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里法庭保留了一种惯例(我因为这次到法庭旁听,在惊心动
魄的个人体验中才了解到),开庭的过程中要留下最后一天宣判死刑。这样
可以起到最好的效果。一回想起这件事,我脑海中便出现一幅难以忘怀的图
画。否则,即使在我书写这件事时,我也很难相信那次有三十二名男女犯人
被置于法官之前,听候死刑的判决。三十二人之中的第一个就是马格韦契,
他坐在那里,是为了让他留下一口气再活着被处死。
整个的这一幕现在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时法庭的窗户上闪
耀着四月的阳光,同时四月的雨点也打在上面。我站在被告席旁边,仅一栅
栏之隔,我从一个角上抓住他从栅栏中伸过来的手。站在栅栏里的是三十二
位男女犯人,他们当中有的藐视法庭,有的全身恐惧,有的低低啜泣,有的
号啕大哭,有的捂住面孔,还有的阴郁地茫然四顾。在女犯人中发出了尖叫
声,法庭上要她们肃静,她们便静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法官们身上挂着
表链,佩戴着花束,法庭里其他的小官们、法警们、庭丁们,以及来旁听案
件审理的所有的人,就像拥挤戏院里的观众一样,都在盯着对峙中的大法官
和三十二位犯人,面部严肃。接着大法官开始对犯人演说。他说站在他面前
的这批可怜的犯人中,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值得在这里提及,因为他从孩提开
始就行为不轨,触犯法律,屡次被捕入监进行惩罚,而又屡次不改,终于被
判长期监禁。可是他仍旧旧性不改,胆大妄为,进行施暴手段,越狱而逃,
因此改判终身流放。这一位不幸的入离开犯案之地,在流放期间曾一度对自
己所犯错误有所认识,生活安分守己,待人忠实可靠,但是在至关重要的时
刻,他又耽于情感,旧病复发,重蹈昔日对社会危害之路,离开他重新做人
终身仟悔的地方,擅自潜回祖国。须知他终身流放后是不能回国的,祖国不
是他的法律保护地,他一回祖国便受到指控。在一个阶段内他逃避了官府的
追查,最后在企图逃亡国外的途中事发。他抗拒官府行使逮捕令,又使对他
了如指掌的告发人在协助追捕时死去,这究竟是因为他设计谋害,还是在粗
鲁忙碌中误杀,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为清楚。根据法律,凡终身流放而私自
返国者处以死刑,而此人所犯符合此条,必罪上加罪,处死无疑。
法庭的几扇大玻璃窗上虽然布满了雨点,而阳光却透过滴满雨点的窗户
照射了进来。有一大片阳光正照射在三十二名犯人和大法官之间的空地上,
由阳光把双方连在了一起,这样也许会提醒观众席中的某些人,使他们想到
这双方都将受到新的审判,那是绝对平等的、全知全能的、绝不会有错的,
最伟大的法官(上帝)将对他们进行审判。大法官提到的这位犯人这时站了
起来,一张带有清楚斑痕的面孔映照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之中,他说:“在天
之主早就对我判了死刑,法官老爷,我现在恭领你的判决。”说毕又坐了下
去。此时法庭要大家肃静,大法官又开始对其余的犯人讲演。再接下去,对
犯人进行正式的宣判。宣判结束,有的犯人被扶着走了出去;有的虽面孔憔
悴,却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毫不在乎地大步而出;也有几个对旁听席点点
头;还有两三个相互握手以示告别;还有的走出去时,在地上拾起几片散落
的香草叶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而他是最后一位出去的,因为他必须有人把他
从椅子中扶起来,步子慢慢吞吞。等全部犯人走了出去后,他握着我的手。
这时旁听席上的听众也站了起来(整理一下他们的衣帽,就好像在教堂做完
礼拜或在其他什么场合的情况一样),对这个或那个罪人指指划划。我看多
半是指着他和我。
我诚心地希望并暗地祈求,他最好在法庭的审判记录公布之前悄然逝
世,但是我担心他的生命还会延长下去,于是我决定当夜就向内务大臣上书
请求对他宽恕,把自己所知的一切情况都写明,特别说明他是为了我而回国
的。我在信中流露出急切而又伤感的情绪,尽一切可能表明自己心情,写完
后又递呈上去。另外我又写了几封信给当局权威人士,我认为这些人具有慈
悲的菩萨心肠。此外,我还写了一封信直接给国王陛下。在他判决之后好几
个日夜我无法休息,天天为这些请求的信件伤神,有时累得竟然在椅子中便
睡着了。自从递呈了那些请求的信件后,我经常不离那些投信的地方,心中
自忖,只要我经常在这些地方走动,就会大有希望,不会遇到凶险。每遇黄
昏时分,我在这些街上荡来荡去时,总要去到每一处投递请求信的官府或宅
第,徘徊于周围,而心中却怀着莫名的不安和痛苦。一直到今天,只要在一
个春日的夜晚,尘灰飘扬于空中,经过伦敦的西街区时,我就会感到一阵厌
烦,会望着那一排排威严无比、大门紧闭的高门宅第,以及外面一行行明亮
的街灯,回想起昔日情景,顿时一片愁云便会浮上心头。
每天我都到狱中探监,而探望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缩短,牢房对他的管
