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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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狄更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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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没完没了地问。问多必失,问题问多了难免要受骗。” 
    我想我的姐姐也真不讲道理,即使我问题问得多一些,也不该像她所说 
的那样会受她的骗。不过她也无所谓,只要没有客人在场,她从来是不讲道 
理的。 
    就在这个时候,乔尽了最大努力把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这便增强了我的 
好奇心,研究他口型所表示的词语。我看那很像是“发火”(sulks),所 
以当然地指着乔夫人,对乔张开嘴,“是指她吗?”但是乔根本没有理会 
我,又一次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把那个同强调得非常明显。可是,我完全 
猜不透这个词是什么。 
    我毫无办法可想,只有采取最后手段。我对姐姐说:“乔夫人,要是你 
不很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地方放炮?” 
    “愿主保佑你这个孩子!”我姐姐大声说道,“炮是监狱船(hulks) 
上放的。”她说得动听,要主来保佑我,其实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哦!”我这才明白了,于是望着乔说道,“监狱船!” 
    乔责备性地对我咳了一声,仿佛说他本来对我讲的就是监狱船嘛。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是监狱船呢?”我说道。 
    “这完全是个小孩子!”我姐姐一面摇着头,一面用她的针线指着我大 
声嚷道,“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他又要问十来个,真是得寸进尺。监狱船就 
是关犯人的船,这船就在‘沼,的对面。”我们这一带总是用“沼”这个词 
表示乡下的沼泽地。 
    “我真不知道监狱船里关什么人,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去。” 
我说时,特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这下子惹恼了我的姐姐,她立刻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我给你讲过什么 
呢,你这个鬼东西?我一手把你带大,不是叫你总是逗着人玩。要是把你养 
成了烦人的人,我就得天天挨骂,谁还会说我好呢。把他们关进监狱船,因 
为他们杀人,因为他们抢劫,因为他们伪造物品,做各种各样的坏事,他们 
都是从小时候喜欢乱问开始学坏的。现在,你懂了吧,快去上床睡觉吧!” 
    我上床从来没有一支蜡烛照亮。现在,我摸着黑上楼梯,头上一阵阵刺 
痛,因为我姐姐在讲到最后的话时,用顶针顶在我头上,像摇小手鼓一样, 
使我感到钻心般的痛。她说的话使我非常害怕。监狱船就在附近,这给我被 
关进去大开方便之门。显然,我正走上这条路。我已经开始喜欢乱问,而且 
正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 
    事情尽管已过去很久,但它时常索绕着我的心,使我再三回味。世上究 
竟有几个人了解孩子心中的秘密,了解由于恐怖的袭击,会造成他什么样的 
心情。不管这类恐怖多么不近乎情理,对孩子一定会造成损伤。那个要挖出 
我心肝五脏的年轻人吓得我要死:和我交谈的那个腿上系着脚镣的人吓得我 
要死;我也被我自己吓得要死,因为我答应给他做事许下了可怕的誓言。我 
