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来到跟前,却不说话,也不坐下,愣愣地站着。赵雅兰瞥他一眼,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看,眼光里透出的神情,火辣辣烫的赵雅兰脸发热、发烧,把她的心也烤得软软地。
“咋了?看什么?没见过?”赵雅兰收好镜子、口红,逗趣道。
“你呀,真美。”黑头由衷地歌颂她。
“美就让你看个够,给、给、给,好好看。”赵雅兰扬着脸,做出怪相,让黑头看。
黑头没有笑,却放下手里的塑料袋,伸手捧住她的脸在颊上吻了一口。
赵雅兰万万没有料到在大庭广众之下黑头会来这么一下,本能地推开他,说:“这么多人,你干吗?”
黑头也觉得自己失态,“嘿嘿”一笑,脸红涨成一块猪肝:“我没忍住,你千万别生气。”
赵雅兰朝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方才放下心来,捅了黑头一杵:“你咋这样呢,净胡闹。”
黑头说:“这不能怪我,还是怪你太美了。”
赵雅兰说:“你们男人都是这个德行,没到手的梨都是甜的,一旦吃上了,再甜的梨也觉着是酸的。”
黑头说:“那你这颗梨我就永远不吃,供起来天天看。”
赵雅兰说:“不吃,梨自己也会蔫,到时候就怕你连看都懒得看。”
黑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可乐,拉开,递给赵雅兰,自己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沉默片刻,闷闷地说:“别说懒得看,到时候恐怕我连看一眼的份都没有。你大伯要是知道你跟我这种人在一起,能答应才怪。”
赵雅兰说:“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我愿意的事谁也别想拦得住,别说我大伯,就是我亲爹也管不了。”
黑头问:“那你愿意不愿意?”
赵雅兰说:“明知故问,不愿意我老跟你混啥?你又不给我开工资。”说着,羞赧地将头埋到了黑头的怀里。黑头顿时呆了,心象充满了氢气的气球,轻飘飘晃悠悠地往上飞,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变成色彩斑斓的一团,喉头象堵了一团热血,热烘烘地发哽。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轻轻揽住赵雅兰的肩,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发际,轻声细语地说:“雅兰,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对你好,否则我就……”
赵雅兰捂住他的嘴:“别罚咒,我信,不信我还能对你这样吗?”
黑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嘴、用脸,在她头顶、发端摩娑着,柔情密意让他只想哭。夕阳将金黄色的光轻柔地洒在他们身上,晚风软软地抚摸着他们,他们失去了时间概念,直到夜幕降临。几个瞎遛的闲汉冲黑头跟赵雅兰怪声怪气地吆喝:“嘿,哥们,该回家了。”另一个说:“在这儿多没劲,回家去滚热炕头多过瘾。”
要在过去,黑头早就冲上去让他们满地找牙了,今天他却宽容地笑笑,扶起赵雅兰说:“走,咱们该吃饭了。”
赵雅兰顺从地挎起他的胳膊,两人款款而去。
“咱们吃西餐吧。”黑头建议。
“西餐太贵,随便找个小饭店吃点就行了。”
黑头没有听她的,领着她来到了装修典雅的喀秋莎西餐厅,他把这顿饭看成他与赵雅兰人生新起点的象征,一种纪念,决不能马马虎虎。两人在火车包厢式的雅座坐定,心里都有些异样地激动,过去他们没少在一起吃饭,可今天这顿饭的感觉绝对不同,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这顿饭开始,他们将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他们的关系已经升华到了一个可以决定他们一生幸福的新阶段。温柔的灯光,曼妙的乐曲,更为这间餐厅的气氛增添了浪漫柔情。
黑头点了水果沙拉、披萨馅饼、清蒸虾排,又要了一瓶意大利红酒。他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未来,干杯!”赵雅兰二话没说,跟他碰了杯,然后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第二杯酒祝程大哥早日脱离苦海,官司打赢!”
赵雅兰没有举杯,黑头错谔:“怎么了?”
赵雅兰说:“今晚除了我们俩,不许提任何人的事。”
黑头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好,今晚是我们的,别的人别的事不提也罢。这一杯酒祝我的人青春永在、万事如意。”赵雅兰端起杯跟黑头碰了一下,干了。
赵雅兰斟满酒,端起来,直瞪瞪地看着黑头说:“这一杯祝我们永远幸福,永不变心。”
黑头又加了一句:“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赵雅兰说:“想的美,胡说八道。”说是说,还是跟他干掉了杯中酒。
吃过饭,黑头骑着车送赵雅兰回家。赵雅兰的双臂搂着黑头的腰,头枕着黑头宽厚的脊背。黑头把车蹬得飞快,赵雅兰问:“黑头,你说啥是幸福?”
