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所长说:“行了,别吹牛了,真是中央电视台台长犯了事也轮不着你管。”
赵雅兰说:“你别生气了,我爸是农民,我这个记者也是混的,中午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张警察说:“我承办你爱人的案子,你请我吃饭,能安好心吗?我可不去。”
曹所长打断他们斗嘴,说:“别瞎扯了,办正事,一会儿就下班了。虽然局长打了招呼,你又有正规的会见手续,咱们还得公事公办,这些东西都是准备往里面送的?”
赵雅兰说:“请曹所长多多关照。”
曹所长不搭理她,拎起被子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又把枕头、床单等等的包装全都打开检查了一遍,说:“这些可以送。”又将食品、烟等划拉到一旁,说:“这些不行。”
赵雅兰一下子急了,说:“曹所长,我求求你,不就一些糕点、罐头么,李福军现在的事不是还没搞清吗,搞清了放出来跟你我一样也是好人,给他送点吃的又能咋地?你就高抬贵手吧。”
曹所长不为所动,仍然只有一句话两个字:“不行。”
赵雅兰又说:“不管黑头……李福军下一步会怎么样,眼下他还不是犯人,还有吃喝拉撒的权利吧?就是犯人,也允许亲属送点吃的吧?”
曹所长说:“就因为他还没判,还不是犯人,才得按我们看守所的规矩办。你说得没错,他有吃喝拉撒的权利,这个权力在我们这儿都能得到保障,不信你一会儿亲自问问他。”
面对这位榆木疙瘩脑袋的曹所长,赵雅兰真不知该怎么办。在她的想象里,进了监狱如同进了地狱,不知黑头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想象着黑头被剃光脑袋,一身黑衣黑裤,面黄肌瘦,双眼呆滞,带着手铐脚镣的模样,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噗涑涑往外流,她想忍主不哭,越忍越悲痛,索性趴到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对付男人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哭,哭声像炮声,泪蛋如子弹,往往让男人束手无策不知所措。曹所长跟张警察当时就处于这种处境之中。
张警察悄悄对曹所长说:“算了,就让她送去吧。”
曹所长说:“我就是要让她明白,记者并不能为所欲为。”
张警察说:“这算啥为所欲为,想给蹲班房的亲人送点吃的也是人之常情,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人家不也是求你高抬贵手么。”
曹所长沉吟片刻,对赵雅兰说:“别哭了,糕点可以送,烟只能送一条,罐头不行,你
送进去他也没法开,我们还得为他们的安全负责,罐头绝对不行。”
赵雅兰抽泣着说:“让我多送一条烟吧,在里面心情烦躁,肯定烟抽得多。罐头不送进去,我带两筒让他就地吃掉,瓶子我再带回来行不?”
看着赵雅兰哭后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儿,曹所长实在说不出个不字,也不愿让张警察觉着自己有意为难她,只好点头同意了。
曹所长又把烟拆开认真检查了一遍,才拿出一个小牌牌交给张警察:“这是会客牌,你领她进去吧。”
从办公楼下的通道再往里走,进了一道铁门,门口有一间小屋子,屋子中间有一道铁栅栏,武警让赵雅兰在栅栏前的小登上坐着等。过了一会儿,铁栅栏里面的小门开了,黑头走了进来。
一见赵雅兰,他愣了一愣,随即问:“你咋来了?”
赵雅兰见黑头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衣服皱巴巴地,脸也黄蜡蜡地,忍不住眼泪往上涌。黑头笑呵呵地说:“我就知道你一来就得哭天抹泪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他们也没难为我,这两天就出去了。”说着一抬眼睛看到站在赵雅兰身后边的张警察,认得是那个领他上厕所给他烟抽的警察,连忙跟他打招呼:“你也来看我了?谢谢了。”
赵雅兰见黑头坦坦然然像是没事,心也定了下来,开始一样样给黑头交待送来的东西。黑头接过堆放在脚边的地上。见到赵雅兰送的烟,黑头赶紧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一摸身上没带火,就冲张警察要火,张警察迟疑一下,掏出打火机递给黑头,黑头点着烟美美吸了一口,把打火机装进兜里没还给张警察。
张警察瞪他一眼,黑头扔给他两包烟,说:“你这哥们人不错,上次在厕所里还给我烟抽。”
张警察又把烟还给他,黑头眼一瞪:“咋的?嫌少还是看不起我?”
张警察说:“我们有纪律。”
赵雅兰对黑头说:“你就留着抽吧,我买了四条只拿了两条,剩下的我替你给他。”
黑头说:“对,这个警察人不错,我蹲厕所他给我站岗,还给我烟抽,得谢谢他。”
赵雅兰又要给黑头开罐头,这才想起手头啥工具都没有,就求张警察帮着开,张警察也没工具,黑头说:“你帮帮忙,想法打开让我吃一口,这几天天天杂面粥窝窝头,肠子都拧成麻绳了。”
赵雅兰也求情:“您熟,帮忙找个螺丝刀就行,您总不能看着我再把罐头拿回去吧。”
张警察被两人磨得没法,想想反正他们也跑不了,就出去找螺丝刀。
张警察刚一出去,黑头马上把嘴凑到赵雅兰脸面前小声说:“我有两份材料藏在公安局治安处厕所的暖气片后面,你赶快想办法拿到手,我的事不承认他们也没法子。”
赵雅兰问:“你挨打没有?”