不能指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姐姐来救我。她只会把我拒之于门外,从来 
没有给过我帮助。现在我想起当年的心情还恐惧不安,一个孩子由于内在的 
恐怖真不知会干出什么。 

    那天夜里,只要我一闭上限,就好像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波涛上,蒙蒙眬 
眬地正向着监狱船漂荡而去:当我经过那个绞刑架时,一个阴森森幽灵般的 
海盗正手持喊话筒对我喊话,叫我快漂向海岸,上绞架去受刑,不要延误时 
机。当时就是想睡,我也不敢睡,因为第二天一早,夭只要蒙蒙亮的时候, 
我就要到食品间去偷东西。黑夜里无法行窃,因为那个时候还没这么轻易地 
一擦就取到火的东西。要想取火,就必须用火刀火石,而那样就糟了,因为 
火刀火石碰撞出的声音和那个海盗身上嘎啦嘎啦的镣铐声相差无几。 
    我从房中的小窗看到外面一片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泛出一丝灰光,赶忙从 
床上跳起,向楼下走去。每一块楼梯板、每一块楼梯板上的裂缝都似乎跟在 
我后面高叫,“抓贼,乔夫人快起来抓贼!”我到了食品间。哇,这么多好 
吃的东西,比平时多得多,真得谢谢圣诞节。就在我转过半边身子时,突然 
吓了一大跳,前面正倒悬着一只兔子,而且我想这死免子正对我眨着眼。当 
时我根本来不及仔细辨认,来不及挑选,来不及过问任何一件事,因为我必 
须抓紧时间。我偷了一些面包、一些干酪皮、半盆碎肉,把这些和昨天的那 
块奶油面包一起包在一块手帕中:此外,我从石玉酒坛中偷了点白兰地,用 
小玻璃瓶装好,(这小玻璃瓶是我秘密收在房中,用来制造散发芳香的西班 
牙式甘草液的。)然后,我在厨房的食品橱里找到一个水壶,往石玉酒坛中 
注进一些水;我还拿了块上面已没有什么肉的骨头,以及一只又圆又漂亮的 
猪肉馅饼。本来我不知道有馅饼,只是出于好奇心,爬上了架子去看边角上 
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陶瓷盆。掀开来一瞧,原来是一块猪肉馅饼,当然,我 
也就带上了。我希望这块饼不是马上就要用的,也就不会马上发现被窃。 
    厨房里有一扇门通向铁匠铺。我先打开锁,再拉开闩,从乔的工具中拿 
了一把锉子。然后,我把一切都照原样弄好,打开昨天晚上跑回家时走的那 
扇门,出去后再关好,便向雾气迷濛的沼泽地奔去。 

                              第三章 


    这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早晨,相当潮湿。一早起来我就曾见到在我小窗的 
外侧布了一层湿气,仿佛有一个魔鬼,终夜在那儿嚎哭,并且用我的窗子作 
为手帕,擦拭着他的眼泪。现在我又看到,在一无枝叶的篱笆和稀稀疏疏的 
草地上也布了一层湿气,就好像用粗丝织成的蜘蛛网,把所有的枝头和所有 
的草尖连成一片。家家户户的栅栏上、大门上都有一层粘粘糊糊的水汽。沼 
泽地上空的雾太浓了,如果不是因为走到了近前,我是根本无法看清那个指 
着我们村庄的木制手指的。其实人们也不会去看这个手指,因为他们从不会 
来到这里。我仰首观看这正滴着水珠的手指,对我受到压抑的良心来说,它 
就像一个妖怪,一心一意地把我引向监狱船。 
    待我抵达沼泽地时,雾气更为浓厚。在迷濛雾气中好像不是我朝着前面 
的目标走去,而是前面的一切景象都正向着我飞奔过来。对于怀有犯罪感的 
我来说,这种情形是令人讨厌的。看那一扇扇闸门、一道道水坝和河岸都突 
然地冲破了濛濛雾气出现在我面前,仿佛都在清清楚楚、直截了当地喊叫 
着:“有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猪肉馅饼!捉住他!”牛儿也忽然在我面前显 
现出来,睁着它们的大眼睛,鼻孔中喷出团团白气,似乎也在对我说: 
“喂,你这个小贼!”一头颈项上长着一圈白毛的黑牛用一双圆眼死死地盯 
住我,好像一名牧师,试图唤起我良心上的自责。然后,它又转动起那只愚 
钝粗鲁的大头,那个架势肯定是在责备我。我走过去时不禁用带着哽咽的声 
音对它说:“牛先生,我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偷猪肉馅饼不是为了自己!” 
