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道别的。”因为我来得突然,她锁上门后就把我留在院子里,她要上去
禀报一声,看是否同意见我。没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在领我上楼的一路
上,她都睁大眼睛瞅着我。郝维仙小姐正在锻炼,拄着丁字形拐杖在放着那
张长桌的房间中走着。房间像以往一样用昏黄的烛光照明。听到鄱凯特进去
的声音,她便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正好就在那块发霉的结婚蛋糕的旁边。
“莎娜,你别走。”她说道,“怎么了,皮普?”“郝维仙小姐,明天我要
到伦敦去了,”我说话时把每个词都说得很清楚,“这次来是向您辞行的,
我想您不会介意吧。”“皮普,你今天穿得漂漂亮亮,像个人了。”说着,
她拿丁字拐杖在我身边挥了几圈,仿佛她是我的仙国教母,施展法术使我变
了样,现在正在施行最后一道法术。“上次我见到您之后,就遇到了好运
气,郝维仙小姐,”我低声地说着,“为此我是怀着十分感激之情的,郝维
仙小姐。”“嗳,嗳!”她非常愉悦地看着那个有些狼狈而又心存妒忌的莎
娜,说道,“皮普,我已见到了贾格斯先生,他都告诉我了,你明天就启程
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你过继给一户有钱的人家了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
“没有透露姓名吗?”
“没有,郝维仙小姐。”
“贾格斯先生被指定做你的监护人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
她对这些回答显然非常满意,看到莎娜妒忌的狼狈样子更显得开心。
“好得很!”她继续说道,“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锦绣之路,你要好好干—
—会有前途的——要听贾格斯先生的教导。”她看看我,又看看莎娜,莎娜
的表情使她那专注的脸上掠过一丝狞笑。“皮普,再见!你知道,你要永远
用皮普这个名字。”
“我知道,郝维仙小姐。”
“皮普,再见。”
她把手伸向我,于是我屈下一膝,把她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虽然
本来我并没有考虑过怎样向她告别,但我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吻手告别礼,
于是就这样做了。她用怪异骇人的眼睛得意非凡地望着莎娜·鄱凯特。我就
在这种情况下告别了我的仙国教母,而她这时正用双手拄着丁字拐杖,站在
烛光昏暗的房屋中间,旁边放着那块发霉的结婚蛋糕,上面结满了蜘蛛网。
莎娜·鄱凯特领我下楼,就好像我是个鬼怪一样把我送出了门。她对于
我这副外表真有点不可接受,甚至于给搞得糊里糊涂。在我对她说“再见,
鄱凯特小姐”时,她只是睁着眼睛瞪着我,似乎还没有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也没有意识到我对她说过再见了。一离开这座宅邸,我便飞快地奔回彭波契
克的家,脱掉新衣服,扎在一个小包里,换上旧衣服,赶忙回家。说句老实
话,虽然这时手上多拿了一个小包,走起路来却显得自由多了。
本来以为六天的日子相当难打发,而现在却是很快地全都过去了。明天
正在堂而皇之地瞅着我,而我却不敢用正眼去看明天。六个夜晚也慢慢地减
少到五个晚上,四个晚上,三个晚上,两个晚上,我也愈来愈感到和乔及毕
蒂相处的日于是多么难得,多么值得珍惜。最后一个夜晚,为了让他们高
兴,我特地换上新衣,真是光彩夺目,和他们一直坐守到入睡时分。其间,
我们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烤鸡为晚餐增色不少,还有甜啤酒助兴。看
上去我们都兴高采烈,其实全是虚假的伪装,大家的心情全都非常沉重。
明天早晨五时,我就要拎着那只小巧的手提旅行皮箱离开小村庄。我已
经叮嘱过乔,我只想一个人独自前往驿站,不要他相送。我心里惶惶不安—
—十分惶惶不安——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要是乔和我一同
去驿站,在我们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明显的差异。当时,我还在心中自己骗自
己,说我没有这种卑鄙的用心。可是当我在最后一餐晚饭后,一步踏进我的
楼顶小屋时,忽然天良发现,一阵冲动逼使我想回去恳求乔,明日清晨送我
上驿站。然而最终,我还是没去。
整夜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我似乎总是乘坐马车,它忽而带我到这里,忽
而带我到那里,就是不驶往伦敦。那些驾车的动物也换来换去,忽而是狗,
忽而是猫,忽而是猪,忽而是人,就是没有马。奇异怪诞的梦境连续不断、
变换无常,直到天色微明,百鸟开始晨唱。于是我起身穿衣,刚穿好一半,
便坐在窗口,对窗外的风景作最后的眺望,不知不觉在眺望中又进入了梦
乡。
毕蒂很早便起身为我准备早餐。虽然我在窗口小睡,其实不到一小时我
就闻到厨房中飘来的煤烟气,吃惊不小,以为现在已是黄昏。听到厨房里又
传来杯盘的叮当声,我把一切都准备好,可是过了好久,还是下不了决心下