黑头说:“一句话说不清楚。”
赵雅兰说:“幸福其实就是一种感觉,比方说,这会儿,我跟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跑,就是幸福。”
二
程铁石下了公共汽车,略微辨认一下方向,踩着路灯洒下的昏黄的光斑朝旅馆走。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块研究写那份告状材料,写完了,两人都满意了,又去打字、复印,全都搞好了之后,他同博士王胡乱吃了点东西,为了让博士王早点休息,他就告辞回旅馆。夜晚的风已带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铁石低着头,看着地上随着脚步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铺到前头,一会儿又溜到身后的影子。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乏力,象受苦人的哀叹。近处的楼房里,传出电视广播声、训导孩子的斥骂声,给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几许活力。
黑头这会儿也许又去送赵雅兰了,也许已经回到旅馆,正在看电视。由黑头又想到博士王,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内疚。拟稿改稿时博士王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写的并非程铁石的告状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辩论文。博士王的认真、严谨,让程铁石感动。迄今为止,程铁石没有给博士王送过一分钱的东西,中午几个人一块吃饭,最终还是博士王付的款。这年头,象博士王这样不谈钱、仗义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铁石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身处绝境时,能遇见象黑头、博士王这样的朋友,没有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大东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面不远处,霓虹灯、街灯的五彩光映红了夜空,程铁石知道快到车站附近的繁华街区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断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还可以判断方向,夜晚弄不好就会迷失。他朝着前边明亮处加快脚步走去。果然,出了这条街道,东站前面的大广场上的卤素灯开始向程铁石眨眼。像所有车站一样,省城车站内外也是最热闹又最杂乱的场所。虽然夜已深了,车站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摆小摊的、卖零食的、为旅馆接客的、等车的、闲逛的,各色人等怀着各自的目的忙碌着。穿过广场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铁石住的旅馆。
“这位老板,帮帮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铁石,“我们到省城找亲戚,亲戚搬走了,钱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没吃饭了,给孩子一顿饭钱吧。”
程铁石看看营养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说谎,仍然掏出两元钱给了她。靠说谎谋生也算是无奈的谋生方式之一。程铁石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许说谎。在父亲面前,其他错误或许可以得到宽容,撒谎却绝对不允许,肯定要挨揍。他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幅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作老实人。”社会却告诉他:在充斥着谎言与欺诈环境里,诚实是无能的同义词。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被培养出来的诚实性格让程铁石吃够了苦头,不论在官场上还是在商场上,诚实与奸诈相比,诚实永远是弱者。他认识到,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个美好的误区,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谎也并不是罪恶,只要说谎的目的不是损害别人。
“老板,你的面相与众不同,很有讲究,我来给你说说,”一个打卦算命的拦住程铁石,见程铁石不感兴趣,又说:“我讲得对了,你看着随便给几个钱,我说的不对,一分钱不要。”
程铁石说:“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卦,我要听你讲,我就得破财。”
见程铁石不上钩,算命先生笑笑,扭头走开,又盯上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程铁石加快脚步朝旅馆走,显然,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连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旧货也都换上了新商标,算命打卦叫“预测”,传经布道聚众骗财的叫“气功大师”,失业叫“下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银行骗客户,法院装糊涂,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程铁石想到这里,真有些愤愤然,尽量远避那喧嚣的夜市,警惕地环顾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过来纠缠,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
三
市府大街三号院,被老百姓称为“常委大院”,够省委常委级别的官员,就有资格在里面住一幢小二层楼。市府大街很幽静,三号院的大门是普普通通的水泥门柱,两扇铁皮大门上还有些锈迹,每当挂着特定牌照或车窗前贴着特别通行证的车辆驶到门前,大门就会悄然打开,车辆进去后,大门又会悄悄地关上。在这一开一关之间,驻足窥视的有心人往往可以看到大门里边的岗亭、武警和葱茏茂密的树木花坛。一般人等,不论是乘车而来、骑车而来或徒步而来,要想进入这座大院,肯定会遭到武警战士冷淡而坚决的阻挡。
