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房屋的窗户上,百叶窗烂得快要倒坍,窗帘破得一拉就碎,花盆都变成
了瘸腿在那儿东倒西歪,窗玻璃又都碎裂不堪,到处是尘土封盖,给人的印
象是破落得不忍目睹。这里贴着招租,那里贴着招租,到处都贴满了招租,
一张张招租的招贴在空空的房间门口直瞪着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可怜的房客
到这里来往过。巴纳德的幽灵也稍稍收敛了它的复仇火焰,因为它看到现有
的房客正在慢性自杀,死者的不虔诚也遭到了埋进沙土之下的厄运。肮脏的
黑沙般的烟灰装饰着巴纳德这份被遗忘和被舍弃的产业。这房子也在自己的
顶上撒满了灰尘,愿意悔过,忍受屈辱,生活于这垃圾筒中。这便是我的亲
眼所见。四处都是霉味,有干霉味、湿霉味,有在屋顶上、地窖中悄悄腐烂
的霉味——那些大老鼠、小耗子、臭虫,还有附近马房所散发出来的臭味,
都徐徐地进入我的味觉器官,同时还仿佛有个声音在悲鸣着:“请尝一下巴
纳德的混合美味。”
这是我远大前程的第一步,这最初的印象就如此地不理想,我不禁心情
沮丧地望着温米克先生。“晤!”他错解了我的意思说道,“这一僻静之地
使你触景生情了吧,又想起了你的故乡。我也和你一样。”
他把我领向一个角落,又领我上了一段楼梯。在我看来,这段楼梯正慢
慢地变成木屑,到那时,楼上的房客只要在房门口向外面看一眼,也就再没
有下楼的愿望了。我们来到顶层的一套房间门口,门上用印刷体写着“小鄱
凯特先生”几个字,信箱上面还贴了一一张纸条子,写着“外出即归”。
“他没有想到你来得如此快,”温米克先生解释道,“你大概不再需要
我了吧?”
“谢谢,不用了。”我说道。
“由于我管着现金,”温米克说道,“我们会时常见面的。再见。”
“再见。”
我伸出手,温米克先生看着我的手,以为我想索取什么东西,然后又看
看我,才纠正了自己的误解,说道:
“当然!是的。你有和人握手的习惯,是吗?”
我被他弄得有点狼狈,心想这一定和伦敦的时尚不符,不过我还是说他
猜对了。
“我对这一套不习惯!”温米克先生说道,“除非是最后一别才握手。
当然,我是非常高兴和你相识的,再见!”
我们握手过后,他便走了。我打开楼梯间的窗户,这可险些把我的头给
铡了,因为窗绳业已腐烂,窗子就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样飞快地落了下来。
幸亏它落得很快,我的头还没有来得及伸出去。这一大难不死,我也就只有
通过灰尘满布的窗户糊里糊涂地看一看旅馆的全貌了。我苦恼兮兮地站在那
里向外看着,心想伦敦被夸得太过分了。
小鄱凯恃先生所说的外出即归和我所想的可不一样。我发了疯似的从窗
口向外观望,望了足有半个小时,然后又用手指在每一块窗玻璃的尘灰上划
了几遍自己的名字,这才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然后,我便看到了帽子、
头、领中、背心,然后是裤腿、靴子,从打扮看其身份,怕也和我差不多。
他每个胳肢窝下面各夹了一个纸包,有一只手上还拎了一篮草毒,气喘喘地
走了上来。
“皮普先生吗?”他说道。
“鄱凯特先生吗?”我说道。
“真对不起啊!”他大声嚷道,“的的确确对不起;我只知道中午有一
班马车从你们乡下开来,我想你会搭那趟马车来。事情是这样的,我出去也
是为了你,当然这不是什么借口,我想,你刚从乡下来,饭后也许喜欢吃点
水果,所以我才到伦敦大菜市场去买了些新鲜水果。”
出于某种原因,我感到我的眼睛快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我在答谢他的
美意时竟然说得结结巴已毫无条理,心想,这该不是一场梦吧。
“天啦!”小鄱凯特先生说道,“这扇门怎么如此难开!”
他使足全身力气去开门,两个纸包还夹在胳肢窝下面,水果都快给压成
果酱了。于是我便请他让我来拿,他会意地一笑,便把手中的包儿交给我,
然后便全力投入了和门的战斗,仿佛门是一头野兽。终于,门突然地开了,
他被门的反冲力撞得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一直撞到我身上,我也被他撞得
向后靠在对过的门上,两人都大笑起来。不过,我还是感到我的眼睛快要从
眼窝里蹦出来了,觉得这一定是场梦吧!
