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胖你就喘,真以为自己是人物?”周胖子很不屑。
“你今儿早上吃什么了?”我有点恼怒。
“李经理现在顾不上管我啦。”周胖子扔给我一支烟,“听说方总最近又签了几个合同?”
“怎么啦?”我快让他弄迷糊了。
“赶快要提成,别让人家白使唤。”周胖子认真起来的样子极有喜剧色彩。“咱俩是朋友,又是我把你介绍到星达来的,别坑了你。”
“有话说有屁放,结两天婚随娘家人啦?”我预感到有麻烦。
“你以为跟她有一腿就万事大吉啦?”
我下意识地瞧瞧门外,“你,你小子别胡说八道!”
“这种事!”周胖子挥挥手,“告诉你,赶紧拿提成就行了。”
“咱们是不是朋友?”我瞪着周胖子问。
“告诉你也没事,就算你和李丽怎么样了,人家也没把实话告诉你。知道最近公司经营状况怎么样吗?”
“业绩很好。”我从心里哼一声。周胖子止不定从哪儿听来几句风言风语就跑到我面前耸人听闻,咱作为主管经营的副总经理难道会比周胖子知道的少?等会儿再损他。
“就看见羊吃草,没看见羊拉屎。李丽在股市折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从未听说过李丽在股市还有投资。有投资也不奇怪,但折了大不了就套着呗,早晚得解套儿。
“这娘们儿胆子是够大的。人家拿二百多万在南方一家投资公司入了股,结果到头来那南方人脚底板抹油,没影了,合伙人都抓起来啦,听说诈骗好几个亿呢。”周胖子极其夸张地晃着脑袋。
我张着嘴,好象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档子事,是近年来最大的非法集资案,李丽怎么会幼稚得上这种当?“小儿科的事怎么会把她给蒙了?”我想不通。
“本来我也不知道。前两天他们同学聚会,李丽自己把自己灌高了,走了嘴。我哥回来就告诉我。星达的流动资金基本是泡汤了,现在还有几十万银行贷款还不了,原料款人家早逼上门来要了。够戗!”周胖子百无聊赖地伸伸胳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丽就是财迷转向。我就不明白,有钱人比我这穷光蛋都贪心!”
“她还能卖房呢!”我倒是为李丽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对,卖房卖地卖产业卖——哈哈”周胖子突然坏笑起来。
此时李丽突然推门进来,我和周胖子吃惊地对望着,都忘了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丽挺奇怪地望着我们。“小周回来啦!”她冲周胖子点点头,“方副经理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李丽走后,周胖子半天才开口:“她听到没有?”
“估计没有。”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就是听见了,也是先开除你。”
第五部分风云人物(39)
在李丽办公室房门前,我心里的确很忐忑。倒不是担心星达公司的命运,我担心的是自己还有两三万块钱的提成没到手,这些钱已经被自己纳入投资计划了。
李丽坐自己位子上,依然是平时不愠不火的样子。我竭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与往日不同的东西,最终却失败了。不得不承认书上说的,女人的承受力比男人强,所以她们多灾多难却依然比男人长寿。
“你上次联系的河北机械厂,招标书已经寄来了,你看谁去合适?”李丽从一摞文件中找出个信封。
“小刘吧。”我掂量了下招标书,又给她放回去。对这种小生意没兴趣。
“最近公司业绩很好,比去年增加了四成多,辛苦你啦。”李丽微微一笑,“近几天的工作安排妥了?”
“妥了。”我脑筋急转,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是这样,这月我想买台电脑。上回电梯厂那笔生意的提成能不能先给我?不想取存款,还得留着娶媳妇呢。”我嬉皮笑脸,摇头晃脑,瞳仁却不肯离开李丽的脸。终于在李丽脸上捕捉到一丝怒意,当然很快便消失了。我断定周胖子的没胡说。
“先等几天,等山东的钱到帐,凑个整数给你。电脑那玩意儿也不缺这几天。”李丽望望窗外,一缕额上的头发翘起来,从侧面看很可笑,我点点头,“好吧,机械厂的事我去安排。”我站起来想走。
“你晚上有事吗?”李丽掉过头来,面无表情。“能不能陪陪我?”
“今天,今天我妈过生日。”自从知道李丽的毛病后就不敢再招惹她了,何况本来对李丽就没多少好感。
“好吧。”她抿着嘴,双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坐得笔直。
我走到门口,又不自觉地想回头看她一眼,发现李丽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有点不忍心,赶紧开门溜了。
是啊!李丽从未没把我当成自己人,在公司里也看不出谁是她的心腹,她似乎是游离于情感世界之外的怪物。可话说回来,我对李丽又何尝不是处处设防呢?