黑头说:“我没打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打我。你放心,我不会吃亏,他们最多只能关我一个月,到时间拿不出材料到检察院批捕,就得老老实实放我,不放我你就找他们要人。”
赵雅兰又问:“你到底绑架人家没有?”
黑头说:“真正绑架别人的正是报案的人,我倒是找了他们,为的是找程哥,多少让他们吃了点苦头,没关系,把我咋地不了。”
赵雅兰说:“这是咋搞的,绑架人的人逍遥法外,救人的人倒被关了进来,不行,我得彻底把这件事搞明白。”
黑头说:“你先尽快把材料拿到手,手里有了证据,再跟王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你千万不要自己蛮干,弄不好反而坏事。”
赵雅兰还要说什么,听到张警察的脚步声,就不再吭声。张警察拿着螺丝刀,三下五除二非常熟练地把罐头撬开,黑头饿狼般大口吞吃着凝成一团团的红烧肉、凤尾鱼,看得赵雅兰一阵阵心酸。
两听罐头被黑头风扫残云地消灭干净,他用手背抹抹嘴,心满意足说:“这下算过瘾了,再顶他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又对赵雅兰说:“你回去吧,我你也见了,啥事没有,过几天就出去了。你把该办的事办好就行了,我在里面吃不了亏。”
赵雅兰知道他急着催他快去拿材料,又见张警察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就不再多说,依依告别。来到曹所长办公室,剩下的两条烟赵雅兰分给曹所长和张警察,两人谁也不收,赵雅兰硬塞给他们,说:“一条烟算什么,还能够得上贿赂吗?你们实在不要我就当场烧了,不然我带回去也是浪费。”两人实在纠缠不过她,互相看看,只好一人拿了一条。
到了公安局,赵雅兰又犯了难,黑头把材料藏在男厕所的暖气片后面,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进男厕所?有心让张警察或其他人帮忙,又怕出问题。张警察见她在公安局门前不进不出迟迟疑疑地,就问:“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可回家了。”
赵雅兰只好说没啥事,道了谢又说了再见,才下决心到法院去找程铁石他们。她想来想去,觉得办这事凡是外人都不稳妥。
法院其实离公安局不远,就在公安局的斜对面,隔着一条大街。赵雅兰却不知道,她拦了辆出租车,心想司机肯定知道法院在什么地方,没想到遇上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这位司机心想:市法院就在街对面,她要去也用不着打车,打车肯定就是要去远处的法院,便一下把她拉到了西城区法院。赵雅兰从未打过官司,也不知道一座城市里面有很多法院,下了车见门口挂着法院的大牌子,屋檐下又挂着大国徽,便以为程铁石跟博士王他们肯定在这里,楼上楼下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他们。打听了半天,遇上个明白人,一听说是
找跟市里银行打官司的,才告诉她像那种案子八成由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让她到市中级人民法院去看看。赵雅兰这才知道,一个城市并不仅仅只有一家法院,急忙又打车往市中级人民法院赶。
政法大楼里单位很多,又经过一番周折,才算找到了程铁石和博士王。见他们正在跟对方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又有法官高高坐在台上,赵雅兰不敢进去,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仍然不见有结束的意思,她既怕黑头隐藏的材料有失,又感到又渴又饿又累,实在忍耐不住,才扒到门口喊博士王和程铁石出来。
博士王听赵雅兰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后,也非常焦急,正在开庭自己不能马上离开,就对赵雅兰说:“你还得等一会儿,我争取尽快结束,然后咱们一块去。”
赵雅兰也知道他们眼下无法马上离开,好在事情已经通报给他们,他们自会处理,自己心里也有了底,就对博士王说:“王哥,我下楼去先买点吃的喝的,我一天还没吃东西呢。”
博士王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先去吃饭,其他的事情就别管了,只要东西在,我们就能拿上。马路斜对面有家小饭馆还不错,你就在那儿等我们,不见不散。”
回到法庭,马丽芃的主任律师老姜还在就印鉴分辨不出真伪银行既可以不承担责任的论点滔滔不绝地发表宏论,博士王对着程铁石的耳朵把赵雅兰说的情况简单扼要地给他说了一遍,又悄悄告诉正准备反驳对方的王天宝:“不跟他们扯皮了。”王天宝会意地点点头,放弃了发言的打算。
牛刚强宣布双方做最后陈述,博士王说:“我们的陈述同上一次开庭一样,只有一点不同,根据法庭确认的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出出具的技术鉴定报告,本案并不涉及银行如果用肉眼常规方式分辨不出真假印章是否承担法律责任的问题,对这个问题被告如果有兴趣可以作为学术问题进行深入研究,但就本案而言,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毫无疑义,因为,技术鉴定报告已经证明,银行根本就没有对印鉴的真假进行辨别,我们的陈述完了。”
马丽芃也代表被告把他们的陈述报告念了一遍。
牛刚强一宣布休庭,博士王让王天保留下来在庭审记录上签字,他则跟程铁石急匆匆去找赵雅兰到公安局的厕所里取黑头留下来的材料。