它听了我的解释才低下了头,从鼻孔中喷射出一圈雾气,抬起后腿踢了一 
下,又一甩它的尾巴,向别处走去。 
    我一路向着河边赶过去。不管我奔得多么快,我的脚始终是冰凉的,暖 
和不起来。潮湿的冷气似乎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我的脚上,就像铁镣死死地铐 
在那个我正赶去会见的人的腿上一样。我心中有数,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是炮 
台,因为有一个星期天我曾经和乔到那里去过。我记得,那一次乔坐在一尊 
老古炮身上对我说,要是我当了他的徒弟,签好了合同,那我们有多高心 
(兴)啊!我走着走着,发现厚厚的依雾使我走错了路,偏向了右边,所以 
不得不沿河又向“回走。河岸上的这条路是用石头堆在泥浆上砌成的,打了 
一些木桩用来防汛。我火急地顺着河堤向前跑,跳过了一条小沟,知道这里 
离炮台已很近了。接着,我爬上了沟那边的土丘。一上土丘,我便看到那人 
坐在我前面。他的背朝向我,两只臂膀交叉在胸前,头微微点动着,睡得非 
常香甜。 
    我思忖着,如果我出其不意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他一定快活得不得 
了。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立刻跳了起 
来。我一看,他并不是那个我要见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穿的也是粗制的灰布囚服,腿上也系着一根粗大的脚镣,走路也 
是一瘸一拐的,语音也是粗声粗气、有点刺耳,身子也是冷得直发抖。除掉 
一张脸和他头上戴着的一顶低顶宽边毡帽以外,两个人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 
模一样。我所描述的这一切只是我一刹那之间的印象,因为也就在这时刻, 
他对我破口大骂,同时向我挥出了一拳。幸好这一拳是弯着膀子打来的,力 
量不大,而且没有打中。他自己倒差点儿被冲力带倒,接着就踉踉跄跄地逃 
进了濛濛大雾之中。他跌倒了两次,然后便在前面消失了。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我认出了他,这使我的心好像中了弹一 
样地疼痛。要是知道我的肝长在什么地方,我肯定也会感到肝痛的。 
    很快我就到达了炮台,而且看到了那个人,一点没有错。他紧紧地抱着 
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来回走着,好像整夜都没有睡觉,整夜都紧抱着身 
体,拐着来拐着去地专心等着我来。他肯定是实在太冷了。我几乎预感到他 
会在我面前倒下来,在寒气中冻僵而死。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饿急了。 
我把锉子递给他时,他随手便向草地上一丢。我想,如果他没有看到我手中 
提着的食品包,一定连锉子也会吃下肚的。这回他没有把我倒拎起来,也没 
有把我身上的东西搜个干净,而是让我端正地站在那里。我打开食品包,又 
把口袋中装的东西全部交给他。 
    “孩子,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问道。 
    “白兰地酒。”我答道。 
    他正在把碎肉送进嘴巴塞入喉管。他吃东西的姿态是最奇特的,与其说 
他在吃碎肉,不如说他在狂暴而又匆忙地把它装进什么容器中。这时他听说 
有白兰地,又丢下碎肉,立刻装进几口酒。他全身一直在战栗着,总算还能 
把瓶颈咬在牙齿之间,没有把瓶子咬成两半。 
    “你在打摆子吧。”我说道。 
    “孩子,多半你的话是对的。”他答道。 
    “这里环境很差,”我告诉他,“而且你一直躺在沼泽地上,这不仅容 
易使人打摆子,而且也会使人患风湿症。” 
    “我可管不了这些。就是打摆子会要我的命,我也要先把早饭吃完再 
说,”他说道,“就是马上我要被带到那边的绞刑架去,被吊死,我也要先 
吃早饭。不要担心,我敢保证,我会战胜这打摆子病的” 
    他狼吞虎咽地把碎肉、肉骨头上的肉、面包、奶酪、猪肉馅饼同时往肚 
子里装,一边还疑神疑鬼地注视着我们四周的迷雾,时常停下来,甚至停下 
他的嘴巴,静听四周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中的声音;究竟是 
河上的咔哒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呼吸声。忽然,他大吃一惊,对我问道: 
    “你是不是一个骗我上当的小鬼?你带没带人来?” 
