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长时间啦,亲爱的乔?”
“皮普,你的意思是问你病了有多少时间了,是吗,亲爱的老弟?”
“是啊,乔。”
“今天是五月底,皮普,明天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亲爱的乔?”
“差下多吧,老弟。我接到信知道你有病,我就对毕蒂说了。信是由一
位邮差送来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单身汉,可现在他结婚了,虽然送信要走很
多路,要穿破许多皮鞋,但不能发财,不过发财不是他心头之愿,他心里最
大的愿望是结婚——”
“我听你这么说很高兴,乔!不过我得打断你的话头,你刚才说对毕蒂
说什么来着?”
乔说道:“是这样的,我说你住在外地,专门和生人打交道。你和我又
一直是老朋友,在你生病的时候来看看你,你不会不欢迎的。毕蒂听了后
说:‘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乔又用一种权衡利弊的审慎神态总
结般他说道:“毕蒂的话是‘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总之,我不会
对你讲假话的。”他作了一番严肃认真的思考之后又补充说道:“这位年轻
姑娘说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不要耽搁,马上就去。’”
乔说到这里便结束了,他告诉我讲话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多,又说我该
补充一些营养,无论我想不想补充营养,都得按照规定时间多吃些,而且我
得服从他的规定。听了他的话,我便亲吻着他的手,然后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便去给毕蒂写信,并附上一句说我向她问好。
十分明显,毕蒂已经教会乔写信了。我躺在床上,观看他的一举一动,
由于我生性的弱点,一看到他居然能写信,一种因骄傲而喜悦的心情竟然使
我又一次流下眼泪来。我发现我所睡的床铺上的账子已经拆去,床和我本人
也被搬进了会客室。这里大而明亮,空气流通,地毯也已被搬走,整个房间
保持着清新。日夜通风,健康宜人。我的写字台被推到了一个角落,上面乱
七八糟地堆着小药瓶。乔坐在这张桌边开始了伟大的工作。他一开始先在文
具盒中挑了一支钢笔,就好像在大工具柜子中挑选工具一样,然后把袖口卷
好向上拉拉,好像准备挥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铁锤一样。在他写字之前,他先
把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再把他的右腿一直向后伸到椅子后面。他写字
时,每一向下的笔划都很慢,真像拖了六英尺长一样,而每一向上的笔划,
在写时都可以听到墨水向四面八方溅出的声音。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总以
为墨水瓶放在这边,其实他是放在另外一边,所以他去蘸墨水总蘸个空,可
是他看上去却是自以为是的样子。有时会遇上个把拼写不出的字阻碍他写
信,但总的说来信写得还算顺利。在他最后签好名字后,便用两只食指擦最
后一团留在信纸上的墨迹,然后又把指头在帽子上擦了擦。站起来后,他在
桌子四周绕着圈子走,心情无限满意地从各个侧面来欣赏自己的表演效果。
当时我不想谈得过多,即使我能够多谈也不想多谈,因为我怕这样使乔
担忧。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我才问他关于郝维仙小姐的情况。我问他,她是
不是已经康复?而他听了摇摇头。
“乔,她死了吗?”
“怎么,我的老弟,你知道,”乔用一种劝告的口吻,和一种渐进的方
法说道,“我是不会这样说的,因为这样说的口气太重了;不过她已下—
—”
“已经不在世了,对不对,乔?”
“这样说还差不多,”乔说道,“她己不在世了。”
“乔,她拖了很久吗?”
“要是让你说,你会说是在你病后大约一个星期吧。”乔说道。看来他
是为了我才用这种逐步渐进的方法委婉答复的。
“亲爱的乔,你听说关于她的财产是怎样处理的了吗?”
“哦,我的老弟,”乔说道,“好像是大部分遗产都给了埃斯苔娜。我
是说这早就处理好了的。不过,在她去世之前一两天她又追加了一条,留给
马休·鄱凯特先生四千英镑整。皮普,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样留给他四千英镑
整的?是‘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这是毕蒂告诉我的,毕蒂说她就是这
样写的。”乔说着又重复了这追加的句子:“‘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
留给他四千英镑整。”好像这句话对他有无限的好处。
乔对这个“整”字特别感到兴趣,津津乐道。我实在不知道乔是从谁那
里得到“整”这个词的习惯性理解的,也许他以为在四千英镑上加个“整”
字,钱的总数就会多一些。
然而他这样却使我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如今总算
大功告成。我又问乔,他听没听说过其他亲戚对郝维仙小姐遗产继承的情
况。
乔说道:“莎娜小姐每年可得二十五镑,因为她肝火旺,脾气暴躁,这
钱是让她买药丸吃的,乔其亚娜小姐获得二十镑,还有一位什么夫人,我想
起来了,我的老兄弟,有种动物背上有峰的叫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想晓得这种动物的名称,我说道:“是‘卡弟尔’
①吗?”