理也越来越严。我看得出,也许只是我的幻想,我已经引起怀疑,担心我带
进毒药把他毒死,所以我每次去都请求他们检查,然后再坐在他的身旁。我
对那位总是守在那里的看守说,只要他相信我只为探监而来,别无其他用
意,我就甘愿为他效劳。所有的人对他都不找麻烦,也不找我的麻烦。他们
只是忠于职守,待人并不粗暴。看守几乎每一次都告诉我他的身体更坏了,
住在同一囚室的其他病犯,以及派来照顾病犯的犯人们(他们虽都是罪大恶
极的人,噢,感谢在天之主,他们却也有慈爱之心),也都告诉我同样的信
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总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
瞪瞪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脸孔上密布着茫然的神情。我的话有时使他的面
色闪过一道色彩,也不过一霎时,然后就又阴沉下去。有时他几乎或完全不
能讲话,只能用手轻微地在我手上一按就作为回答,慢慢地我也便了解了他
按一下的意思。
当时间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我看到在他身上起了一种巨大的变化,这是
前所未见的。在我走进囚室时他的眼睛正望着门口,一看见我他的面色就显
得活跃起来。
“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这时我已坐在他的床旁,“我想你今天来晚
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晚的。”
“我来的正准时,”我答道,“我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
“你在大门口总是要等一下的,亲爱的孩子,对吗?”
“是的。我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
“谢谢你,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抛
弃我的。”
我无言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因为我心中还记忆犹新,我的确曾经想过
抛弃他。
“最美好的事情是,”他对我说道,“自从乌云在我的上空浮游以来,
你总是在我身边,安慰着我,比红日在我的上空高照时对我更加尽心尽力。
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虽然他很爱我,也很尽力想支
撑住病体,但他面孔上的光彩总是不时消逝,在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
的面容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今天你感到很疼吗?”
“亲爱的孩子,我不疼。”
“你是不会抱怨叫苦的。”
他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微笑着,用手碰了一下我。我懂得他的意思,是
要我抬起手放到他的胸口。我便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又微笑了,把他的双
手放在我的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探监的规定时间已到,我掉头一望,看到典狱官正站在
离我很近的地方。他对我低语道:“你先不要走。”我谢过他的好意,并且
问道:“如果他能够听我的说话,我可以和他说几句吗?”
典狱官走开了,并且对看守也打了个招呼,要他也离开。这些变化都是
在没有声息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面容卜的薄薄
的阴影却顿时消失,充满柔情地望着我。
“亲爱的马格韦契,现在我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你。你能听懂我的话
吗?”
他轻轻地在我手上按了一下。
“你有过一个孩子,你爱她,但是你又失去了她。”
他在我手上略微按得重了一些。
“她还活着,和有权有势的人们来往。她现在还留在世上,生得非常美
丽,已是一个贵妇人了。我很爱她。”
他使了最后的一点微弱气力,想把我的手送到他的嘴唇上,可是他再没
有力量了。我看到这点,便顺着他把手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他轻微地让我
的手又滑向他的胸口,又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这时他那凝望着白色
天花板的宁静的目光暗淡了,消褪了,他的头安静地垂到了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曾给他读过的书,想到《圣经》中所说的有两个人到殿里
去祷告,我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再不可能说些更好的话,只能说:“噢,主
啊,对于他这个罪人大发慈悲吧!”