现在我又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不把提成搞到手,咱是不会死心的。当天下午我就给山东厂的那个哥们儿打电话,告诉他把汇票用特快专递寄给我个人,千万别写公司的地址。
没几天就收到了特快专递,我并不急于通知李丽,倒是提着包去找刘萍了。这几天我总惦记着刘萍,而每次想起来,都有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在周身激荡着,以致常常举止亢奋而怪异。周胖子曾问:“你小子是不是又交了桃花运?”我问他为什么,周胖子神秘兮兮地说:“你呀,两眼冒金花,没事就发呆,就跟那年在四川似的。”我吓得一哆嗦。后来竟恶毒地给了周胖子一拳,“狗东西敢咒领导?!”
刘萍晓得我要来,象家庭主妇似的预备好了晚餐,坐在窗前等我。“你做的?”守着满桌的饭菜的确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其实我知道刘萍对做菜很内行,她说过成都女孩儿天生就会烧菜。
“还能有谁?”刘萍拉着我,“先别嘴急,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着她来到卧室。刘萍从床上拿起一件新衬衫,“试试。我转了大半天才挑出来的。”天冷衣服多。折腾了半天我才穿上,很合身。“等天再暖和些就能穿了。”刘萍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上回我给你买的那件小了,这次有经验啦。”
脑袋突然“轰”的一声,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袭来。一时间千般思绪,万股柔情一块往嗓子眼儿里涌。回头去看刘萍,竟觉得她整个人都倾斜了。我颓然坐在床上,象被人打了一顿。
“怎么啦?”刘萍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发。
“没事。”心跳平静了,却又生出股自艾自怜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又不可救药了,仅仅因为一句久违的话,心理上残剩的堤坝再次被冲开。我穿着新衬衫坐到饭桌边。“吃饭吧。”
刘萍又倒了两杯葡萄酒,我喝了一口,血红色的液体入口绵软,象块绸子绵滑地在嘴里逛来逛去。“酒真不错。”
“你以后要少喝点白酒,场面的事应付一下也就算了。葡萄酒多喝些没事,对身体好。”刘萍又为我添了一杯。
“谁供我喝?”
“我。”刘萍象小姑娘似的极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谁也想不起再说些什么。偶尔目光相碰,赶紧又低下头去专注自己的饭碗。与她在一起总有种无以言传的东西。许久,刘萍才鼓起勇气问我:“你有什么打算?在公司当一辈子打工仔?”
“我没学历。不在公司没地方去。哎!大公司不要咱,小公司又没出路。”我想起这事就恨张东,这小子拿着文凭没用,还不如给我呢。
“没学历就考一个。”
“快三张的人了,穷折腾什么?”快吃饱了,菜很辣,鼻尖都冒汗了。我单手托着杯子,杯里鲜红的葡萄酒晶莹透亮,透过杯子几乎能看到对面的刘萍。“有本钱就开个茶馆。你们成都的茶馆多火!”
“成都的茶馆根本不挣钱,北京的茶艺馆又太高档,根本不是一般人去得起的。”刘萍有些担心地摇摇头。
“比成都的茶馆高档些,比北京的茶艺馆再低点儿,参照老舍的老裕泰的样子。现在北京哪还有那样这种地方?老舍茶馆文化气太浓,要开就专门给俗人开。”我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第五部分风云人物(40)
“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太快,不见得会喜欢吧?”刘萍还是不同意。
“有喜欢蹦迪的,也有喜欢京剧的;有人爱去酒吧,也人就想泡茶馆。北京人爱怀旧,可又没有这种地方。”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
“需要多少投资?”刘萍似乎已让我说服。
“嘿嘿嘿——”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不用你的钱,我手里的差不多快够了。”我特有成就感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回刘萍真的愣在当地,好久都没反应过来。“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挣的血汗钱。”
“你才出来一年多吧,没干——没干——”刘萍盯着我说不下去。
“没偷没骗没抢。”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担心。“一年多,我能当上公司领导说明咱干得不错。”
刘萍走过来,轻轻从后面抱住我的肩,“听着,即使将来你成了穷光蛋,也不许瞎来。”她把脸埋在我肩窝里。“现在我才知道,很多东西比钱重要。你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苦,夜里做噩梦老把自己吓醒——”
此时我觉得肩上湿了一片,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放心,开个茶馆犯不了罪。你也离婚了,咱们还怕什么?”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哭,无声无息地笑。初春清灰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两个浅灰色的影子在墙上紧紧拥在一处,扭动着,面积越来越小,直到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早晨,我是把自己笑醒的。我坐起来抽烟时,脸上的笑纹还没平复。
“你想什么美事呢?半夜里只听见你傻笑。”刘萍穿着睡衣在梳妆台前坐着,一缕散发云雾般遮住半个面颊。
“哈——”我伸展双臂,指节响声很大。想起夜里的梦境,依然觉得挺可笑。“人家都说做梦娶媳妇,臭美。我还真做梦娶媳妇来着。”刘萍回过头来,眼中尽是问寻。“我梦见自己穿着带俩尖尾巴的西服,带着领结,跟我的新娘在教堂里跳舞,那叫美!整整跳了一夜,最后跳到洞房里,刚要干那事时,就醒了。”
“真不要脸!”刘萍走过来,把梳子扔在我身上。“跟谁结婚了?”
