首走了进来,不邀自坐,还拍拍身旁的沙发招呼同来的老姜:“来,坐下。”
牛刚强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彻底打消了睡意,坐到办公桌前,等着他们开口。
“我们那个案子定了吗?”女行长倒也爽快,开门见山就问。
牛刚强说:“这种事你别打听,我也不好给你讲,这是纪律。如果定了,我会通知你们。”
女行长说:“当着明人谁也别说暗话,我知道你们开会定我们败诉,这不行,你得给我
讲出个道理来。”
牛刚强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开会定你们败诉?谁告诉你们的?”
老姜先给牛刚强递烟,牛刚强摇摇头拒绝了,他就自己点着抽了一口,然后才说:“牛法官,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就别绕弯子说话了,如今那里还有不跑风漏气的会?你也别追问我们听谁说的了,我们来是想向您反映一个问题。”
作为老律师,老姜同牛刚强很熟,话又说得客气,牛刚强也不好跟他正面冲撞,用和缓的口气问:“这个案子你们的代理人不是马丽芃嘛?她怎么没来?”
马丽芃出了那档子事后,害了自己,坑了何庭长,等于把银行打这场官司的王牌本钱输光了。家里她丈夫脸上实在挂不住,狠揍了她一顿,还闹着要休了她,婚虽然最终没有离,可也折腾得她身心交瘁,出不了门,上不了班。女行长还不依不饶,追到她家里丧门星、败事精地臭骂一通,并宣布解除聘约,不再让她担任法律顾问了。
这些事牛刚强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马丽芃无疑成了银行脸上的疮疤,他故意这么问,果然让女行长跟老姜都十分尴尬,脸红了又红,攻势也受挫缓慢了许多。
老姜瞅瞅行长,见行长板了脸不吭声,知道是逼他说话,干咳了一声,对牛刚强打听马丽芃的话避而不答,仍循着自己的话头走:“这个案子虽然会上定了,判决书不是还没打么?我们来找您商量一下,能不能暂缓几天,暂时先不下判决,案情有点变化。”
老姜这么说,牛刚强不能不有所重视,作为审判员,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经手的案子发生错判,尽管从目前掌握的事实来看已成定局,如果被告银行真的能拿出足以否定现有事实的证据,他不能置之不理。
“你们是不是又有新的证据或新的发现?要是有,可以交给法庭,你们的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有合法的,法庭当然可以予以考虑。”
牛刚强的答复,无疑令老姜鼓舞,也让女行长振奋。女行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牛刚强跟前,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口中刺鼻的烟臭味一股脑朝牛刚强卷来,牛刚强忍耐住了伸手掩鼻的本能,那样,对眼前这位女士未免太不礼貌了,但她的味道又太冲,牛刚强只好悄悄朝后退缩,稍稍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
“牛法官,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女行长满脸表情,让牛刚强弄不清她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情绪的支配之下:“我说么,牛法官绝对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我们确实太冤枉,钱是骗子拿跑了,姓程的抓不着人家,就拿我们银行顶雷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都这样,银行还能开嘛?我们银行是国家的,钱是储户的,谁也别想轻松容易地赖走,我们这是保护国家利益。牛法官,你倒是说说,我们冤不冤?”
牛刚强以为她会拿出什么新的证据来证明她们的无辜,她罗嗦了一通却不见她拿出什么事实来,还逼着问他她冤不冤,不由有些不耐,就正面回答她:“我看你们是挺冤,可是这怪不着别人,你们的工作如果真的像你们墙上贴的口号那样,诚信负责,信誉第一,人家程铁石放到你们银行的几百万哪会稀里糊涂就没了呢?你们说人家冤不冤?让我说,根据你们墙上挂的口号,这个官司根本就没必要打。”
“为啥没必要打?”女行长对牛刚强的话一时没有听明白。
“信誉第一,你们把人家的钱弄没了,赔人家就是了,还要打官司,这样还有啥信誉?”
女行长听出牛刚强话头不对味,脸马上沉了下来,气哼哼地说:“银行的信誉也不是谁赖就得给谁钱。”说完这句话,女行长沉默了,牛刚强还在等她的下文,女行长的眼里却扑簌簌滚出一串黄豆大的泪珠子,泪珠在行长脸上连成两道小溪,从脂粉中冲刷出两条深色的沟壑:“牛法官呀,你知不知道,你判的不仅仅是个案子,你手里捏着几家人的身家性命阿……”女行长边哭边诉说,抽泣和话语连贯交融,让诧异万分有些不知所措的牛刚强根本无暇插嘴。
“要按你们会上定的那么判下去,不但国家的利益要受损失,储户的利益要受损失,行里从我往下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被处理啊,这些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别人不说,反正我是只有死在法院门口这一条路了,我死了不要紧,我丈夫还瘫在床上,孩子还在上学,他们可咋办吆……”
牛刚强见她胡搅蛮缠,就撇开她,盯住老姜问:“你们找我到底要干啥?就是让我听她”他用手指了一下行长:“到我这儿哭哭闹闹吗?”
老姜连忙去劝行长,劝罢又对牛刚强解释:“今天听说判决结果对我们不利,行长情绪有些激动,女同志,承受力差一些,你多多谅解,我们决不是闹。再说,这也不是靠闹能解决的事情。”说到这儿,为了缓和气氛,老姜又掏出烟,给牛刚强递了过来,牛刚强摆摆手拒绝了。行长接过一支烟,吸了起来,不说话,也不再哭了。
“情况是这样,”老姜字斟句酌地说:“关于这个案子,对发生的问题我们行里也很重视,专门向上级行作了书面汇报,最近上级主管行已书面答复我们,认定我们没有责任。”
“你们上级主管行的批件呢?”牛刚强朝老姜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