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仿佛这两个家伙正同我玩躲猫猫这可恶的游戏。贾格斯先生正坐在角落
里,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事务所里的一对又粗糙又肥大的蜡烛发出幽暗的
光,蜡烛上还包着肮脏不堪的裹尸布一样的纸,真好像是对他的那一群已上
了绞刑架的客户的纪念。
我们三人乘上出租马车向着吉拉德街驶去,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刚
坐好饭菜便送上来了。在这种场合,我非常清楚我不能和温米克作伍尔华斯
的情感交流,连一个眼色也不能丢,但是我希望温米克能不时看上我一眼,
表示出一点友谊。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无法办到。每逢他从桌子上抬起眼睛
时,总是向贾格斯先生那里望去,对我则表现出冷淡,表现出疏远,仿佛温
米克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今天来的不是温米克本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我们刚开始用餐,贾格斯先生便间道:“温米克,你是不是已经把郝维
仙小姐的那封信寄给皮普先生了?”
“还没有,先生,”温米克答道,“我正打算把它寄出时,你和皮普先
生来到了事务所。信在这里。”他把信递给了他的上司,而没有交给我。
“皮普,”贾格斯先生把信递给我,说道,“这是郝维仙小姐写的一封
短信,因为她弄下清你的确切住址,所以寄给我转交。她告诉我她想见见
你,说你曾经向她提过一件小事。你准备去她那里一次吗?”
“我要去的。”我说道,把眼睛转向这封短信,匆忙地看了一下,上面
写的确是贾格斯先生所说的意思。
“你准备什么时候到她那里去呢?”
“我这个阶段和别人有约,”我看了温米克一眼,说道,他这时正在把
一块鱼肉送进他那邮筒式的大嘴,“所以去的时间尚不能确定。我想,很快
就会去的。”
“如果皮普先生打算很快就去,”温米克对贾格斯先生说道,“你看,
他就没有必要写回信了。”
一接到这个信息我就知道我该越快去越好,不能耽搁,于是便说我明天
就去。温米克喝了一杯酒,面色中反映出他的满意,在满意中又带着严酷,
他用这个眼神望着贾格斯先生,却没有望着我。
“皮普!我们的那个叫蜘蛛的朋友,”贾格斯先生对我说道,“出了手
好牌,这一局他赢了。”
对于他说的我只有同意。
“嘿!这倒是个有前途的家伙,他自有办法,不过不见得永远都行。鹿
死谁手尚难预料,强中自有强中手,谁最有本领还未见分晓。万一他一变而
动手打她——”
我这时从外到内都气得直冒火,打断了他的话头,“贾格斯先生,你当
然不是真的认为他会卑鄙下流到这个程度吧?”
“皮普,我没那么说,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如果他真的一反常性而
动手打她,当然在力气方面是他大,如果讲到运用心计,他明显地不行。像
他这种人在如此情况下遇到的如此之事,其结果会是什么呢?自然,两种结
果的机会相等,都有可能。”
“我可以问两种机会均等的结果是什么吗?”
“像我们的朋友蜘蛛这样的人,”贾格斯先生答道,“要么是拳打脚
踢,要么是满脸陪笑畏缩奉承。他也许畏缩奉承时会发牢骚鸣不平,也许就
是畏缩奉承而不发牢骚。总之,他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奉承陪笑。究竟怎么
样,你可以听听温米克的高见。”
“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奉承陪笑。”温米克重复着说,根本就没有看
我。
“来,我们为本特莱·德鲁莫尔夫人干杯,”贾格斯先生从他的间转式
食品架上取下一瓶精制酒,给我们每人斟了一满杯,也给他自己斟满一杯,
说道,“但愿究竟是谁胜的问题处理得使夫人满意!要使夫人和先生部满
意,绝对不可能。茉莉,茉莉,茉莉,茉莉,你今天怎么这样慢啊!”
在他呼唤她时,她正在他的旁边,为餐桌上一道菜。菜上好后她缩回双
手,向后退了一两步,有些紧张地嘟哝了几个词表示歉意。她说话时手指做
了个动作,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怎么啦?”贾格斯先生问道。
“没有什么,”我答道,“只不过谈论起这件事使我有点儿痛苦。”
她这手指的动作好像是在编织什么东西。她站在那里望着她的主人,不
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或者走后是不是又会被叫回来,主人有更多的话要对自己
讲。可不是,这一双眼睛,还有这一双手,不是最近我曾见过的吗!在我的
记忆中是多么清楚!
