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霍浪费中享受荣华呢?他还能这样做吗?不,他不能。那么你会落到什么
田地呢?”这时他又转向我说,“你会被牵到市场去,按照市场现价卖得几
个先令。然后,来了个杀猪的屠夫,朝你躺着的稻草堆走过来,一把把你夹
在左胳肢窝下,右手撩起他的杀猪袍,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把宰猪刀,一刀
扎进去给你放血,结束了你的小命。那么,又有谁来把你一手带大呢?连影
子也没有。”
乔又给我添了些肉汁,可我吓得不敢吃。
“夫人,他一定把你闹得不可开交吧。”胡卜夫人深感同情地对我姐姐
说。
“闹得不可开交?”我姐姐重复了一句,“仅仅不可开交吗?”然后便
进入了她的长篇大论,数说我罪有应得的种种疾病,以及不睡觉时犯下的一
切坏事,说我曾经从什么什么高处摔下来,又曾经滚进什么什么低洼的地方
去,又说我自作自受,给自己带来了多少伤害,还说她总是盼着我进入坟
墓,可是我偏偏不如她意,一味地不想到坟墓里去。
我想,古代的罗马人相互激怒结怨,一定是因为彼此的鼻子。也许正是
由于这个原因,罗马人成了历史上一个不安分守已的民族。无论如何,沃甫
赛先生那罗马人的鹰钩鼻也激怒了我,在我的姐姐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时,我真想去扯他的鼻子,一直扯到他大声嚎叫为止。我姐姐把我说得一无
是处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而就是在这沉默之中,我不知犯了什么罪
过,每一个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似乎对我痛恨之极,我的内心感受到极大的
伤痛。然而,我忍气吞声地挨到现在,所受的一切苦难与我在这沉默被打破
之后的可怕心情相比真算不上什么。
过了一会儿,彭波契克先生细声细语地又把大家的话题重新引向刚才一
度走岔路的主题。“我说猪肉吧,一旦煮过后,倒也是油腻腻的有滋味,对
不对?”
“尝口白兰地吧,舅舅。”我姐姐说道。
哦,天哪,终于大祸临头了!他只要一喝白兰地就会感到味儿太淡,就
会说味道太淡,我也就没命了!我的双手在桌布下面紧紧地抱住桌腿,等待
着我的恶运降临。
我姐姐跑进食品间去取石玉酒坛,回来时捧着石玉酒坛,把酒斟在他的
杯子里。别人一点儿也没尝,只有这个大坏蛋端起酒杯把玩一番:将它举得
高高的,通过射进的阳光仔细端详,然后又放下来。这便延长了我的不幸。
这时,乔夫人和乔正欢快地收拾桌上的杯盘,准备给客人们上肉馅饼和布
丁。
我一直望着他,不敢把目光移开。现在,我不仅双手紧抱桌腿,而且连
双脚也盘在桌腿上了。我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用手指抚弄着杯子,端起来,
露出微笑,然后才仰起头来,把白兰地一饮而尽。酒一进口,他突然跳了起
来,弄得四座惊恐万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一阵紧张的抽搐,围着
桌子转了几圈,发酒疯似的咳着冲到门外。从窗子中望出去,只见他没命地
顿足捶胸,唾沫四溅,做出最难看的鬼脸,完全像疯了一样。
我抱着桌腿不放,而乔夫人和乔向他奔去。我的确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
做的,但无疑是我把他害苦了,正在我怕得手足无措时,他们把他扶了进
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进来后,他看了四座的人一眼,仿佛是他们害了他
一样,然后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他说出三个令人吃惊的字:“柏油
水!”
我这才知道,我加进酒坛子中的竟是柏油水。根据我的经验,我知道一
会儿以后他会感到更加难受。由于我在桌布下把桌腿抱得太紧,以至于整张
桌子都给挪动了,就好像今日社会中的女巫在摆弄着那些招魂把戏一样。
“柏油水!”我姐姐吃惊不小他说道,“柏油水怎么可能跑到酒坛中去
的?”
