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这是啥子声气?”
安阳的思绪被任玉巧的话扯回来了。
他凝神细听,屋外猪圈的栏板,被拱得“冬冬”直响,他不由笑了,说:
“昨晚上,天黑尽了才离开县城,回到凉水井,就舀了点锅中的冷潲给猪吃,猪吃得少,天一亮就饿了,拱栏板呢。”
任玉巧一把逮住了安阳的手臂说:
“二天,你再出门,就跟我说一声,我可以过来帮你收拾。不只是猪,还有牛、马、鸡、鸭,你不都喂着嘛!”
“你帮我?就不怕人家说。”
“怕个啥?”任玉巧的声气一下子低弱下去,“我可以让昌华来帮你嘛。有个人搭帮着,总比没人招呼强。”
“要得。”
安阳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的是,即使要李昌华帮忙,最多也是一回两回的事情,真要出外去打工,还得尽快把鸡、鸭、牛、马卖掉。
猪拱槽板的声音越发响了,一面拱还一面叫。
任玉巧坐了起来,俯身垂脸吻着安阳说:
“起吧,拖不得了。”
安阳也无心再睡,一骨碌起床穿衣。
任玉巧扣着衣服,低着头说:
“光顾着贪欢,把正事儿忘说了。安阳,任红锦的事情,都谈妥了。李克明要离开凉水井,名义上是到猕猴桃果品加工厂砌石坎,做小工……”
“实际呢,他去干啥?”
“还能干啥子,一边打小工,一边看他那男性不育的病呗。他不知咋个听说加工厂附近有个老中医,有祖传秘方。”
“能行吗?”
“多半是鬼扯。”任玉巧不屑地说,“反正任红锦早绝望了,她连声要我转告你,下个赶场天前夜,她给你留着门。你就从她家后门进去吧。”
安阳猛地一个转身,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盯着任玉巧问:
“你说啥子?”
任玉巧的眼帘垂落下来,声气放得低低的:
“就是这么回事。”
“真会有这种事?”安阳吼了一声。
“你轻点,安阳,你以为我蒙你?”
“我只以为是你编出来的……”
“我哪会编得这么圆。不是他们要我从中牵线,我一个孤身女子,哪敢大白天约你去我屋头。说真的,开初我只想让你别缠昌惠,不要把我的昌惠给骗跑了,决定尽快给你暗中找个伴儿,煞煞火。哪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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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玉巧扑过来一把搂紧了安阳,把脸依偎在他胸前。
“你这么快钻进了我的心头。这会儿,我都有点悔了……”
安阳的身板一直,满脸怒色地断然一摆手说:
“我不去,亏你想得出来,我们都、都这样子亲了……你却要我做这种事。你、你把我当啥子了?”
任玉巧的手一把捂住了安阳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安阳,要去的,都说好了的。”
安阳的倔劲儿也上来了,厉声问:
“说好了什么?”
“你不去,他们准定会猜到是咋个回事。要不了几天,我们两个勾搭成奸的流言,就会传到四乡八寨。你想想,安阳,那怎么要得啊。在凉水井,往后我们莫说聚了,就是日子也无法过。”
任玉巧忧心地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拉了拉安阳的衣袖,哀求般道:
“你就去一次吧,我跟任红锦说,只一次,你只答应一次。”
安阳车转了脸,不瞅她。
他觉得自己正被人推进一个事先设好的圈套里,心头不是一个滋味。
“这么说,你来我这里,也有人晓得?”
“是啰,咋会不晓得。”
安阳只感到屋外有眼睛凑近壁缝在张望,便惊慌地四顾。
“你这会儿来,也有人晓得?”
