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人们的嘈杂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我看到奥立克从扭打的人群中挣扎出来,
好像那是汹涌的水流,然后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
迷迷糊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我躺在了原来的地
上,头好像枕在一个什么人的膝上。我睁开眼望着靠在墙上的梯子。我在没
有苏醒时,其实也是睁着眼望着同一个地方,现在一苏醒过来,我便意识到
我还是躺在我晕过去的地方。
一开始由于我失去了知觉,根本不知道转动头去观望四周,看究竟是谁
扶住了我,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望着梯子。一直等到在我和扶梯之间出现了
一张面孔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特拉布裁缝店里的那个伙汁。
“我看他没有问题!”特拉布裁缝店的小伙计说,语气十分认真,“不
过他的脸色是不是有些苍白?”
这几句话说毕,扶住我的人将他的脸低下来注视着我,我看到这个人是
——
“赫伯特!老天啊!”
“轻点,”赫伯特说道,“汉德尔,轻点。不要太激动了。”
这时斯塔特普也俯下身子看着我,看到他时我也大声叫喊道:“噢,斯
塔特普,我们的老朋友也来了!”
赫伯特说道:“你忘掉他是要帮助我们办事的了吗?你现在可得安静
些。”
他这一提示使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过由于我臂膀的疼痛,不得不又跌
坐在地上。“赫伯特,现在还没有误时吧,是不是?今天是哪一天啦?我在
这里有多长时间了?”因为我顾虑重重,而且又很奇怪,我是不是在这里躺
了好长时间,比如说有一天一夜,或有两天两夜,或许更长。
“还没有误时,现在还是星期一晚上。”
“谢谢苍天!”
“明天星期二,你可以休息一整天,”赫伯特说道,“不过你一直在呻
吟,亲爱的汉德尔,你伤到哪里没有?你能不能站起来?”
“可以,可以,”我说道,“我能走路。我没有伤到哪里,只是这条胳
膊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
他们把我手臂上的绷带松开,尽其所能解除着我的痛苦。只见这条胳膊
又肿又发炎,只要一碰就疼痛不堪。他们把自己的手帕撕开当绷带用,把伤
臂包扎好并吊了起来,这样可以支撑到回镇后再用清凉涂剂解痛。没有一会
儿我们便出了门,关上这所又黑又空的水闸小屋的门,经过了路上的采石
坑,便踏着步子向回去的路上走去。特拉布裁缝店里的小伙计,如今已长成
一个翩翩少年。他举着灯笼在前面领路,这一灯光就是刚才我见到直冲进门
的灯光。从那高高的月亮来看,以它现在和刚才来时的高度差计算,我在这
里已待了两个小时。虽然月亮下洒下一些小雨,而天空却很明亮,只见石灰
窑中的白色烟雾从我们身旁袅袅升起。我又默默地祈祷,内心中充满了感恩
的情绪。
我恳求赫伯特告诉我他们是如何救我脱险的,起初他总是不想告诉我,
一再说我应该保持安静。后来他才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离开家时
匆匆忙忙,忘掉拿着那封信,竟将它打开着留在了房间里。赫伯特在回家的
路上遇到斯塔特普,便带着他一起回来。我刚离开不久他们就到了,一进门
就看到了那封信,使他颇为不安,特别是又见到了我的留条,他把两者一比
较,发现两者的不一致,就更为不安。由于内心的不安,他默默地考虑了一
刻钟的光景,于是便同斯塔特普一起到驿站去,因为斯塔特普自愿和他同
往。到了驿站打听下一班驿车开出的时间,结果下午的驿车业已出发,这一
来他更为不安,乃至于不安到惊慌。既然没有驿车,便决定雇马车前往。就