乔点头答道:“是卡美尔夫人。”听了他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
他是指卡美拉。“她得到五镑,这是给她买灯草芯蜡烛用的,因为夜里睡不
着时点亮灯,精神情绪可以稳定一些。”
乔一五一十告诉我的事情我非常相信,因为我觉得他所说的都确实可
靠。乔然后又对我说道:“你目前身体还不太好,我的老兄弟,我今天只能
再告诉你一件事,也仅此一件。老奥立克居然闯进了别人的屋子。”
“谁的?”我问道。
“我同意你过去的看法,不过,他的那副样子就是粗鲁成性的,”乔有
些道歉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就是一个城堡,既是城堡就
不能乱闯进去,至于战争年代是例外。他不管怎么有缺点,好歹是个粮食种
子商人吧。”
①Camel。骆驼,读音与卡美拉相近。
“那么你说的就是彭波契克喽,是他的家被抢劫了吗?”
“皮普,一点不错,”乔说道,“他们抢了他的钱柜,抢了他的现金箱
子,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还在他的脸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
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并且打了他一顿,又用各种粮食种子塞满他一嘴,
使他想喊也喊不出。不过他认识奥立克,自然奥立克被关进了县里的牢
房。”
我们谈着谈着便随便起来,无拘无束了。我的精神恢复得很慢,但是却
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好转着,稍微强壮了一些。乔待在我的身边,我想我
又变成了小皮普。
乔对我可谓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凡是我需要照顾的地方他全想到
了,就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地照顾我。他坐在那里和我谈话,依旧如同昔日
那般亲切,如同昔日那般纯真,如同昔日那般体贴入微,一切从维护我出
发,以至于我几乎相信自从我告别昔日故居的厨房以来,我的生活只不过是
一场发烧造成的心灵混乱,甚至幻梦,如今已从迷梦中醒来,发烧也已退
去。他在这里除了家务之外什么事都为我做。他一来到我这里便打发走了原
来的洗衣妇,又为我雇了一个非常正派的妇女做家务。他时常对我说,他之
所以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决定这件事自有其理由,“皮普,事情是完全正确
的,我看到原来的那个洗衣妇总是在拍那张不睡人的床,把拍出来的鸭绒都
装进一只桶,拿去卖掉。我看她下一次就会来拍你睡的这张床了,把你被子
里的鸭绒都拍光,然后就会用你的汤盘儿菜碟儿把你的煤屑一点点运走,就
会用你的长统靴子把你的酒什么的也都带走。”
我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时我们就可以一同乘车外出了,就好像当
年我们盼望当他学徒的日子一样。果然这一天到了。一辆敞篷马车赶到了巷
子里,乔把我裹好,用双臂抱起我,把我送到楼下,放进车里,好像我还是
一个无可奈何的小东西,一切都要依靠他纯朴真实天性的百般关怀。
在车上,乔坐在我的身边,马车一直驶向乡间。一片夏季的色彩,绿树
葱葱,青草茂盛,夏季特有的香气充溢于空间。这一天又正巧是星期天,我
举目四望,周围一片可爱的景象。我暗自思忖,世界变化多快,看那娇嫩的
野花漫地遍野,好不茂盛;那善歌的鸟儿起劲地唱着,好不动听;世间万物
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夜晚在星星的洗礼下,在茂盛成长。而这个阶段中我
却躺在床上,可怜地发着高烧,整天噩梦,无法安眠。只要一想起卧床发
烧、整天噩梦的日子,立刻我心灵的平静就被打破。但是,每当我听到教堂
响起做礼拜的钟声。每当我看到四周铺开的一片自然美景时,我立刻也就感
到,我心头虽然愉快但仍旧力不从心,我的身体仍旧在孱弱之中,以至于我
不得不把自己的头依偎在乔的肩膀上,好像孩提时代他带着我去赶集或去其
他什么地方时的情景一样,幼稚的感官过分激动时反而疲倦了。
一会儿之后我扰乱的心又平静下来,我们像昔日谈天一样在谈论着,像
昔日躺在古炮台旁的草地上一样躺在草地上。乔依然是当年的乔,一点也没
有变。过去在我眼里的乔和现在在我眼里的乔一样。他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
朴忠实,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洁正直。
从乡下回到寺区,他又把我抱起,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我背起,走过庭
院,爬上楼梯,这不禁使我回想起昔日的那一个圣诞节之夜他背着我去沼泽
地的一幕情景。我们谈论中还没有提到过我这个阶段的命运变化,我也不知
道他对我最近的生活经历知道到何种程度。我现在一切都信赖他,他现在没
有涉及到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当天晚上他正在窗口抽着他的烟斗,我在充分的考虑之后问他:“你是
不是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
“我听说过,”乔答道,“老弟,我知道不是郝维仙小姐。”
“乔,你听别人讲了是谁吗?”