“请进来,”小鄱凯特先生说道,“让我来给你带路。我这里一切都很
简单,希望你包涵些,在这里住到星期一。我父亲认为你明天和我在一起比
和他在一起更为合适,说不定你明天还想在伦敦四周观光一番。自然,我是
非常高兴做你的向导,带你在伦敦转转的。至于我们吃的伙食嘛,我想你不
至于嫌差,因为这全是由附近的咖啡馆供应的。不过话还得说在前面,根据
贾格斯先生的指示,这还得由你自己来付款。至于我们的住房嘛,自然谈不
到富丽堂皇了,因为我必须自己赚钱吃饭,我父亲是不管我的账的。即使他
要管我的账,我也不会愿意要他付钱。这一间房是我们的起居室,你看这儿
的几张椅子、桌子、地毯,还有几件别的东西都是从我家里搬来的。至于这
桌布、汤匙、调味瓶什么的,你也不必归功于我了,因为这些都是从咖啡馆
里特地为你送来的。这间是我的小卧室,有点儿霉味,不过这并不出奇,巴
纳德的整座房子都有霉味。这间是你的卧室,卧室里的家具都是为你租来
的,我想你是够用了。如果你还想要什么,我会去为你取来。这些房间都很
幽静的,就我们两个人住,总不至于打架吧,这我是敢打赌的。啊呀,对不
起得很,让你一直拎着水果。请让我来拿,这真不好意思呢。”
我和小鄱凯特先生面对面站着,我把手中拿的纸包交给他,一只,两
只,我看到他的眼中露出惊诧的神情,和我刚才的情况一样。他向后退了一
步说道:
“老天啊,你不是那个蹑手蹑脚荡来荡去的小家伙吗?”
“原来是你,”我说道,“你不是那个苍白面孔的的少年绅士吗?”
第二十二章
这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土和我面对面站着,相互暗暗思量着,竟然在这
个巴纳德旅馆中相会了,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没有想到竟然是你!”他
说道。“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我也说道。然后,我们两人又一次相互瞧
着,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行了!”这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说着,十分开
心地伸出他的手,“我希望一切到此结束。上次我把你打得太狠了,只要你
原谅我,你就是豁达而又大气量的人。”一听他如此说,我便肯定这位赫伯
特·鄱凯特先生(这是这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的名字)到今天还是糊里糊
涂,自己明明打败了还说自己狠。不过,我对他作了有礼貌的回答,两人热
情地相互握手。“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走红运吧?”赫伯特·鄱凯特说道。
“那时还没有。”我答道。“是啊,”他赞同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才交上
好运。那时候我也指望交好运呢。”“真的吗?”“是的。郝维仙小姐那时
叫我去,看她是不是能栽培我,结果她没看上我,她无论如何是看不上我
的。”我想,从礼貌出发,我该对他说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识别能力
太差!”赫伯特笑着说道,“然而这是事实。她本要我去试一下,如果去了
而又顺利地被她看中,我想我一定是荣华富贵了;说不定早就和埃斯苔娜那
个了。”“什么那个了?”我严肃地问他。我们谈话时,他正在把水果装进
盘子里,因此一时分心,就没有想出该用一个什么确切的词。他一面忙着装
水果,一面解释道:“那个就是下婚聘,也就是订婚、订亲,反正就这么个
叫法,哪个词都一样。”“你怎么能忍受这种失望呢?”我问道。“嘿!”
他说道,“我并不在乎这些。她是一只母老虎。”“郝维仙小姐?”“她也
是,不过我指的是埃斯苔娜。这个姑娘对人刻薄、态度傲慢、变化无常,全
都登峰造极了。郝维仙小姐收养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报复天下的男人。”
“她和郝维仙小姐是什么亲戚?”“什么亲戚也不是,”他说道,“仅仅是
一个养女。”“为什么要报复天下的男人?她和天下的男人有什么怨仇?”
“老天!皮普先生!”他说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
知道。”“唷!这可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吃饭时我给你讲讲。不过现在,请
恕我冒昧,我倒要先请教你一个问题。那一天你是怎么到那里去的?”我便
告诉了他前后经过,他专心地一直听我讲完,然后大笑起来,问我事后感不
感到身上痛。我并没有问他痛不痛,因为我坚信他那天被打得很痛,这是千
真万确的。“贾格斯先生是你的监护人,有这事吗?”他继续问道。“是这
样。”“他是郝维仙小姐的代理人和律师,是她唯一信赖的人,你可晓
得?”我感到他的这一个问题把我引向了难以解答的敏感区域,便毫不掩饰
自己内心的侷促不安,回答说我就是在我们两个比试的那一天在郝维仙小姐
家中遇到贾格斯先生的,仅此一次,而且肯定再没见过面,只怕他也想不起
来在那里曾看见过我了。“贾格斯先生非常诚恳地推荐我父亲当你的老师,
为了这件事他亲自去找过我父亲。自然了,他也是从郝维仙小姐处听说我父
亲的。因为我父亲和郝维仙小姐是表亲关系。不过,他们之间并不亲密,因
为我父亲既不会奉承人,也不会巴结她。”
赫伯特·鄱凯特是一个心怀坦白、平易近人的人,也很可爱。过去我没
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后来我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
非常强烈,他的每一个音容笑貌都表明他不会做出阴险卑鄙的事来。从他的
仪表来看,我感到他的前途大有可为,不过同时又有什么使我想到他这一生
决不会成大器、发大财。究竟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们刚刚相见,连
饭还没有一起吃,我就对他形成了这个观念,自己也无法讲明其中的原因。
他和以往一样,仍然面孔苍白,虽然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昂扬,其实
是有气无力地强撑出来的,所以他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强壮。他的面孔生得
不美,但是他和蔼可亲和欣慰欢愉的表情却使他比美少年还更胜一筹。他的
身段并不相称,和当年我不客气地请他吃拳头时一样,但是他的身段总是给
人一种轻巧年轻的感觉。要是他穿上特拉布先生做的衣服,是不是会比我穿
着更合身更漂亮,这我不能说,但是我认为,他穿那身旧衣服比起我穿这套
新衣服要像样得多。
他很善于言谈,我感到如果我沉默寡言,那既不像个年轻人,也是对他
不敬的表现,所以我便告诉他我的故事,特别着重指出不允许打听我的恩主
是谁。我又告诉他,我原来住在穷乡僻壤,是铁匠铺的学徒,历来不懂礼貌
规矩,如果他发现我在什么方面出了笑话,就告诉我,我将不胜感激。
“我十分愿意,”他说道,“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方面要我提醒
的。我们今后会时常在一起,相互之间不要有隔阂,最好打破没有必要的顾
虑。你是不是赞成从现在开始就直呼我的教名赫伯特?”