这样,他和斯塔特普到达了蓝野猪饭店,充满了期望在那里能找到我,或者
能知道我的下落。结果两者都落空。他们又转而去到郝维仙小姐的家,同样
落空。他们只有又回到蓝野猪饭店。无疑,那个时候我正在我吃饭的那家饭
店中听老店主谈我自己流传在这一带的身世情况。他们在蓝野猪饭店休息了
一会儿,准备找一个人带他们到沼泽地去。在蓝野猪饭店大门过道中有一些
闲荡的人,他们遇上了特拉布裁缝店的小伙计。他的老习惯总改不掉,无事
可做、东闯西荡。他说他刚才看到我从郝维仙小姐家出来,向着我用餐所在
地的那个方向走去。这个特拉布裁缝店的伙计就成了他们的向导,陪他们走
出饭店,向水闸小屋走去。他们是从大路走的,而我是避开大道从小路绕过
去的。他们一路走着,赫伯特一路思索着我是被什么人招到那里去的,也许
是真有什么事,对普鲁威斯的安全会有影响,所以他自己闯进去也许成事不
足,败事有余,所以他让向导和斯塔特普留在采石坑旁,自己单独一人走过
去,蹑手蹑足地围着屋子走了两三圈,以确定屋里的情况是否没有问题。可
是他听不清,只能听到模模糊糊深沉粗哑的声音,这就是我心情最紧张的一
霎时,而他还疑心我究竟在不在屋子里。就这时他突然听到我大声叫喊,于
是连忙响应,一头冲了进去,其余的两个人也紧跟着跑了进去。
我把屋子中发生的详情告诉了赫伯特,他主张立刻到镇公所去报告发案
的情况,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让镇里立即开出拘捕令。但是,我对这件事
早就有了考虑,要是这么一做,我们就被阻在这里,延误了回去的时间,说
不定会对普鲁威斯造成致命的后果。这种麻烦是不可否定的,所以我们暂时
不考虑追逐奥立克的事。我们处于当时的情况下,大家都要小心谨慎,特别
是特拉布裁缝店的伙计万万不能泄露这件事。我深深相信,如果他知道了由
于他的无意插入却救了我的性命,没有使我死在石灰窑中,他一定会大为失
望的。这当然不是说特拉布裁缝店里的伙计心肠狠毒,而是他精力旺盛过了
头,生性多变,喜欢刺激,拿别人的笑话作为自己的消遣。我们在和他分别
时,我给了他两块金币,看来他还满意。我还向他表示了歉意,说过去不该
把他看得很坏,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反应。
星期三就在眼前,我们决定在当夜赶回伦敦,于是三人乘那辆雇来的马
车而回。这样,当夜里发生的事于镇上流传时,我们早就离开了那里。赫伯
特为我受伤的胳膊买来了一大瓶药水,整个夜里不停地使用,才使我在路上
忍住疼痛。我们抵达寺区时,天空已亮;我立刻躺到床上,并且整天没有下
床。
我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的病体对明天的行动不太适合,因此内心的恐
惧使我万分苦恼,可是如此的折腾并没有把我完全弄倒,我倒感到十分奇
怪。说实在的,一想到心灵的疲惫和忍受的莫大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明天的
事情使整个神经拉紧,只怕我早就被弄倒了。我如此焦急地在盼望着,在思
虑着会发生的情况。时间迫近,可结果却仍隐藏着,令人难以捉摸。
非常明显,为了预防不测,今天我们和普鲁威斯不再进行任何接触;可
是这一来又增加了我在另外方面的不安。每一个脚步声或其他声音都会惊动
我,会使我想到他一定被发现了,他一定被逮捕了,这一定是派来给我送信
人的声音。我甚至那么肯定地认为他被捕了。这不是我的恐惧,不是我的预
感,而是我心灵的知觉,只要他一被捕,我的心灵就会神秘地知道。随着白
日的消逝,不见有噩耗传来;接着夜幕降临,恐怖的阴影又开始在我身边徘
徊,担心明天早晨我的病体是否会恶化,等等,这些都占据着我的心灵。我
被烧伤的臂膀隐隐地抽疼,我迷迷糊糊的头也隐隐地抽疼,我想我是不是神
经开始错乱了。于是我顺序数数,发觉我并没有迷糊,头脑清醒如常;我又
背诵了几段我学过的散文和诗歌。有时我感到心灵疲倦,不知不觉地睡上一
会,或忘记了疼痛,可过一会儿又惊醒过来,我会自言自语:“现在开始
了,我开始神志不清了!”