任玉巧连连摇头说:
“这会儿不晓得,是我独自个儿偷着来的,我太想你了,太想和你做成那件事了。可今晚上,他们在等回音呢。”
任玉巧懊恼地皱着眉头,流着泪说:
“都怪我,只牵记着不让你和昌惠出丑。现在,事情全乱了。你、你就答应去一次吧,我求你了。”
一颗接一颗泪珠顺着任玉巧黝黑的脸庞淌下来。
安阳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闩,冷冷地说:
“你走吧。”
任玉巧跟到门边,身子重重地倚靠在门板上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安阳还要说什么,她整个身子扑上来,一把抱紧了他说:
“安阳,我们还要活,特别是我。你可以远走高飞,出外去打工。我出不去啊,我还要在凉水井这地方活下去啊!还要拉扯大两个娃娃,你、你就不要难为我了,好吗?”
安阳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一下一下把任玉巧眼角的泪珠拭去。
缠溪之恋 九
就这样,二十七岁之前,安阳没同任何女人真正相好过。
尽管在他冥冥的想象和下意识中,经常出现完美无缺的女性形象。这位女性有时是亭亭玉立的,有时是皮肤洁白的,有时又是瘦削高挑的……但他从未肌肤相亲地接触过一个女性,和她们有过同床共寝的Xing爱关系。
而在饥渴煎熬到二十七岁这一年,他和任玉巧有了这一层亲密无间的关系。他在任玉巧的身上,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对于安阳来说,直到今天,这一层关系都是说不出口的。对外人说不出口,对自己的亲朋好友同样也说不出口。
分离了多年以后,任玉巧又打电话来,他可以装聋作哑,可以婉言相辞,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也可以断然拒绝。
毕竟,他现在已是省城里一位有地位、有名声的实业家了。
他没有这么做,他愿意去看她,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的。既有旧情难忘的一面,也有对她的一种报恩心理。更重要的是,任红锦死去之后,茫茫人世间,只有她才是真正了解他和任红锦之间关系的人。
任红锦和李昌芸刚死,她就打来电话。是不是她对她们母女的死,也有某种困惑,产生了猜测和怀疑?特别是那一团堵塞烟道的草束,至今也没个说法,任玉巧产生其他联想,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呀。
天哪,在这节骨眼上,任玉巧可千万别再来横插一杠子啊。
安阳刚从公司回到家,孔雀苑小区的胖子保安,借着来核实聂艳秋离开省城的具体时间,话中有话地告诉安阳,警方对任红锦、李昌芸母女的死,是有怀疑的。有电话报案称,任红锦是他们家的保姆,暗中与男主人安阳搞上了,被女主人聂艳秋逼出别墅,雇人堵塞了煤气热水器烟道,蓄意用煤气中毒的方式进行报复,害死了可怜的母女俩。当警方了解到,她们母女确曾在安阳的小别墅里住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以后,正对案情进行详尽的调查。
安阳听得心惊肉跳,不要说警方产生怀疑,就是他的内心深处,不也对妻子聂艳秋有过怀疑吗?
聂艳秋是好胜心极强的女人,她长得高高胖胖,丰满白晳的脸庞,一脸的自信。她总是穿着一身笔挺得体的西服,白衬衣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十七岁离开她自小长大的县城,步入省城社会闯荡以来,她碰到的多半是好人,一直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的。安阳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安阳县中同学陈一波手下的一家餐厅经理。陈一波每月开她工资一万元,把一家餐厅全都扔给她经营,她每个月要给陈一波赚回来三十多万元。
和安阳有了感情,他们联手创办茶叶公司,相互合作,取长补短,很快发了起来。就如同安阳从没问过她以往的感情经历一样,她也从来不曾问过安阳进入省城以前的感情经历。
婚后,安阳只是觉得她比一般的女子冷,一点也不像她在商场上出现时总是热情洋溢、笑容可掬的模样。为此她解释说,自从十七岁步进省城社会做餐饮以后,一干就是十年,在大堂里,在一个个包间中,在餐桌上,在足浴房里,她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听说过,什么样的勾当没见过?经历得多了,也就把社会上的一切看淡了。
安阳对她这一番话,表示充分的理解。只因安阳初到省城时,也在餐厅里干过。他晓得她说的确是实情。
任红锦和李昌芸死后,安阳的心底深处,对她产生隐隐的怀疑以后,才陡地感到,她虽是他的妻子,他对她的了解却十分有限。现在连警方都怀疑到了她的头上,安阳觉得事态严重了。
若是在这个关健时刻,任玉巧再横插进来,岂不乱了套,把一盆水越搅越混了?