现在在这间厨房中,彭波契克舅舅是无所不能的主,他不愿意再听到柏
油水这几个字,也下愿意再谈论这个主题。他专横跋扈地挥动着手,表示不
要再多说了,快去把加水杜松子酒拿来。我姐姐从慌乱和思考中惊醒过来,
不得不赶忙去准备杜松子酒、热水、食糖和柠檬皮,把这几样配在一起。至
少在此时此刻我得救了。我依旧紧紧地抱着桌腿下放,而心中却是充满了说
不尽的感激。
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得使我松开了抱紧桌腿的手脚,并且开
始分享布丁的滋味。彭波契克先生也坐下来吃布丁,所有的人都吃起了布
丁。这道甜食结束后,由于加水杜松子酒起了作用,彭波契克先生的面孔又
泛起红光。我想,今天总算挨过去了,可正想到这里,我姐姐对乔说道:
“把干净盘子拿来,不用烤热。”
这一声使我不得不立刻又抱紧了桌腿,将它紧贴在胸口上,仿佛它是我
幼年的同伴,心灵的密友。我预感到麻烦已经降临。这一回我真的倒霉了。
我姐姐和颜悦色地对宾客们说道:“你们一定要尝一尝,在结束这次节
日宴席的时候,请你们尝一口彭波契克舅舅送来的讨人喜爱且美味可口的礼
物。”
一定要让大家尝吗?还是不要让他们尝为好。
“我得让你们知道,”姐姐站起来说道,“还有一块饼,是一块美味可
口的猪肉馅饼。”
一听说有猪肉馅饼,大家都咕咕哦哦他讲着恭维话。彭波契克舅舅显得
最为活跃。刚才的尴尬局面已经过去,现在他自以为是在座最该享受馅饼的
人。“好,乔夫人,我们就准备大享口福了,让我们共享一块肉馅饼吧。”
我姐姐起身出去取饼。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进入了食品间。我看到彭波契
克先生摆弄着餐刀。我又看到在沃甫赛先生鹰钩鼻的鼻孔张合中表现出重新
苏醒的食欲。我听到胡卜先生的高论:“吃一点儿美味可口的肉馅饼,是刚
才吃的许多东西的点缀,是有益无害的。”我又听到乔对我说:“你也有一
份尝尝,皮普。”我害怕得大叫了一声,不过,这惊恐的呼叫究竟是心灵内
部的还是大家都听得到的,我至今也不能确定。总之,我感到无法再忍受下
去,我必须逃跑了。于是我把紧抱着桌腿的手脚松开,赶忙没命地向门外逃
去。
我刚刚跑到屋门口,就一头撞进了一队士兵当中。他们手持滑膛枪,其
中的一个拿着一副手铐,对我说道:“到了到了,快,跟我进来。”
第五章
这队士兵一出现在我家门口,便把装了子弹的滑膛枪放下来,哗哗啦啦
地发出一阵乱响。围桌而坐的客人们不得不丢弃宴席,慌乱一团地站起来,
我姐姐正两手空空地从食品间回来,本来嘴里骂骂咧咧他说着:“老天啊,
这块肉馅饼——到——哪去了呢?”一看到这局面,便立刻停止了还想讲的
话,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乔夫人正像个木鸡一样站在那里的时候,那巡官和我已经进入了厨房。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紧张的神志反而有些安定下来。这个巡官就是刚才对我
说话的人,现在正巡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把右手拿着的手铐冲他们扬了一
扬,似乎想请他们戴上。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女士们,先生们,十分抱歉,”这位巡官对大家说道,“我是以皇家
的名义来追捕逃犯的,刚才我已把这来意对这位聪明伶俐的小伙子说过了
(他根本没有说过)。现在,我要找的是铁匠。”
“请问,你找他于什么?”我姐姐一听要找铁匠,心中立刻来火,便顶
撞地问道。
“夫人,”这位骑士般的英勇巡官说道,“以我个人的名义,我应该
说,今日拜见了他的贵夫人乃三生有幸,但是从皇家的立场说,我来找铁匠
干件小事。”
这位巡官说得干净利落,有礼有节,连彭波契克先生都大声叫起好来:
“说得真棒!”