“不知道。”我成心逗她,“好象是个烧菜很辣的女子,不成我得抽个空还去四川找找。”
“呸!四川姑娘才不会看上你呢!”刘萍粉面通红。
“姑娘看不上,女作家喜欢就行。”我把她拽到床上,“进了洞房,你居然还推三阻四,没看出来呀你!咱们下个月演习一下。”
“演习什么?”刘萍瞪着眼,嘴唇泛白。
我把她拥到怀里,臂膀环绕,如只温柔的笼子。“婚礼呗!”
刘萍几乎是尖叫着在我肩上狠咬下去——在去公司的路上,我脚下生风,一个劲儿地松领带,好象有股气憋着出不来,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让自己总不自觉地想喊几声。
本以为坐上出租一会儿便到,但前面好象出了事故,车塞得厉害。我给公司去电话,却半天也没人接。李丽最近可真成牧羊姑娘了,连前台的电话都荒着了。好不容易来到公司,已经十点多了。
公司门外停了好几辆车,有辆车还挂着警车的牌照。我走进公司,发现所有人都面色惊慌,忙忙碌碌,哪个家伙犯事儿了?不会儿周胖子聚赌给逮着了吧?我点手叫过来一位平时相熟的办事员,“怎么啦?”小办事员惶惶不安,眼珠子玻璃球似的乱转。“听说来了几个人查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不禁叹了口气。看来是债主把星达公司告上法庭了,弄不好公司散架,大家作鸟兽散。李丽这些年的心血算是大风起兮全飞扬了。我坐在屋里连抽了几支烟,越想越觉得世事艰辛,人生莫测,最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方经理,方经理。”小办事员略带惊恐的叫声把我唤醒了。
“着火啦?”我猛然站起来,身上雪片似的往下掉烟灰。
“您的西服?”
我已经看到自己的西服前脸现出两个黑洞,屋里有种烧猪毛的味儿。“倒霉!幸亏是你,要不非烧死我不可。”
“李经理请您去一下。”
我出门时看见周胖子在大办公间里直冲我又攥拳头又挤眼。我笑笑,知道周胖子在吹嘘他老人家料事如神。
李丽居然和两个穿官衣的坐在一起。我能分辨出穿这身衣裳的是检察院的。李丽脸色灰败,就象风干了的白菜梆子,干瘪而脆弱。
“你就是方路吗?”检察院的人居然带着浓厚的两湖口音。
“是。”我不安地坐下,这情形让人想起几年前在看守所的时候。
“你去年到过庆阳两次吧?”人穿上官衣,说话就倍儿横,跟谁都欠他们似的。
我点点头,预感到情形不对。“你们两位是?”
“我们是庆阳检察院的,是来调查王╳╳玩忽职守,贪污受贿案的。”
我心里“扑通”一声,知道王╳╳是王权的老爹,庆阳工程总指挥。我不禁本能地望望李丽,李丽却跟没这回事似的望着窗外。
“这个案子我们已经调查取证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事实,你的问题很严重。”检察官的眼睛,小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刮着。
“我?”我几乎站起来,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又牵扯到一个案子里。
“对。你涉嫌营私舞弊,虚开增值税发票和行贿。”检察官瞧了眼李丽,她依然望着窗外。
“我的做法属于公司行为。”我十分恼怒,看来李丽已经把我放弃了,我也没必要为公司背黑锅。
“你给了王权百分之六的回扣,却向公司要走百分之八难道也是公司行为,至少你也偷逃了个人所得税吧?”检察官闷哼了一声。“公司的帐我们全查过了,李丽和其他几位同志都已证实,庆阳工程由你全权负责,业务费的使用没有任何人插手。”
我的十根手指搅在一起,腿肚子酸疼得厉害。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我忽然羡慕起美国人来。美国人碰上这事不想说就挺牛╳地喊:“找我的律师!”而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现在你必须得跟我们走一趟。”检察官站起来收拾东西。
“不是说?——”李丽腾地站起来。
检察官犀利的目光瞟了李丽一眼,“他的问题比想象的严重。这是贪污受贿上百万的大案,是湖南省重点反贪污案。”
我险些笑出来,又是个省重点,庆阳今年的省重点下面还真不少。
第五部分
尾声
我真怀念当年在看守所的那段时光,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