故而安阳不敢贸然去见任玉巧,不想主动给她打电话。他想等待事情有了一个结果,明朗以后,才和任玉巧联系。
也正因为这样,当年他和任玉巧、任红锦之间的历历往事,不断地浮上他的心头,不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的,是的,就是在那个夏天,在短短的一周时间里,他和山乡里性格、长相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有了亲密关系。
任玉巧比他大,正如他那时称呼她的,完全可以做他的姐姐,大姐姐。她是个寡妇,多少年里都没挨过男人了,田土都干枯板结了,不会再怀上娃崽了。安阳和她交往,纯粹是贪欢,是相互满足和需要,似乎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而任红锦虽是个已婚妇女,却比他小,又是朋友之妻,她找安阳的目的性十分明确,那就是为了遮丑,要怀上一个娃娃。安阳的内心深处,对于和她的交往,始终是忐忑不安的。他也很难想象,怎么把这一层关系维持下去。
他一下子处于两个女人的夹缝之中。
实事求是地说,起先他还有一点歉疚,一点惶恐不安,一点不知所措。而当真正地和两个女人相好以后,他还暗暗地有点儿窃喜,有一种捡便宜的快感,一种意得志满的自足之感。
要晓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凉水井乡间,在众人眼里,他是个讨不起婆娘的单身汉,一个连媒婆都不愿上门来提亲的光棍啊!
任玉巧是明了他和她们俩的双重关系的,事实上是她把他扯进了这个怪圈,推进了任红锦的怀抱。
而任红锦呢,对他和任玉巧的关系,则是完全蒙在鼓里,不晓得的。
缠溪之恋 十
七天一次场街,在春夏之际忙忙碌碌的农事中,眨个眼的工夫就过去了。
太阳出得大,凉水井寨子上,连续几天,乡亲们都在把前一阵收获的油菜籽摊晒在阳光下。和油菜籽一起晒的,还有麦子,还有吃不完的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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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籽和麦子是自家吃的,而胡豆晒干后多半是留给外出打工的青壮汉子们的。他们回到山寨上来,炒来吃也可以,带到打工的城市里去也可以。穷乡僻壤,实在也没多少可以带出去的东西。
秧子栽下去了,头道包谷也薅完了,农活上没多少事情。
安阳也在自家小院坝摊晒菜籽和麦子,隔开一段时辰,他就用一个推笊翻晒油菜籽,顺便不费劲地吆赶几声贪嘴的麻雀,不花多少力气的。菜籽榨了油,出外打工时可以带出去,麦子晒干以后,安阳只想留下一小部分,其他都挑去卖掉算了。
在屋檐遮下的阴影里干坐着,闲得乏味。
望着阳光下的菜籽、麦子和一小堆胡豆,晃晃悠悠的,眼前就会闪现出和任玉巧相爱缠绵时活灵活现的形象。她那黝黑的脸庞,雪白一片的身躯,身上温润强烈的异性体味,和她亲热时的一幕一幕,甚至每个细节,都像在过电影,像在看电视画面,又似在咀嚼回味。任玉巧那丰满撩人的裸体,健硕挺拔的Ru房,和她的声声真切舒缓的喘息,那么鲜明而又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抹也抹不去。
那一天,任玉巧离去以后,安阳不顾猪仍在圈里叫唤,一头倒在床上,舒展四肢,一动不动地呆了半天。
他的整个身心获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和茫然。他明白了人为啥子要娶妻,男女双方为啥要在一个屋檐之下勤扒苦挣、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和任玉巧发展成这样的关系,实在又有些不伦不类。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满足了,可以沉静好些日子,才会思念异性。