九
“你真的认为这两份材料不宜作为证据,法律价值不大吗?”程铁石心有不甘,再次问博士王。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电视开着却谁也没心去看,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两份黑头花了那么大代价弄来的材料,从晚饭到现在的三个多小时里,一直是他们谈论的中心话题。
下午程铁石和博士王随赵雅兰到了公安局,没费什么周折,顺利地从治安处那层楼的厕所里拿到了黑头藏匿的材料。材料的内容令他们愤怒、震惊。他们过去的猜测由这些材料得到了证实,他们的疑惑由这些材料得到了解释。材料中所揭露的一重重黑幕,从银行跟诈骗团伙勾结、为了二十万元的账外收益而为诈骗团伙从银行冒领资金大开方便之门;法院立案后银行又如何用关系、金钱、女色等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收买个别执法者、掌权者徇私枉法把案子移送到公安局,企图将此案打入冷宫;一直到采取卑鄙的暴力手段绑架程铁石,企图恐吓他令他不敢再打官司……这些事实像揭去了盖子的下水道,污秽与丑恶、阴谋与诡诈,统统暴露在他们的眼前。
程铁石当即主张,立即将这些材料送给海兴市纪委,赵雅兰说应该送到检察院去,两人在激愤过去之后,体味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就像猎人终于将苦苦追踪的狐狸堵到了洞里。
博士王读完这两份材料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如同程铁石与赵雅兰那般愤慨、激动交织的亢奋情绪。他小心翼翼将材料折好,收进公文包内,然后继续吃他的驴肉饺子。他的眉头紧蹙,赵雅兰连连问他两次要不要加点蒜泥,他都没有听到或者根本不愿搭理。吃过饭回旅馆的路上,博士王找了家打字复印社,将材料复印了三份。回到旅馆,赵雅兰给程铁石、博士王泡好茶水,便急切地等他们对这件事做出个决断来。博士王又将材料认真看了两遍,然后说:“对这两份材料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此言一出,程铁石跟赵雅兰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博士王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在烟灰缸上弹掉烟灰,才接着往下说:“这两份材料交待的事实我相信全都存在,可取得这两份供词的手段却是对这两份材料的否定。因为黑头取得这两份材料时既没有合法身份,又采取了暴力手段,因而,法律本身就不会承认这两份材料的合法性。另外,汪伯伦跟猫头鹰也完全可以一口咬定这份材料是在暴力胁迫下按黑头的意思编造的,因此,这两份材料不宜作为证据提供给司法部门,如果提供了,反而等于承认黑头有非法绑架、用暴力伤害人家的事实。”
听到这里,赵雅兰沮丧地问:“那么说法律对这帮坏人真的就没办法了?黑头白费力不说,这些人坏事干尽却可以逍遥法外,法律还有什么用?公理又在哪里?”
博士王微微一笑说:“法律从来不代表公理,法律只是规范人们社会行为的篱笆墙。况且只有法律对全体社会成员一视同仁的时候,法律才能配得上公正二字。既然法律只是规范人们社会行为的篱笆和墙,篱笆总有空隙,墙就有阴影,法律也同样。想靠法律来维护社会
公理只是一种幼稚的幻想,违法的不见得是不合公理的,合法的也不见得就是符合社会公理的。就比如黑头的行为,从法律角度看,他是违法的,从社会公理的角度看,他又是正义的。所以千万不要再扯什么法律维护正义、法律是公正无私的这一类话,因为法律跟正义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概念,也不具有社会同一层面上的价值意义。法律的公正无私是有前提的,这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实际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博士王说到这里见赵雅兰跟程铁石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就又说:“你们也别以为让我这么一说,黑头的牢就坐定了,这两份珍贵的供词就成废纸了。你们知道一个好律师同一个孬律师最根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程铁石跟赵雅兰都茫然地摇摇头。
“好律师懂得怎样把合法的变成不合法的,还懂得怎么样把不合法的变成合法的。孬律师却以为合法的就是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是不合法的。黑头留下的这两份供词,如果能找到那家诈骗公司的人,就很容易成为合法证据,可那几个骗子跑了,连公安局都抓不着,我们就更找不到了。所以眼下要让这两份供词成为合法证据还比较难,可是要救出黑头,这两份证词也足够用了。”
程铁石一听立即来了精神:“眼下最急的不就是救出黑头吗?你快说怎么办,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是别再绕来绕去讲理论,让我浑身上下出冷汗。”
赵雅兰也说:“就是,怎么办王哥你快拿个主意吧。”
博士王瞅了瞅急不可耐的程铁石,说:“我比你还急,再急也得等到天亮,况且这份材料提供的事实对我们这场官司也极有价值,我还得认真想想。”
赵雅兰说:“王哥,你就先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