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及把楼梯上早已吹灭的路灯重新燃起,但检查了楼梯的上上下下,一个人
影儿也没有发现。我忽然想到,这个人说不定已经溜进了我的房间,于是用
守夜人的灯笼先点亮了蜡烛,把他留在门口看着,我自己仔细检查了每一个
房间,包括我那位可怕的客人睡觉的房间。一切都那么安静,可以肯定,这
些房间里不会有外人。
我心头可真有些着急,一定有密探来过,为什么偏巧在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的这个夜里来呢?我便询问这位守夜人,乘他站在门口时递给他一杯酒,
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有希望的线索。我问他昨天夜里是不是放进了一些出外
饮酒回来很迟的人。他说是的,夜里曾分别有三个人进来。一个住在泉水
坊,另外两人住在巷子里,而且他亲眼看到他们都回了自己的家。在我住的
这幢房子里,除我们外,另外住的唯一的房客已经回到乡下去几个星期了,
这个夜里他确实没有回来,因为我们在上楼时看到他门上还贴着封条。
“先生,这个夜里风雨交加,糟透了,”守夜人饮完酒把杯子还给我说
道,“所以经过我的门进出的人不多。除掉我刚才指出的三个人外,在十一
点钟左右的时候还有个不认识的人找你,再有没有别人来过我就记不起来
了。”
“哦,那是我的伯父。”我喃喃地说着。
“先生,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唔!见到了。”
“还有一个和他一道的呢?”
“和他一道的?”我重复着他说的话。
“我想这个人和他是一道的,”守夜人说道,“在找你的人停下来问我
的时候,那个人也停了下来;找你的人向这里走时,他也跟着向之里走。”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夜人没有仔细地看清这个人。他说,看上去像是个工人;他想,穿的
是灰色衣服,外罩一件黑大衣。这位守夜人不像我那样很重视这个人。他觉
得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很自然的事;而我重视这个人也有我重视的理由。
我想最好不要再向他打探情况,于是便打发他先走。然后,我便把这两
方面的情况连在一起考虑,心中感到有些蹊跷而十分不安。本来这两件事都
不难解决,而且互无关联——比如说,有某个人在别人家或自己家里喝得醉
醺醺的,本来就没有从守夜人的门口经过,便跌跌冲冲地走到我的楼梯这
里,倒下睡着了;而我这位尚不知名姓的客人确带了一个人来,是专门给他
引路的。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对于我这么一个在几小时之内经历很大变化
的人来说,就不得不感到情况险恶,产生怀疑和恐惧。
我生起了炉火,炉火在如此的清晨发出阴冷苍白的光,我坐在炉前悠悠
地打起瞌睡来。钟敲六下时,我感觉好像已经睡了整整一夜。时间尚早,离
天明还需一个半小时,于是我又闭眼人眠。这次我却下时地惊醒,一会儿耳
中听到有人绵绵絮语些无关紧要之事,一会儿又听到壁炉管道中响起雷鸣般
的风声。最后总算进入沉沉酣睡,直到天空大亮,我才从熟睡中惊醒。
整个这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安下心来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目前也不可能
考虑。我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方面来。我感到意志非常沮丧,万分苦恼,
而且感到心都被撕裂得支离破碎。至于我的未来会是什么佯,则好像瞎于摸
象一样,毫无头绪。我把百叶窗打开,向外望去,只见早晨一片潮湿,仍然
是狂风暴雨,整个天空呈现出铅灰色。我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然后
又坐在火炉的前面,全身冷得抖抖的,等待着洗衣妇来取衣服。我想着自己
是多么地不幸,可是却说不出为什么不幸,也说不出这不幸究竟有多久了,
更说不出究竟在这星期的哪一天我才有这个想法的,甚至连我究竟是谁也说
不出。
终于,老太婆和她的侄女儿进来了(侄女儿的一头蓬发和她手中拿的脏
扫帚简直叫人难以分辨),看到我以及我旁边生起的炉火大力惊诧。我告诉
她们我的伯父于昨天夜里来此,现在正在睡觉,因此早餐要准备得好一些,
如此等等。然后,我去洗漱换衣,而留下她们在房里敲敲打打,弄得满屋子
灰尘。我一切完毕后感到昏头昏脑,像个梦游病人一佯,便又坐到人炉边,
等待着那位出来共进早餐。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开了,他从里面走了出
来。我简直不能忍受他那样子,觉得他的面目在白天看上去更难看。他坐到
桌旁后,我低低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我已经放风出
去,说你是我的伯父。”“这就对了,亲爱的孩子!你就叫我伯父好了。”
“我想你一路飘洋过海,肯定也有个名字吧?”“有,亲爱的孩子。我用的
名字是普鲁威斯。”“你是说以后一直用这个名字吗?”“喔,是的,亲爱
的孩子,用什么名字事实上都一样,除非你认为该用一个更好的。”“你的
真实姓名是什么呢?”我用低低的声音问他。“马格韦契,”他也用低低的
声音对我说,“教名是艾伯尔。”“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只不过是个小
毛虫而已,亲爱的孩子。”他的回答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所用的字眼好像也
是指某种职业。“昨天晚上你来到寺区的时候——”我说道,不过说着又停
下来心想,这难道真的是昨天晚上吗?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
了,亲爱的孩子?”“昨天晚上你来到这里的大门口,问守夜人怎么走时,
有没有人和你在一起?”“有谁和我在一起?没有,亲爱的孩子。”“你没
有注意到有人在门口吗?”“我没有特别注意。”他有些疑惑他说,“我对
这里的路很不熟悉,不过,我想当时是有一个人和我一起走进来。”“伦敦
有人认识你吗?”