他们两人让我整天保持安静,不断地过来为我换绷带,让我喝清凉饮
料。每逢睡着后,我都会因梦中水闸小屋的一幕而醒来,以为时间已经过
去,失去了搭救普鲁威斯的机会。当天半夜,我从床上起来,摸到赫伯特那
里,非常坚信这一觉已睡了二十四个小时,星期三已经过去。这一次半夜起
身是该夜我最后一次在焦躁不安中消耗自我的精力,再后来,我便香甜地睡
去了。
一觉醒来,凝望窗外,发现星期三的拂晓已徐徐来临。桥上闪烁着的灯
光衬托在晓光之中已变得苍白,初升的太阳就像天边的一把燃烧着烈火的火
炬。泰晤士河显得幽暗而神秘,架在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泛出淡灰色和丝丝寒
意,拂晓天空中燃烧般的红霞点缀着桥顶,并抹上了一片温暖。我顺着远处
一连串的屋顶望去,那教堂的钟楼和尖塔一直伸向清撤明亮的天空,太阳正
冉冉升起,一层纱幕似乎正从河上揭开,水面上闪耀着千百万燃烧般的光
点。一层纱幕似乎也从我的身上被揭开,我突然感到精神抖擞、脑筋清爽。
赫伯特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们的老同学则躺在沙发上。虽然,由于他
们未醒,没有得到他们的帮忙我无法穿衣,但是我却把尚未熄火的壁炉烧
旺,并且为他们两人煮了咖啡。过了一会儿他们也一跃而起,精神抖擞,毫
无倦色。于是,我们把窗户打开,让刺骨的早晨寒气进来,眺望着远远向我
们奔流而来的潮水。
赫伯特兴高采烈地说道:“当河水到九点改变流向时,你就在磨坊河滨
做好准备,等候我们吧!”
第五十四章
这是三月份的一天,太阳当空照着十分温暖,风吹起时却又寒气袭人:
在阳光下已经是夏季,而在背阴之处还是冬天。我们穿上厚呢大衣,我还带
上一个包,包里装的是我日常需要的几件东西,其他的东西一件也未带。我
究竟此去何方,去干何事,何日归来,这一连串的问题对我说来全然无知;
我根本不会想这些问题,或者用它们来苦恼自己,我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
就是普鲁威斯的安全。从住宅出来,心中不免有些怅惘,于是站在门口回首
观望,即使来日我还能看到这些屋子,恐怕也全都会变样。我们在去往寺区
石埠的路上悠闲地踱着,逛着,有时悠闲地站上一会儿,装出若无其事,根
本没有准备下水的神态。当然,我事先做了细心的安排,船只已准备妥当,
万事皆备,只等上船。当时那里除了两三个寺区一带的水手外,谁都没有看
见我们,于是我们略微犹豫一番,便跳上船,解索离去。赫伯特划桨,我掌
舵。这时正是八点半钟,是即将满潮达到高水位的时刻。
我们的计划是,等九点潮水满盈后开始退潮时,我们的小船便顺水而
下,直到当日下午三时后潮水改向,我们的小船继续缓缓逆流而上,可以一
直划到天黑。那时我们早已划过肯特和艾塞克斯之间的格里夫森好长一段路
程了。那里河面宽阔,人来人往稀少,是一个幽静所在,河边居民只有三两
家,单门独户的小酒店、船行随处可见。我们可以停泊上岸挑选一家吃饭休
息,并可以在那里过夜。无论是开往汉堡的轮船或是开往鹿特丹的轮船都会
在星期四上午九时从伦敦驶出。我们根据我们小船停泊的地点推算出它们来
到的时间。哪一条船先到便先招呼哪一条船,万一由于种种原因上不了第一
条船,我们尚有第二次机会。好在我们对每一条船的特征记号全部熟记无
误。