他叫她下去,她便悄然地从房中退出。但是她好像仍然站在我眼前,那
么逼真,一点不假。我看着她的双手,我看着她的双眼,我看着她那飘起的
秀发;我把它们和另外一双手比较,和另外一双眼睛比较,和另外的一头飘
起的秀发比较,心想,如果那个人嫁了一个野性未改的丈夫,经历二十年的
艰辛生活,会不会也成为这个样子呢。我又望了一下这位管家婆的一双手、
一对眼睛,心头涌起一阵无可名状的感觉,想起了我最近一次在那座荒芜了
的花园、在废弃了的制酒作坊散步时(当然不是孤独的散步)心头所涌起的
情感。我又想起,有一次从马车的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向我挥舞,探出一张面
孔望着我时,我当时心头也涌起过同样的情感。我又想起,我曾经乘坐马车
(当然不是孤独地乘坐),在经过一条黑暗的街道时,突然遇上了耀眼的灯
光,在我脑子里这同样的感觉又一闪而过,就像闪过的雷电一般。我想起我
在戏院中时,由于一时的联想却忽略了康佩生的在场;以往我不善于联想,
而现在却对联想有了牢固的习惯,埃斯苔娜的名字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
便联想到那手指编织时的动作,那双专心一致的眼睛。我感到我捕捉到了一
个绝对可靠的情况,这个管家婆就是埃斯苔娜的母亲。
贾格斯先生曾经见到过我和埃斯苔娜在一起的情形,他不见得看不出我
这未加掩饰的纷乱情感。当我说到这件事使我十分痛苦时,他拍了一下我的
背,又给我们斟了一次酒,然后便自顾吃起他的晚饭了。
后来这位管家婆只又来过两次,而且在房里逗留的时间很短,再加上贾
格斯先生对她又总是那么声色俱厉。但不管怎样,她的那双手就是埃斯苔娜
的手,她的那双眼睛就是埃斯苔娜的眼睛。我的判断是肯定的,即使她再来
一百次,我对此确信的程度也不会再增加,更不会减少。
这是一个很沉闷的夜晚,温米克一见酒杯斟满酒,就拿起酒杯像例行公
事一样一饮而尽,这就和一发薪水他就把钱往口袋里一塞一样。他坐在那
里,两个眼睛不断地望着东家,永远是一副准备被盘问的架势。至于他的酒
量嘛,他的那张邮筒般的嘴和邮局的邮筒口也一样,只要向下投信,是来者
不拒的。在我看来,今天在这里的肯定是温米克的双胞胎兄弟,尽管从外表
上看,他和伍尔华斯的温米克长得一模一样。
我和温米克早早地告了辞,两人一起离开。我们在贾格斯先生的鞋堆里
摸索着帽子时,我就预感到真正的温米克就要来了。我们顺着吉拉德街朝着
伍尔华斯的方向走去,只不过才走了几码远,我就发现我已经用手臂挽着真
正的温米克的胳膊了,而那个假的双胞胎兄弟已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中。
温米克说道:“晤!一切都结束了!他可是个奇怪的人,他这个样子的
人天下无双。我只要同他一起吃饭,就不得不把我的嘴巴拧紧;不过呢,事
实上只有放松我才感到舒服。”
我感到他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我便把我的看法告诉他。
</PGN“这话除了你之外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他答道,“我知道你我
之间所说的话不会再让别人晓得。”我问他是不是见到过郝维仙小姐的养
女,也就是本特莱·德鲁莫尔夫人。他说没有见到过。为了话说得不那么突
然,我先和他谈到老人家,又谈到司琪芬小姐。他一听我谈到司琪芬小姐,
脸上便表现出一些狡猾的神色,并且停在街头擤起他的鼻子,那个摇头晃脑
的样子和拿着手帕在空中挥舞的动作,就透出了他心里的高兴。“温米
克,”我说道,“你记不记得在我第一次去贾格斯先生家之前,你告诉我要
注意他家的管家婆?”“我说过吗?”他说道,“哦,我想起来是有这件
事。真糟糕,”他脸色阴沉地补充道,“我想我是说过。我觉得我的嘴巴还
没有完全拧松呢。”“你把她叫做一头被驯服的野兽,有这回事吗?”“那
么你把她叫做什么呢?”“和你叫的一样。温米克·贾格斯先生是怎样驯服
她的呢?”“那是他的秘密了。她待在他那里已经有许多年了。”“我很想
知道她的身世,希望你告诉我。我对她的身世特别感兴趣。你知道,我们两
个人之间谈的话不会再让别人晓得的。”“好吧!”温米克答道,“我并不
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说我不了解她的全部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
的。当然,我们谈的都是以私人的身份和个人的关系为出发点的。”“那是
自然的。”“约摸二十年前,这位妇女曾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审,犯的是
谋杀罪,后来又无罪释放了。那时她可是个生得绝美的女人,还相当年轻。
我看她身上有吉卜赛的血统,只要她一发脾气,就了不得了,你是可以想象
得到的。”“可是她无罪释放了。”“贾格斯先生为她辩护,”温米克继续
说着,脸上显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他使出惊人的辩护能力为此案出
力。这本来是一件无可挽回的案子,贾格斯先生当时在各方面还比较嫩,可
是这个案件他处理得人人惊服,事实上,可以说是这件案于造就了他的名
声。他办这个案子时,天天往警察局跑,一连去了许多天,他的目的就是力
她开脱每一个罪名。到了开庭的时候,因为他是个小律师,没有资格到庭辩