谁知全不是那么回事。
仅仅过了两天,他的那股欲望又在体内野火般亢奋地燃烧起来,对于女人的渴念烧灼着他。和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渴念全都具体地化为和任玉巧在一起时的画面。夜里他惊醒着,期待着任玉巧会悄没声息地来到他的家中,他们可以沉浸在幸福之中。
但她没有来。
他更不敢贸然地去她家里,他怕闯见了李昌惠或是李昌华。
明天就是赶场的日子。安阳想着要去赶场,牵着牛马,到牲畜市上,把这两头大牲畜先卖了,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卖脱以后,他就省心了,说走就可以走。至于屋头的猪和鸡鸭,他可以把它们赶到任玉巧家里,对外人说是卖给她喂的,其实他不收她的钱,只当帮补她家用。这么想着,安阳的心头就感到十分轻松。
大院坝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垂暮的白胡子老汉,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孙孙,在追着一条黑狗绕场子逗乐。
安阳正眯缝着眼睛茫然地瞅着黑狗跳跃,一个柔柔脆脆的嗓音招呼着他:
“这么清闲啊,安阳,晌午,你吃啥子?”
安阳陡地一抬头,愣怔地望着她。
没转脸之前,他就听出来了,这是任红锦,李克明的婆娘,任玉巧提到的那个人。
任红锦笑吟吟地望着他,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走进了院坝,说:
“看你一个人,家中推了豆腐,给你抬一碗下饭。”
任红锦轻声细气地说,神情怡然大方。
安阳连忙离座。
她讲的是实情,一个人过日子,他经常愁菜。李克明常在外头打工,有活钱赚回来,他家吃穿不愁,也像李克全家一样,买回了一台电视机。李克明在凉水井寨上的时候,和安阳处得好。安阳除了常在夜间去他家看电视、聊天、吃瓜子、喝茶之外,他们也经常给他端来渣豆腐、豆汤、炒腊肉、鸡辣角、酸豇豆。
接过任红锦递过来的一大碗豆腐,只见雪白的豆腐上面,漂浮着一层浓香扑鼻的红油,特别诱人。他真诚地道谢:
“多承你。吃完了,我把碗还来你家。”
“不忙的,你尽管用好了。”
任红锦一摆手,脆朗朗说完,看着安阳凑近碗沿去闻味道,冷不防压低了声音说:
“幺姑跟我说了,今晚上你来呀,我留着门。”
安阳愕然抬起头来,他万没想到,任红锦会当面来对他提这件事。
任红锦的脸色一阵潮红,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仍固执地盯着他,眼光里在期待他的回答。
安阳淡淡一笑说:
“好香啊,这豆腐……”
“来吗?”红锦的语气有些失望和忧伤,更有些急切。
安阳受不了她热辣辣的目光,点了一下头说:
“嗯。”
刹那间,任红锦的脸上溢满了笑容,连连点着头说:
“好、好,我在屋头等。”
说完,转身出了安阳家的小院坝,像是生怕安阳又会反悔似的。
安阳望着她的背影,木呆呆的。
这个凉水井寨子的少妇,骨骼小,身架子结结实实,却长着一张大大的眉目清朗的脸庞。她和寨子上爱留长发的姑娘、少妇们不一样,剪了一头齐耳短发,这使得她那张脸,更显得与众不同的白净细腻。
吃晌午饭时,就着红油豆腐下饭,安阳才发现,任红锦给他的那碗豆腐下面,埋着很多腊肉,还有煮得红红的茶叶蛋,下饭吃起来,既香又可口,味道十分鲜美。吃饭时,安阳的眼前不时地晃动着任红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