楼。我依然留在楼上,把皮箱的锁打开,把皮箱的带子松开,然后再锁上皮
箱,捆好皮箱的带子,就这样翻来覆去弄了好几次,直到毕蒂来叫我,说时
间不早了,我才下楼。
这一顿早餐吃得匆匆忙忙,究竟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吃毕从桌边站
起,我感到一阵轻松,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说道:“唔!我该向
大家告别!”于是,我便向我姐姐吻别。她正坐在通常坐的那张圈椅上,向
我笑着,头不断地点着、摇着。然后,我向毕蒂吻别,接着又用两条臂膀搂
着乔的脖子。最后,我提上旅行皮箱出门而去。我走出没有几步,忽然听到
背后有一阵杂沓的声音。我回头望去,看到乔向我掷来一只旧鞋,接着毕蒂
又向我掷来另一只旧鞋。①我停步向他们挥帽表示谢意,亲爱的老朋友乔挥
动着高举过
①英国民间风俗,祝福远行者。</PGN
头顶的那只强壮右臂,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乌拉!”而毕蒂则偷偷地把围
裙遮在了面孔上。这便是我离家时最后看到他们的情景。
我跨着大步向前走着,一面走一面想,这一次出门比我想象中要自在得
多;同时又想到如果有一只旧鞋向马车后面掷过来,那可就不成体统了,因
为大街上那么多人会看到的。我得意地吹着口哨,全身轻松自如。这时,村
子里一片静悄悄,薄雾正无声地消散,仿佛有意在我面前展开一个大千世
界。我在这个村子里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村子外的世界是那么难以捉
摸,那么广阔无边。想到这里,一股激情使我突然抽噎起来。眼中迸出了泪
珠。这时已到村边,指路牌正竖在那里。我用手抚摸着路牌伤感他说道:
“我亲爱的亲爱的老朋友,再见。”
我们无须因为流泪而感到羞愧,上天自当了解我们的心。泪珠就像天上
落下的雨露,可以把蒙在我们心头,使我们昏庸糊涂的灰尘洗净。这次呜咽
之后,我心头比刚才好受多了,因为悟出了惭愧,看清了自己的忘恩负义,
心境也平静下来。如果早一些落泪,我一定会请乔送我上驿站。
眼泪完全战胜了我,一路静悄悄地向前走着,泪珠禁不住又从眼中落
下。就这样,我登上了马车,离开了故乡的村镇,痛苦的心中在不断地思
虑,在前面换马时,我是否要下车赶回家,在家中再住上一夜,然后好好地
告别。换马了,我的决心还没有下,只有自我慰藉,在下一站换马时再下车
赶回家也是一个很合理的安排。一路上,我不断地思考着,盘算着,忽然又
出现了幻思奇想:那个沿着道路急匆匆向我们迎面走来的人不就是乔么,多
像他呀。于是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乔真的来到了这里。
马车向前驶去,一站接一站地换马,要想回去已经因为马车愈驶愈远而
不再可能。我便任随马车把我带向前方。这时,薄雾已经全然散去,在我面
前铺开一个光亮的大千世界。
皮普远大前程的第一阶段到此结束
第二十章
从我们镇上到伦敦乘马车需要行五个多小时。刚刚过晌午一会儿,我乘
坐的四马驿车便进入市区,和四面八方驶来的各种车辆汇流成拥挤混乱的交
通,然后停在伦敦齐普塞德伍德街那里的交叉钥匙形旅馆招牌下。
那时,我们不列颠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如果有人怀疑我们的东西
不是人间第一,怀疑我们英国人不是人间第一,这个人就是判国的罪人。若
非如此,在我被伦敦的庞大惊傻的同时,我也会对伦敦有些小小的怀疑:难
道伦敦不也是丑陋的、道路弯曲的、又狭又窄的、肮脏不堪的城市吗?
贾格斯先生已经及时地派人送来印有他地址的名片,地址是在小不列颠
街,在名片的后面还写着“出史密斯广场,离驿站不远”。我雇了一辆出租
马车,车夫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外套,外面披着许多层斗篷,其数量之多和他
的一大把年纪差不多了。他把我扶上马车后,就用发出叮当声响的折叠式上
下马车用梯把我挡起来,好像马车要驶向五十英里以外的什么地方似的。他
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爬上自己的赶车座位。我记得他那车座上装饰的篷布原是
豌豆绿色的,历经了风雨吹打,而且被虫咬得破破烂烂。车子的装备也非常
古怪:外面有六顶大华盖,后面都是些破烂东西挂着,说不清有多少跟班可
以随车攀在上面;下面还有一个耙子,看来是防备那些所谓业余跟班顿生好
奇而想试攀一下的。
我似乎还没来得及把马车欣赏完,还没有弄懂这马车怎么会像一个堆草
的院子,又像一个废品店,还有为什么马吃草的袋子也放在马车里面等等奇
怪的事情,就看到马车夫准备下车了,好像马上车子也要停了。一会儿,马
车真的停在了一条幽暗街道上的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前,事务所的门开着,上
面写着“贾格斯先生”几个字。
“要多少钱?”我向马车夫问道。
马车夫答道:“一个先令,除非你想多付一些。”
我自然说我不希望多付。
“那么你得付一先令,”马车夫说道,“我不想惹上麻烦。我知道他这
个人!”他狠狠地对着门上贾格斯先生的大名闭上一只眼睛,并且摇摇头。
他接过了一先令的车费,花了些时间才完成了他爬上车座的动作,然后
把马车赶走(好像也放了心)。这时我手提着小旅行皮箱走进了这家事务
所,问贾格斯先生是否在?