赵雅兰一进入三号大院警卫战士的警戒范围,就被从不允许进入大院的一般人等中区分出来,她按下门柱上的电铃,大铁门上的小门洞就会打开,守卫战士已熟识这位小姐,根本不用验证,点点头放行。进了大门朝右拐,二百多米长的小道尽头,就是赵雅兰的大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的家。二楼的窗户里灯光还亮着,赵雅兰知道她大伯跟大娘还没睡。门厅的小灯也亮着,那是专门给赵雅兰留的。
赵雅兰把车锁在门前的台阶下,在这个院里不用担心自行车会失盗。然后她用钥匙拧开门锁,在门厅里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她没开客厅的灯,怕大伯、大妈发现她回来,唠唠叨叨地教训她归家太晚。黑暗中她坐在沙发上,让黑头在她心里激起的热浪平静下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黑头居然能让她痴迷到如此程度。跟他在一起,万事万物都那么可亲可爱,分别的时候,时间空间对她都失去了意义,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一件事:下一次的会面。当坐台小姐使她接触了许多男性,可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只能引起她的厌恶与轻蔑,尽管为了挣钱她不得不巧笑逢迎,可她的心里却看不起那些拿钱买笑的族群。而黑头打斗时的勇武、幽默洒脱的举止、非洲猎豹一样矫健的躯体,甚至他的汗味、脚臭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腻烦,因为那是黑头的。多日以来,她几乎天天跟黑头在一起,可是黑头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半真半假的嬉笑,若近若远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她在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大的份量,黑头总给她道是无情且有情的飘忽感觉。而今天,蒙在真情之上的面纱终于揭开,赤裸裸的爱奉献到她的面前,她真有些难以消受这突兀而来的巨大幸福。
“谁啊?雅兰,吓死我了,黑灯瞎火一个人坐在那儿干吗?”大妈从楼上下来,被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的赵雅兰吓了一跳。
赵雅兰也被从幸福的回味里惊醒,赶忙站起身说:“我骑车累了,休息一会儿,大妈你要啥?我去拿。”
大妈打开客厅的灯,看看赵雅兰,开始唠叨:“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在外面疯跑,社会上这么乱,出了事咋办?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外边忙些啥,我们管不了你,实在不行就把你爹叫来,你给你爹好好说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外面都干了些啥……”
大伯身边没有孩子,唯一的儿子,赵雅兰的堂兄当腻了处长,弃官从商,办了个公司,整天天南地北到处跑拼命挣钱,很少回家。无形中,赵雅兰成了这个家中唯一可以接受管教的晚辈成员。
“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这么晚在大街上跑,碰上坏人怎么办?出了事怎么给你爹交待?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早就回来了,怕吵着你跟大伯,就没敢吱声。”赵雅兰做出委屈的样子,撒谎为自己辩解。
“算了,算了,你们老赵家的人都有道理,我说不了你,饿了去吃点东西,冰箱里有糕点,吃完了洗洗早点睡。”
大妈回楼上去了,准备拿的热水瓶却忘在茶几上,赵雅兰给她送上去,悄悄放在卧室的门外。
赵雅兰对爱管教人、爱唠叨的大妈并不生气,反而有一种见到自己妈妈的亲近感,她知道大妈是真的为了她好,替她担心。对她大伯,她心里却一直憋着一口气,背着她大伯跑出去当坐台小姐挣钱,也有些跟她大伯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赵雅兰的上边有两个哥哥,都在朝阳农村老老实实地务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的老疙瘩,自然成了父母的珍宝。可是,再是珍宝,也是农村的孩子,能享受到的物质与文化果实少的可怜。幼时,赵雅兰对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感受,哥哥送的一只山雀就可以让她兴奋半年,父亲的一把酸枣就可以满足她对零食的要求,母亲煮给她的两只鸡蛋,就可以使她觉得得到了整个世界。时代的进步,年龄的增长,尤其是电视这个充满魔力的窗口把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引入这贫穷静寂的山村之后,赵雅兰终于发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寒酸、多么的狭窄,她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像两个哥哥一样消耗在这贫瘠的黑土地上,她不愿意像母亲那样,以猪狗鸡羊这些家畜为伍,以锅台炕头为生活的舞台,把自己的乳汁、汗水甚至生命全部无偿地贡献给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富足与欢乐的儿女身上。
父母也不愿自己珍爱的唯一的女儿像他们自己一样,在乡村受一辈子苦,在赵雅兰的软磨硬缠之下,经过多次肯定与否定的反复、犹豫,父亲终于为赵雅兰收拾起行李,又尽可能地收集好山货,领着十六岁的赵雅兰,来到省城,找到在省城当大官的大哥,把赵雅兰交给了哥嫂。
赵雅兰年幼时也曾跟父亲到大伯家作过客,那时大伯的官还没作到这么大,住的房子也
没这么宽敞,大伯也抱过她,甚至想要把她留下来给自己当女儿,可是她觉得大伯的的怀抱没有父母那么温暖自在,闹着要跟父亲回去。她对年幼时到大伯家做客的印象已经模糊,记忆中留下来的不是大伯的家,而是大伯家以外的世界,宽宽的路,高高的楼,多多的车,密密麻麻的人群。
父亲对大伯讲:“咱们兄弟俩,就这一个闺女,我不忍让闺女留在农村受苦,你两个侄儿都成家立业了,这辈子就那样了,可闺女你得管,好赖让她在城里谋个事儿,以后在城里成家过日子,能吃上商品粮,刮风下雨不用在野地里遭罪我就满足了。”
大伯问:“闺女留我这儿,你跟弟妹能舍得?”
父亲赶紧说:“能舍得,能舍得。”
大伯说:“那就让孩子住下吧,你也多住两天,陪陪孩子,让她适应适应,习惯了就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大妈坐在赵雅兰身边,摸摸赵雅兰的脸,捏捏赵雅兰的手,嘴里一个劲“啧啧”有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