这时,巡官用他的利眼已经认出了乔,对他说道:“铁匠师傅,你看,
我们这个东西出了点故障,有一个锁夫灵了,这两个零件也不好使唤了。由
于我们急等着用,是不是请你帮我们检查一下?”
乔用他的目光扫了一下,便说干这种活儿一定要把风炉生起来,而且一
个小时不够,非得两个小时才行。“真的吗?铁匠师傅,那么你马上就动手
好吗?”这位脑筋灵活的巡官立刻说道,“这是为皇上陛下效劳,你要是人
手不够,我的人都可供使唤。”说毕,他便召唤他的士兵。他们一个接一个
地进入厨房,把兵器堆在一个角落里。然后,他们都遵照士兵的纪律站在那
里:一会儿双手在身前松弛地交握着,一会儿放松一只膝盖或一侧肩膀,一
会儿又松松裤带,松松子弹袋,一会儿又打开门,从他们又高又宽的军服领
子上艰难地转过头,吐一口痰到院子中去。
所有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但对这些发生的事几乎视而不见,因为我
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是我渐渐悟出,这副手铐并不是来铐我的,而且这
列士兵的开进己使馅饼的事被丢在了一边,我的理智这才又恢复了不少。
“你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巡官对着彭波契克先生问道。他一眼就
看出彭波契克有判断能力,并且得出结论,彭波契克先生就等于时间,问他
绝对没错。
“刚好两点半。”
“那还行,”巡官想了一下说道,“即使被阻在这里两小时左右也没有
关系,时间足够。从你们这儿到沼泽地要走多远的路程?我想不超过一英
里,是吗?”
“正好一英里。”乔夫人说道。
“行,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开始挺进,上面的命令也是要我在天黑之前开
始追捕,肯定来得及。”
“是追逃犯,巡官?”沃甫赛先生装出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态说道。
“嗯!”巡官答道,“两个逃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现在还躲在
沼泽地里,在黄昏之前他们是不会向外逃的。你们有谁见到过他们吗?”
每一个人,当然我不算在内,都说没有。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晓得。
“不管怎样,”巡官说道,“这两个逃犯绝对想不到这么快他们就陷在
我们的包围圈中了。铁匠师傅,皇家的队伍已准备就绪,现在就看你的行动
如何了。”
乔已把他的上衣和背心脱掉,解下领带,系上了皮围裙,走进他的铁匠
铺。一个士兵跑来帮他打开木窗,另一个士兵帮他生了火,还有一个拉起了
风箱,其余的士兵都站在风炉的四周,观看着正旺起来的火焰。接着,乔开
始又锤又打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们都站在一旁看着。
马上就要进行的追捕不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且使我姐姐也慷慨起
来了,她先从啤酒桶里舀出一壶啤酒给士兵们喝,然后又邀请巡官饮一杯白
兰地。但彭波契克先生机警他说道:“给他喝葡萄酒吧,夫人,我看葡萄酒
里没有掺柏油水。”巡官听后十分感谢他的提醒,说他喜欢喝不掺柏油水的
酒,所以还是葡萄酒好,只要喝葡萄酒不造成麻烦就行。他接过了葡萄酒,
先祝国王陛下健康,再祝他们节日愉快,然后一口饮尽,咂着嘴唇回味无
穷。
“这是顶呱呱的货色,巡官,你说呢?”彭波契克先生说道。
“恕我冒昧,”巡官答道,“我猜想,这一定是你提供的货色吧。”
彭波契克先生开心地笑着说:“噢,噢,你怎么知道?”