护,便做辩护律师的下手,一件一件事为他想办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被谋杀的也是一名妇女,不过这一个妇女比她要大十岁,比她长得高大,比
她长得强壮。这是一件由争风吃醋而引起的案子。这两个女人都过着浪荡的
生活,住在吉拉德街的这位茉莉年纪轻轻就嫁了人,用我们今天的话说,是
和一个浪荡男人做了露水夫妻,她又有着强烈的妒忌心理,所以事情发生
了。那个被杀害的妇女从岁数上看,说实在的,倒是更配得上那个浪荡男
人,她的尸体是在洪斯鲁荒地的一个牛棚里发现的,显然,死前曾经有过一
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死者全身到处被抓破,东一块伤西一块肿,最后是被卡
住喉管窒息而死的。从当时的证据上看,除了茉莉外,是没有理由怀疑别人
的。贾格斯先生为此案辩护的主要出发点就是,茉莉不可能掐死那个女人。
不过你很清楚,”温米克碰了一下我的袖子,说道,“贾格斯先生现在不时
也会说她两只手的力气很大,但那个时候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我曾告诉过温米克,有一次我们在贾格斯先生家吃晚餐,他把她的手腕
按在桌子上给我们看过。
“于是,先生!”温米克又继续说下去,“正巧,可不是,你看不是正
巧吗?就从她被逮捕的那一天开始,茉莉便在她的衣服上大用其功,不仅花
样翻新,而且看上去比本来的样子苗条多了;特别是她的衣服袖管剪裁得那
么精巧,看上去她的两条臂膀纤细得弱不禁风一样,直到今天人们部还记着
这点呢。她身上有一两处伤痕,但这点伤痕对于一个浪荡女人来说又算得什
么;不过她的手背上被什么弄破了,所以问题是手背上的伤口是否是被指甲
划破的呢?而贾格斯亢生告诉大家,她的手是在经过一大片丛密的荆棘地时
被荆棘刺破的,荆棘长得不算太高,所以没有刺伤她的脸,但也不算太矮,
所以她的手无法避免受到伤害,后来在她的皮肤上又确实发现了荆棘的小
刺,这就是证据。后来他们又到荆棘地作现场调查。发现那片荆棘地的确被
人踏得乱七八糟,还在几处地方发现从她衣服上扯下的小碎片,和刺破她的
肉留下的血迹。但是,他最大胆的论点却是下面这件事。当时法庭提出要证
明她妒忌成性的心理,她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嫌疑。那就是在谋杀案发生的同
时,她为了向那个浪荡男人报复,就亲手杀害了她和他所生的一个孩子,当
时也才只有三岁。贾格斯先生是用下面的话为她辩护的:‘我们判定她的这
些伤痕不是被指甲抓破的,而是被荆棘划破的,我们也到荆棘地作了调查,
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你们偏说这是被指甲抓伤的,还提出了新的假设,咬定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么你们一定得承认由这个假设导出的一切推
论。那就是说,她亲手杀害她的孩子时,因为孩子紧紧抓住她,从而抓伤了
她的双手。然后又怎么样呢?你们不是在审判她的谋杀亲子罪,那么,为什
么你们不审一下呢?至于这个案件,你们如此抓住这些伤痕不放,我们可以
认为,你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一些解释,以证明这些伤痕不是你们捏造出来
的,不是这样吗?’简单他说吧,老弟,”温米克继续说道,“贾格斯先生
的言辞说得陪审团哑口无言,只有屈服认输。”
“那以后她就在他家中当佣人了吗?”
“是这样,不过不仅仅如此,”温米克说道,“事实上她刚一无罪释
放,就到了他家中,而且就像现在一样的驯服了。她该尽的职责倒是一件一
件地后来学会的,但她从一开始就被驯服了。”
“她的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呢?”
“据说是一个女孩。”
“今晚你没有更多的东西要告诉我吗?”
“没有了。我接到你的信,读完后便毁掉了。其他就没有什么我们交换
了一个亲切的晚安后,我便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旧的忧思尚未消去,新的愁
虑又上心来。
第四十九章
我把郝维仙小姐的信揣在口袋里,必要时拿它作个凭证,因为我是如此
迅速地赶到了沙提斯宅邸,万一她那刚愎自用的脾气一发,看到我如此会感
到奇怪,那这封信就可用来解释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搭上了马车。不过,
这次我是在半途下车,在那儿吃过了早餐,就开始步行而去。因为我想寻找
安静、不受干扰的小巷小街进入镇上,离开小镇时也是这样。
我沿着大街后面的几条安静得发出回声的小巷行走时,一天中最佳的时
光已悄然逝去。这一荒废的角落曾经是僧人们的用斋堂和花园,旁边几道坚
固的断墙处,现在只有几间简单粗陋的小棚和马厩,然而这里依然那么静,
静得和墓地里躺着的僧人们一样,悄然无声。我匆忙地前行,唯恐引起人们
注意。那大教堂传出的钟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更感凄凉,距我更
力遥远,那古老的风琴声飘荡在空中,在我听起来竟是送葬的哀呜曲一般。
鸦群盘旋在灰塔之尖的周围,来回于修道院废弃花园中的几棵又高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