“唔!皮普,我听说是那个派人来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里送钞票给你
的人。”
“就是那个人。”
“真叫人想不到。”乔显得很平静地对我说道。
“乔,你听说他死了吗?”我立刻又问道,心里很没有底。
“你说什么人,皮普?是那个派人把钞票送来给你的人?”
“是啊。”
“我想,”乔思索了好长一会儿,把眼光避开我,望着窗洞下的椅子,
“我确听到有人说过,虽然说的方式各有不同,不过意思都和这差不多。”
“乔,你听到过有人谈到他的一些情况吗?”
“我倒没有特别听到别人说起,皮普。”
乔站了起来并向我坐的沙发走来,我便开始对他说:“要是你喜欢听的
话,乔——”
而乔俯身看着我,说道:“老弟,你听我说。皮普,我们永远是最好的
朋友,你说我们是吗?”
我羞愧得无言以答。
“那么,这就行了,”乔仿佛我已作了回答似的说道,“这就很好
了。我们的意见就一致了。噢,我的老弟,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谈论我们
两个人都没有必要谈论的话题呢?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何必非谈这没
有必要的话题呢?在天之主啊!你可想到那可怜的姐姐吗?想到她那喜怒无
常的脾气吗?你可记得那根呵痒的棍子吗?”
“我完全记得呢,乔。”
“我的老弟,你听我说,”乔说道,“你记得在那根呵痒棍飞舞过来
时,我总是尽量挡住它,不过我的能力有限,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一
旦你那可怜的姐姐居心要打你一顿时,”乔又开始用他那惯用的大发议论的
神气说道,“我要是挡上去不让她打,事情就更糟了,她就要更加重重地打
你。我看出了这件事,我知道,这一来她就先揪我的胡子,然后把我的身子
摇上几摇(你姐姐过去的这行为我是多次领教),如果这样一来,那个小孩
子免得被打倒也算了。可是那个小孩子到头来还是被打一顿,而且打得更
重,我的胡子也被揪了,我的身子也被摇了,于是久而入之我从中悟出道
理,心想,‘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看到的只是伤害,而看不到任何好
处。’所以,先生,我要你来说好处究竟在哪里?”
乔正等着我回答,我便说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乔同意地答道,“你说我想得对吗?”
“亲爱的乔,你想的永远都对。”
“晤,老弟,”乔说道,“你这样说就得坚持这样想。其实说我的话永
远对,我倒认为我说的话很可能更多是错的,如果有对的,那我说的这句话
是对的,即在你小时候,你隐瞒了一些小事,你之所以隐瞒,主要是因为你
知道葛奇里在阻挡你姐姐的呵痒棍时是力不从心的。所以,我们两个人就不
必去想这件事了,也不去谈论这些没有必要谈论的主题。在我这次来你这儿
之前,毕蒂花了很多精力帮我出主意(因为我很笨拙),要我如此地看问
题,如此地说,等等。”乔对他自己的这一套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得意,
他又说:“现在这两点都已做到。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就得对你讲真话。
也就是说,你不必想入非非,现在你就应该吃晚饭,应该喝兑水酒,应该裹
着被单睡觉。”
乔离开了这个话题是做了精心安排的;毕蒂以女性特有的智慧早就对我
了如指掌,她运用柔密的机智和善良的心肠对乔作了心灵的开启,给我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乔是否知道我如何穷,我的大笔遗产和远大前程已经消
融,就像沼泽地上的太阳使雾气消融一样,我不得而知。
还有一件发生在乔身上的事,在刚刚开始时,我对它无法理解,但不久
便有所悟,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原来当我的身体开始由弱而强,由
重病而复原的时候,乔对我好像出现了些不调和。因为还在我病得不能起床
时,我需要完全依赖他,我的老伙伴以昔日的声调,以昔日的称呼来称呼
我,叫我,如亲爱的皮普,亲爱的老弟等。这对我来说就如心中的音乐,我
也用昔日的老调子对待他,他允许我这样称呼,我内心只有幸福与感激。可
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对他虽一如往故,乔对我却有了一些微妙的疏远。
起先,我对此茫然不解,不久,我便察其原因,一切都出自我,一切的错误
都是我造成的。
啊!这都是由于我对他的态度而使乔得到一个结论,怀疑我的忠诚,等
到患难一过,我就会逐渐对他冷淡,而最后把他抛弃。本来乔有一颗无辜的
心,而我使他生出了戒心,因此他从本能上意识到,当我身体由弱而强时,
他对我的信任便开始转弱,他想,与其等到我从他身边挣脱而出,不如在适
当时候放手让我自去为佳。
记得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去往寺区花园进行散步,我依偎着乔的胳膊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