“我希望没有人认识我。”他说着,用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使我
看了既恼火又恶心。
“以前伦敦有认识你的人吗?”
“亲爱的孩子,那不会很多,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
“你是在伦敦受——审——的吗?”
“你说的是哪一次?”他说道,脸上露出机警的神色。
“最近一次。”
他点点头。“就是那一次我和贾格斯先生相识了。贾格斯是我的辩护
人。”
我想问他为了什么受审,话刚到嘴边,他便拿起餐刀在空中一挥,并且
说道:“我过去所做的都已得到惩罚,一切都已偿还!”然后继续吃他的早
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相实在不敢恭维,整个行为表现得都很粗鲁,吃
东西的响声很大,而且一副贪婪的样子。自从在沼泽地上见到他吃东西以
来,他已掉了几颗牙齿,因而总是用嘴巴磨动着食物,把头斜在一边,尽量
用他的几颗犬牙在啃食物,样子极为可怕,就像一条饥饿的老狗。
如果说我本来很想吃些东西,这下于胃口全被他倒光了。我只是坐在那
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优郁而又失望地打量着桌布。
“亲爱的孩子,我算得上是一个厉害的吃客,”他吃完了早餐后,很有
礼貌地向我道歉道,“不过我一向如此。如果我的身体不这么好,吃得不这
么香,说不定就会少惹些麻烦了。同样,我还得抽烟。我第一次在世界的那
个天涯海角被雇去放羊时,如果没有烟抽,我一定会优郁得发疯,自己也变
成一条羊了。”
他说着便从桌旁站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他穿的厚呢上衣的胸袋中,摸出
一只短短的黑色烟斗,又摸出一把散装的烟草,就是被称为黑人头牌的烟
草,他装满了一烟斗后,把多余的烟草又放回口袋,好像他的口袋就是一只
抽屉。然后,他拿起火钳从炉火中夹起一块炭火,点燃了烟斗,并且在炉前
地毯上转过身子,接着又做出他最喜欢的动作,把他的两只手伸给我。
他的双手抓住我的双手上下荡着,嘴里叨着的烟斗喷出一股烟气。他说
道:“瞧,这才是我培养出来的绅士!这是货真价实的上等人!皮普,只要
看着你,便使我心花怒放。我一心所想的只是站在你旁边,细细地看着你,
亲爱的孩子!”
我尽快地把两手挣脱出来,然后才感到慢慢地定下心来,思考着当时我
所处的境况。一听到他那嘶哑的话语,一坐在那里看着他皱纹满布的秃脑
门,以及两鬓的铁灰色发须,我心中便十分明白,我身上已加了一条相当沉
重的镣铐。
“我绝对不能看到我的绅土踩在街头的泥泞之中,我绝对不让他的皮靴
上沾上尘上。皮普,我培养的上等人一定要有自己的马车!要有自己的马
骑,有自己的马车乘,而且连他的仆人也要有自己的马骑,有自己的马车
乘。难道只看着那些移民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骑在纯种马上,天啦!难道我
的伦敦绅士却没有马骑?不,不。皮普,我们要让他们看看,事情不是他们
所想象的那样,是不是,皮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又大又厚的皮夹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钞票,向桌上
一丢。
“这皮夹干中的钱是够你花的了,亲爱的孩子。这钱就是你的。我挣的
钱都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花钱,我还有更多的钱呢。我这
次回到我的故国,就是要看一看我培养造就的绅士花起钱来像一个绅士,这
就是我的乐趣。我的乐趣就是要看你花钱。他妈的,其他的人全部该死!”
说完后,他看着四周,用手指叭的一声打出个清脆的榧子,“他妈的一个一
个的都该死,从戴着假发的法官,到骑着高头大马踏起满天灰尘的移民全都
该死,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的这位绅士比他们全加在一起还要更绅士!”