第五十七章
现在整个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告诉了房东我自己的打算,等到租约期
满,我就退掉寺区的房屋,在未满之前,我打算分租一些出去。我立刻便在
窗子上贴上了招租的广告。此时我已负债很多,手头几乎没有钱了。处于如
此的情况下我这才慌得手足无措。也许我该这样写,如果正视一下现实,好
好地理一理头绪,集中力量想一下,我早该慌得手足无措了,而我却全然不
顾,只知道大病正在来临。最近的忙碌使我暂时没有生病,但病魔并未离
开。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袭来,别的我就知道甚少了,而且我对它也毫不注
意。
在最初的一两天之间,我躺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地上,只要偶然我在哪
里躺下也就睡在哪儿。我感到头昏脑涨,四肢疼痛,思想毫无目的,身体毫
无气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长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等到次日早晨,我企
图坐在床上并想想过去的情况,然而我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里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头绪。在那
寂静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园里,摸到那个我以为系着船的地方;我究
竟有没有在楼梯上两三次昏倒而又苏醒,心中万分惊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
如何从床上下来的;我究竟有没有疑神见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楼梯,而楼上的
灯光亦已经熄灭,我正要去点燃呢;究竟有没有一个人那么神魂颠倒地说
着,笑着,呻吟着,弄得我说不出来的苦恼,甚至使我怀疑这些全是自己发
出的声音呢;在这间屋子的一个黑暗角落究竟有没有一座关闭着的熔铁炉,
以及一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里面正在火化郝维仙小姐,等等。在我胡
乱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窑的白色烟雾袅袅而起,把一切想理顺的事情全部
打乱,最后在烟雾中我仿佛见到有两个人正盯着我望。
“你们要干什么?”我惊慌地问道,“我不认识你们。”
“唔,先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弯下腰来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
一件事你得赶快处理一下,我敢说,否则你会被逮捕的。”
“有多少债务?”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这是你欠珠宝商的账
款。”
“你们想怎么样呢?”
“你最好到我家里去一趟,”此人说道,“我家里的房屋是很不错
的。”
我想从床上起来并穿好衣服,然后我又看看他们,发现他们已站得离床
远远的,正在注视着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们看看我现在的状况,”我说道,“我只要起得来我就会同你们
去,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儿。你们一定要把我带走,我怕会死在路上的。”
也许他们答应了几句,也许他们争辩了一下,也许他们还在鼓励我,说
我身体不像我所说的那么差。那次所发生的事在我脑中留下的只有这点线
索。我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没有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是在发烧,来人也许因此而离开了。我痛苦地忍受着疾病的折
磨,时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么事情都无穷无尽;我神志昏迷,根本
分不清现实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墙壁中的一块砖,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
进去的,我请求赶快把我从这眼花缭乱头昏目眩的地方拉开;我又好像成了
一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根钢轴,架在一座深渊上面碰撞着,旋转着,我多么
希望这台机器停下来,把我这钢轴从上面卸下来。这些都是我当时病中情
况,是我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在当时也知道一些的情况。比如当时我以为来
的人是杀手,有时我和他们格斗起来,一会儿我又以为他们来都是为0了我
好,因而全身无力地倒在他们怀抱之中,让他们扶着我躺下来。特别有一件
事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总是会发生一种情况,因为我在痛苦难挨
的病中,他们的形象都变得古里古怪,甚至会无限地扩大与膨胀;然而,无
论这些形象怎么古里古怪,迟早总会化成一个形象,那就是乔的形象。
我最严重的病情过去了,在病情转好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
已消失,而剩下的一个形象却再也不变。无论是谁来到我身边,结果都会变
成乔。在深夜我睁开双眼,看到在床边的那张大椅子里坐着的是乔;在白天
我又从沉睡中睁开双眼,看到在窗台上坐着并且在窗篷下抽着烟斗的人是
乔;我要喝些清凉饮料,那只把清凉饮料递给我的亲切的手是乔的手;饮完
后我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这时有一张怀有希望、充满情义望着我的脸,那
是乔的脸。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真的是乔在这里吗?”
传来一句家乡的口音,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乔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对我发火吧!乔,你来打我吧!你
说我忘恩负义吧,千万别待我这么好!”
乔看到我认出了他,非常高兴地把头挨着我放在枕头上,用一只手臂搂
着我的脖子。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弟,”乔说道,“你和我是永远的朋友,等你身
体康复了,我们一起乘车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
乔说完后便退到窗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用手擦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身
体极度虚弱,不能起来到他身边去安慰他,我只有躺在床上,带着忏悔般的
口吻喃喃低语:“愿上帝保佑他!愿上帝保佑这位温和的基督教徒吧!”
然后他又回到我的身边,他的双眼红通通的,于是我握住他的手,我们
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长时间啦,亲爱的乔?”
“皮普,你的意思是问你病了有多少时间了,是吗,亲爱的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