    “没有,先生,我什么人也没有带。” 
    “也没有暗示什么人跟你来吗?” 
    “没有。” 
    “好吧,”他说道,“我相信你。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帮着别人来追捕 
一条可怜的小毛虫,那你无疑就是一条凶狠可恶的小猎犬了。像我这样可怜 
而又受苦受难的小毛虫离死期已经不远,就会变成一堆臭屎了。” 
    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喉咙管里咯嗒响了一下,仿佛他的体内有一个类似闹 
钟的装置,正要敲响报时,他用破烂的粗布衣袖擦了擦他的眼睛。 
    他如此凄凉落魄,我内心十分同情。注视着他慢慢地又开始吃起猪肉馅 
饼,我壮着胆子说道:“看到你喜欢吃馅饼,我太高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吃这饼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真喜欢这饼。” 
    过去我时常观看我们家的一条大狗吃食,现在,我发现狗的吃相和这个 
人的吃相是多么明显地相似啊!这个人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咬着,和狗 
的吃法没有两样。与其说他在把食物吞进去,不如说他是把食物一把一把地 

装进去,快得无法形容。他一面吃着,一面斜着眼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 
似乎无处不埋伏着危险,说不定哪里会跑出一个人来,把他的肉馅饼一把夺 
走。看上去他的心绪太不安定了,以至于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把饼嚼出滋味 
来。我思忖着,要是有人和他同食,他不咬下一块对方的肉才怪呢。从所有 
的这些情况看,他太像我们家那条狗了。 
    “恐怕你不会留点什么给他吃了。”我胆怯他说道。说后我迟疑了片 
刻,考虑这话是不是会惹他生气。“真的,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无法再多弄 
了。”因为这是大实话,我不得不让他知道。“留点儿给他吃?他是谁?” 
我的朋友反而问我,停止了啃嚼肉馅饼的皮。“就是那个年轻人啊。是你告 
诉我的,你说他和你躲在一起。”“噢,噢!”他恍然大悟地答道,似乎还 
带着粗鲁的笑声。“是他啊!你说得对,对,不过他是不吃东西的。”“我 
想,看他的样子他也是要吃东西的。”我说道。这个人停止了啃嚼,用锐利 
的目光和惊异的神情打量着我,审视着我。“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到 
他的样子的?”“刚才。”“在什么地方?”“在那边,”我指着方向说 
道,“就那里,我看到他在那儿打着瞌睡,还以为是你呢。”他突然一把抓 
住我的领子,紧紧地瞪着我。我开始以为他又想要勒死我了,因为这是他最 
初的打算。“你知道,他穿的衣服和你的一样,只多了一顶帽子,”我全身 
发抖地向他解释说,“而且他也,他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下面的 
词句说得体面些,“有一副什么东西系在脚上,也该要个锉子。昨天夜里你 
听到放炮的声音了吗?”“那的确是放炮哩?”他对自己说着。“你怎么会 
不能肯定是放炮呢?”我答道,“我们家离得很远,而且门又关着,我们都 
听到了。”“唉,瞧我!”他说道,“当时我独自一人睡在这沼泽地上,沉 
闷的头脑,全空的肚皮,身上冷得发抖,缺食缺衣,整夜除了炮声人声外, 
其他还能听到什么?不仅听见,我还看见了士兵呢。他们手持火炬,火光映 
照着红色的军服,正向我包抄而来。他们叫着我的号,向我挑战,听到他们 
毛瑟枪咔哒咔哒的响声,听到他们所下的号令声,‘弟兄们,现在注意:各 
就各位,举枪,对他瞄准!’接着捉住了一一他们也消失了!是啊,昨夜我 
看到有一批搜捕队,他们整队而来,咔嚓咔嚓地踏着草地,他妈的,哪是一 
批啊,而是一百批。至于放炮嘛,我看到炮声把雾气都震动得战栗起来,那 
时天已经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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