我心里充满了恐惧的厌恶,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我说道:“不要再
说下去了!我有话对你说。我要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要知道你怎么样才可
以避开危险,你将在这儿住多久,有什么计划等等。”
“皮普,你听我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突然改变了态度,
温和地低低说着,“你听我说。第一,刚才我确实一说话就忘了形,说的全
是粗野不文明的话;唉,全是这些粗野不文明的话。皮普。听我说,你就放
过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粗野了。”
“最重要的是,”带着心中说不出来的痛苦,我说道,“我们该采取什
么样的防范措施,你才不至于被人家发现,或者被逮住?”
“亲爱的孩子,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用像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最
重要的是我的粗野不文明。我以多年的心血培养一个绅士,并不是不懂得如
何和绅士打交道。皮普,你听我说。我是粗野不文明的,亲爱的孩子,你得
放过这点。”
他严肃的语气中表现出的荒唐可笑,使我又焦急又好笑,于是答道:
“我已经放过你了,以老天的名义,不要再唠叨了。”
他还是坚持他的理由说:“是啊。不过你听我说,亲爱的孩子,我从那
么远的地方回来看你,当然不是为了我的粗野不文明。那么,亲爱的孩子,
现在你说吧。你刚才正在说——”
“我要你想一下,该怎么样逃避会遭遇到的危险。”
“唔,亲爱的孩子,说来危险也并不兀得很大。只要没有人去告密,也
就没有什么危险。只有贾格斯、温米克和你知道。除你们三个人外,又有谁
会去告密呢?”
“你走在街上会不会碰巧遇到什么人认识你呢?”我说道。
他答道:“唔,我看还不至于吧。当然我也不想在报纸上登个广告,说
有个叫A·M的人(艾伯尔·马格韦契的编写)从伯特尼港湾回来了。其实事
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谁能从中捞到什么呢?皮普,你还得听我说,即使有
五十倍的危险,我还是要回来看你的,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我要让你知道
的。”
“你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呢?”
“多长时间?”他从嘴里取下了黑烟斗,嘴巴也没有合起来,只是瞪着
我,说道,“我不回去了。我永远回来了。”
“你将住在哪里?”我说道,“该怎么样安排?在什么地方你才安
全?”
他答道:“亲爱的孩子,假头发可以用钱买来,头发香粉、眼镜、黑衣
服,还有短裤这类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别的人们靠了这方法过得很安全,
还有别的人们也靠这方法过得挺安全,其他人可以仿照他们。至于住到哪里
去,怎么样过日子,亲爱的孩子,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你现在讲得如此轻松,”我说道,“可是昨天夜里你又那么严肃认
真,还发誓说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我现在还是发誓说,一旦被捉住就是死路一条,”他把烟斗重新放进
嘴巴,说,“而且用绳子绞死,在离这里不远的大街上被公开绞死。这还是
严肃认真的,你应当充分地了解这一点。木已成舟,那该怎么办?现在我来
了,要回去吧,回去和在这里都是半斤八两,甚至于更糟。再说,皮普,我
来到这里,因为我多少年来一直盼望着见到你,现在才为了你而来。说我大
胆吧,是的,我已是一只久经风霜的老鸟,自从生下后就天下怕地不怕地历
经了多少次罗网的捕捉,今日飞到稻草人上又何足为惧呢?如果稻草人里面
隐藏杀机,那就让死神现出来,让我面对着他,我相信我对他也服了。不过
现在我还得再看一下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绅士。”
他又抓起我的两只手,仔细地打量着我,态度严然是一副财主审视产业
的样子,同时在怕然自得地抽着烟。
我想,最好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处僻静的住所,这对他的安全有
好处。就在最近两三天赫伯特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让我的这位下速之客搬过
去。我一定要向赫伯特吐露真情,而且这是非常有心要的。因为这样一来很
明显,我们可以共商对策,他可以提供建议,减轻我心理上的沉重负担。不
过我的这一想法,对于普鲁威斯先生来讲就不那么显而易见了(我坚持用这
个名字来称呼他),他认为他先得看一下赫伯特,看看他的面相,算一下他
的命,再决定是不是让他参与此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圣经》,油
腻腻的,而且边上有扣子扣着,对我说:“即使这样,亲爱的孩子,我们也
得要他对《圣经》起誓。”
我要是说,我的这位恩主拿着这本袖珍的黑皮《圣经》走遍世界,就是
为了在紧急的关头要人们对《圣经》起誓,那不是很合理的说法,但是我可
以说,我确实不知道他这本书派过任何其他的用处。就是这本书本身,看上
去也是他从哪个法庭上稍带地偷来的,也许他了解和这本书有关的故事,再
和他本人以往的体验联系起来,便相信这本书有无限的魔力和魅力,任何法
律也奈何不得。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掏出这本书时,便回忆起童年时代在乡村
墓地他是如何叫我对他发誓效忠的,而且昨天晚上,他自己也谈到他在孤寂
的异国是如何发誓要实现心愿的。
他现在穿的衣服是一套水手的服装,穿这种衣服看上去好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