终于我们开始执行计划了,心情从沉闷中舒展开来,我不禁感到这是多
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几小时之前的怅惘情绪再也不见了。空气清新爽快,
阳光温暖,小船在水上轻驶而过,河水在阳光下泛着涟畸,整条水路似乎对
我们充满了同情,使我们内心充满生机,鼓励我们一往直前,使我们充满新
的希望。而我自己却感到有些屈辱,在这次行程中我的用处不大,然而我的
这两位朋友却是难得的优秀桨手,他们即使终日划桨击水,也自会从容不
迫,没有倦意。
在那个时代,泰晤士河的水上交通远远比不上今天,不过船夫们划的小
船和今天倒也不相上下。至于驳船、运煤帆船、沿海航班这类船只不比今天
的少,但是要说大大小小的蒸汽船,还不到今天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
这天,虽然天时尚早,已经有许多短桨舢板在水上川流不息,另外还有许多
驳船也顺流而下。在那些年头驾一条敞篷小舟行驶于泰晤士河的桥与桥之
间,比起这些年来更加容易,也更加普遍。所以,我们轻快地驾舟行驶于各
种轻舟渡船之间。
很快就经过了老伦敦桥,接着是毕林斯门鱼市场,这里都是牡蛎船和荷
兰人的船,然后就是白塔楼和叛徒门,我们穿行于密密麻麻的船只之间。这
里有各式各样的蒸汽船,有开往利思的,开往阿伯丁的,也有开往格拉斯哥
的,有装货的,也有卸货的。我们划过这些船只时,看到它们一艘艘犹似巨
人高耸在水面之上。接着又出现了许多装煤船,每当煤从舱里吊起来时,装
卸工人都奔向甲板以保持船的平衡,然后煤块便哗啦啦地倒进了驳船。接着
我们看到了停泊在这里的明天驶往鹿特丹的蒸汽轮船,对它看了又看;然后
又是一艘明天开往汉堡的蒸汽轮船,我们正从它下面的牙樯旁驶过。这时我
正坐在船尾,磨坊河滨及磨坊河滨的石码头已在眼前,而我的心也怦怦地乱
跳起来。
“他在那里吗?”赫伯特问道。
“还没有呢。”
“太棒了!他不看到我们是不会来到河畔的。你看到他的信号了吗?”
“这里看不清楚;不过,我看到了。现在我看到他了!你们两人快划。
赫伯特,放松一些。停下!”
小船轻轻地一靠石码头,一眨眼功夫,他便跳到了船上,我们划船继续
向前。他身上穿着水手斗篷,手上拎了一只黑色帆布包,看上去像是一名水
上领航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因而心头很满意。
“亲爱的孩子!”他一坐好,便伸手拍拍我的肩头说道,“诚实的好孩
子,你做得很好,谢谢你,谢谢你!”
我们的小船又穿行于密密麻麻的船只之间,避开生了锈的铁锚链,磨损
的粗麻绳,以及上下起伏的浮标。我们划到哪里,哪里的破篮于破篓子便随
着一时沉入水底,浮在水面的木片儿刨花儿也都被冲得四散逃奔,漂在水上
的煤渣煤屑也分成两行。我们的小舟穿行于河上,在这里我们经过一艘船,
船头是桑德兰①的约翰的头像,正张大嘴巴对着风演说,和其他的许多约翰
一样;在那里我们又经过一艘船,船头是雅茅斯的佩茜的头像,胸脯轮廓结
实,圆眼珠从眼窝子里突出两英寸。我们的小舟穿行于河上,船厂中传来铁
锤的敲打声,锯子的锯木声,不知正在干什么名堂的机器声,漏船中的抽水
声,绞盘的起锚声,船只的出海声,还有海上营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