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并且说我很赞成。作为交换,我告诉他我的教
名是菲利普。
“我不喜欢菲利普这个名字,”他微笑着说道,“因为菲利普听起来就
像拼写书里那个道貌岸然的小孩子,这个家伙懒得掉进池塘里,胖得两只眼
睛都睁不开,又那么贪婪,把糕饼锁在柜子里舍不得吃,结果喂了老鼠,或
者他下定决心去掏鸟窝,却被住在附近的狗熊吃了。我告诉你我喜欢叫你什
么。我们彼此很和谐,你过去是打铁的,我这样说你不会在意吧?”
“随你怎么说我都不在意的,”我答道,“不过我还没有弄懂你的意
思。”
“我平常就用汉德尔这个名字叫你怎么样?汉德尔谱过一首迷人的曲
子,那曲子就叫《和谐的铁匠》。”
“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那么,亲爱的汉德尔——”他刚说完这么几个字,门就被推开了。他
转身一看,说道:“晚饭来了,我请你一定要坐在桌子的首位,因为这顿饭
我是托你的福。”
我怎么也下愿听从他的安排,所以他只有坐在首位,我坐在他的对面。
这顿晚餐规模虽说不大,却非常可口,从我的角度来看,简直就是市长老爷
的宴席了。在如此独立自主的环境下吃饭很是自由自在,而且没有长辈们坐
在旁边,四周又是伦敦城。这顿晚餐还有些吉卜赛人的风格,令我们的兴趣
提高不少。晚餐本身要是用彭波契克先生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极尽奢
华”,是由咖啡馆全盘提供的,而我们这个起居室四周就像是牧草匮乏的地
区,所以只有随机应变,因陋就简。送饭来的茶房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适应
我们流浪的习惯,把整套的餐具放在地板上(弄得他走路时常常会被绊
倒)。把松软的黄油放在圈椅上,把面包放在书架上,把乳酪放在煤篓子
里,把炖鸡放在隔壁房间里我的床上——我晚上睡觉时发现被褥上沾了不少
荷兰芹和黄油冻。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的晚餐吃着非常有趣,特别是当这位
送饭来的侍者不在我们身边看我们吃时,我们吃得更加愉快。
我们吃了一阵,我便提醒赫伯特,他答应过在吃饭时把郝维仙小姐的事
情讲给我听。
“是要讲的,”他答道,“我马上便说。不过我得先谈一件事,汉德
尔,从伦敦的习惯来说,是不能把餐刀放进嘴里的,以免发生意外。一般来
说是用叉子把食物递到嘴里去,而且放进的位置要适当,不能太里面。当
然,这都是小事,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别人这样做,我们也依样画
葫芦罢了。还有,用汤匙时不要举得过高,要放低一些。这有两点好处,一
是更易于送进嘴里,归根结底吃东西是要把东西送进嘴里的;另一个好处是
右边的胳膊肘就不至于像剥牡蛎一样抬得很高。”
他如此生动活泼地向我提出友好的建议,使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
没有感到羞愧。
接着他说道:“现在我就来谈谈郝维仙小姐吧。你得了解,郝维仙小姐
从小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还是婴儿时母亲便离世而去,她父亲总
是顺从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的父亲是你们那一带的乡绅,是啤酒作坊的
老板。我弄不懂为什么啤酒作坊的老板就可以成为一流名人,而烤面包的就
不能成为上流人物,但这却是无可争辩的。世道如此,司空见惯了。”
“听说上流人物不能开酒馆,对吗?”我问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赫泊特说道,“但是一家酒馆却可以接待上流人
物。正是如此,郝维仙小姐是很有钱的,又很骄傲。有这样的父亲,也就有
这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