巡官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答道:“因为你是一个识货的人。”
“你真这样想吗?”彭波契克先生依然笑容可掬他说道,“再来一杯怎
么样?”
“你也来,我也来,你一杯,我一杯,”巡官说道,“杯底碰杯头,杯
头碰杯底,碰一次,再一次,两杯相碰的音乐最动听!来,祝你健康,祝你
长命千岁,现在能识货,将来更加能识货。”
巡官高高地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看上去他劲头十足,还想再来一
杯。我看得很清楚,彭波契克先生慷慨大方得忘乎所以,竟忘掉这是送给别
人的礼物,干脆从乔夫人手中接过酒瓶行起了地主之谊,凭一时高兴依次给
大家敬酒,连我也尝了几口。一瓶喝完,他又大方地把第二瓶酒也要过来,
像第一瓶一样,阔气大方地为大家一一斟酒。
我看着他们群集在熔炉的旁边,谈笑风生,兴高采烈。这不由不使我想
起那位逃亡的朋友,他简直成了这顿午饭可怕的鲜味佐料,虽然他本人这时
还藏身于沼泽地中,他们本来兴致也不高,一加上了他这调味品,顿时神情
焕发,精神为之一振。现在,他们都生气勃勃地打赌,说“这两个歹徒”一
定会被逮捕。风箱为了追捕逃犯而怒吼着,火光为了捉拿他们在闪耀着,烟
雾在催促着去追赶他们,乔也在为了抓住他们而敲着打着。映照在墙上的阴
郁可怕的影子,随着火光的起伏,威胁性地摇曳着,炽热的闪亮火星跌落下
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个富于怜悯和幻想的孩子,幼稚地认为那天下午
室外的一片暗淡,也是为了那可怜的人而变得如此苍白无光。
最后,乔的任务完成了,敲打的声音和风箱的声音也随之停止。乔穿起
了他的大衣,并且鼓起勇气建议我们几个人尾随着士兵们一起去,看看追捕
犯人的结果究竟如何。彭波契克先生和胡卜先生推辞说不能去,因为他们要
抽烟,而且要参加妇女活动,而沃甫赛先生说,只要乔跟着去,他一定也
去。乔说他自然乐意,并且愿意带着我去,当然这需要乔夫人的赞成。我敢
保证,当时要不是我姐姐出自好奇,想知道一切详细的经过和最后的结果,
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就是这样,她还提出了条件,“如果你把这孩子带
回来时,他的脑袋被滑膛枪子弹打开了花,别指望我会把它再补好。”
巡官倒是很有礼貌地辞别了女士们,也像一个情投意合的同志一样和彭
波契克先生道了别。我真怀疑,要是这位巡官大人在这里干巴巴的,滴酒不
沾,他是否还会如此讨好他说彭波契克先生的好后。士兵们重新拿起了枪,
列好了队。沃甫赛先生,乔,还有我,都按照巡官的严格命令,跟在队伍的
后头,而且到达沼泽地后绝对不能说话。我们走了出去,在严冬的寒气当
中,坚定地向目的地前进。这时,我心中又冒出一个坏念头,低低地对乔
说:“乔,我真希望找不到这些逃犯才好呢。”乔也低低地对我说:“他们
要是都逃走了,皮普,我愿意拿出一个先令来。”
村子里没有人跑出来加入我们的行列,因为天气十分寒冷而且阴沉可
怕,一路上显得很凄凉,脚下的路又不好走,黑幕也即将降临,家家户户都
在屋内生着火炉,正享受着节日的温暖。有几张面孔匆匆忙忙地贴在相当明
亮的窗子上跟着我们望,但一个也没有走出来。我们经过了指路的牌子,便
一直向乡村的教堂墓地走去,在那里,巡官对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命令我们
停几分钟。他派出两三个士兵分头到坟墓间去搜寻,也顺带查看一下教堂的
门廊。他们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