“他不在,”一位办事员答道,“他在法院出庭。我可以问问,你是皮
普先生吗?”
我向他表示我正是皮普先生。
“贾格斯先生有话留下来,要你在他房里等他。他说他正在办一件案
子,说不准什么时间回来。不过他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所以肯定只要他一有
时间便会抓紧回来的,不至于耽搁。”
这位办事员说毕便打开一扇门,领着我走进后面的一间内室。我看见室
内坐着一位先生,只有一只眼,穿了一件棉织绒的衣服和一条短裤。他正在
那里读报纸,给我们进去打断了,于是用袖口擦起鼻子来。
“迈克,你到外面去等。”办事员说道。
我正要说我希望不致打扰这位先生——而办事员却毫无礼貌地把这位先
生撵了出去,还拿起他留在房里的皮帽扔给他。这种事我真是头一次遇到,
于是,室内就留下了我一个人。
贾格斯先生房里的光线只是从一扇天窗中照射下来的,可以说这是一处
非常黑暗的地方。这扇天窗修补得十分奇怪,活像一个破碎的头颅,望出去
那些变了形的隔壁房屋仿佛正故意扭在一起俯下身从窗口偷窥我。房中的档
案文件不多,和我原来的推测相反,却另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东西,而这些都
是我原来没有想到会看到的,如一支生锈的老式手枪、一柄套在剑鞘里的
剑、几个看上去奇形怪状的箱子和包裹,一个架子上放着两个面目狰狞的头
像,两边面孔都浮肿着,鼻子抽搐着。贾格斯先生本人的那张高靠背椅是用
非常黑的马毛呢制成的,四周钉了几排铜钉,和棺材没有两样。于是在我的
幻想下好像见到他正倚靠在椅子上,对着客户咬着食指。房间是那么小,客
户们似乎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退到背靠墙的地方,因为房里的墙壁,特别
是贾格斯先生座椅正对面的那一块,都被客户们擦得油光光的了。刚才,那
位独眼龙先生也是那样用身于靠在墙上,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出去的。当然
我并没有撵他出去,但却是因为我进来他才被撵出去的。
我坐在一张客户坐的椅子上,它被放在贾格斯先生座椅的正对面,房中
的那股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气氛弄得我惊恐万分。我想起他的这位办事员
和贾格斯先生有着同样的神气,似乎掌握了每一个人的把柄。我真想知道在
楼上究竟还有几个办事员,是不是他们都有掌握自己同胞的手腕,欲害何人
岂患无词。我真想知道房间四周放着的那些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
有什么来历,我真想知道那两张肿胖面孔的头像是不是贾格斯先生家庭中的
成员;难道他就这般不幸,竟然有这么一对丑陋不堪的家庭成员;为什么他
把两个头像塞在这么一个灰尘满布、黑斑点点、苍蝇寄生的鬼地方,而不把
它们放在家中呢?当然,我没有经历过伦敦夏季的考验,然而我的整个心灵
都在这里受到压抑,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令人困顿,每一件物品上都蒙
了一层灰沙。但我就坐在贾格斯先生的这间又窄又小的房间中等待着,惊诧
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贾格斯先生座椅上方架子上的那两个头像,便站起身
走了出去。
我对办事员说趁等的机会不如到外面去转转,他说可以,建议我不妨在
路边拐一个弯到史密斯广场走走。于是,我便来到了史密斯广场。这哪里是
什么广场,简直是个丢人的地方,到处是肮脏的东西,是油脂,是血污,是
泡沫,所有这些杀牲口的遗留物似乎都想粘在我身上。我只有加快步伐,赶
忙拐进一条街,才算避开了麻烦。在这条街上,我看到圣保罗大教堂的黑色
大圆顶从一幢阴森可怖的石头建筑物后面凸出来,正对着我,一位旁观的人
说那就是新门监狱。我顺着监狱的围墙走下去,看到路面上铺着稻草,大概
是为了防止过往车辆发出喧嚣之声吧。看到这些情况,又见许多人站在那
里,身上散发出强烈的烈酒和啤酒气味,我便断定这里面正在开庭。
我正在这里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肮脏邋遢、酒气熏天的法警走过来问
我,是不是想进去听一两场官司。他告诉我只要给他半个克朗他就可以把我
领到前排座位,全面欣赏头戴假发、身着法袍的高等法院院长形象;他这么
一说我倒以为这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人物不过是一座蜡像而已。他看我不决
不断便立刻降价到十八个便士,于是我赶忙向他说明我身负约会,只有谢谢
他的美意。尽管如此,他还是殷勤如故,把我领进院子,指给我看设置绞刑
架的地方、公开鞭答犯人的地方,然后又把死囚监狱的门指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