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容笑靥如花,一番话说得知礼通达,使得负责教习的几位太傅侍读都面带感激。
王后在一旁冷眼相看,到此再也忍耐不住,轻咳一声示意,下首的三王子朱瑞却仍是懵懂不觉,直到他的正妃颜氏轻踩示意,这才慌忙起身,踌躇片刻,这才看懂了王后之意。
他振衣而出,向燮王叩拜后,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父王身体虽然好转,却仍不可大意,孩儿日前抄了些养气益血的古方,今日呈上,供您一阅,也许会有些用处也未料可知。”
朱炎看着这王后所出的三子,目带柔和之外,也有些复杂的遗憾。
此子虽是王后亲生,性情却与她大相径庭,素来喜欢埋首典籍之中,文雅内蕴,实在也很难让人厌恶——只是他虽然个性诚厚,却终非承继王位的大才。
世子素来暴虐昏聩,不得他之欢心,王后素日里推波助澜,就是想让亲子继位,可朱瑞于此事却不甚上心,是以朱炎虽对王后有所忌惮,对这个喜欢读书的三子,却也颇多关怀。
王后在一旁笑得雍容,“王上,这也是他一番心意,这孩子素来老实忠厚,因担忧你的身体,在家中苦寻药典,通读之下,又去找太医切磋方子,待一切妥当后,这才呈上给你。”( )
第三十三章 朝局
燮王点头赞许,笑道:“瑞儿你孝心可嘉,此番倒是多费心了。转载自”
众目睽睽之下,朱瑞从未被父王如此褒奖,手足无措之下,面庞微微涨红,“这是儿臣应为之事……”
除此之外,却是再想不出什么言辞了,王后在一旁看了,不免微微皱眉,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再瞥一眼一旁伶牙俐齿的朱闵,顿时眼中冷光一厉。
朱闻停杯在手,静静看着这一场诡谲微妙的好戏,心中却是洞若观火:世子之位危如累卵,王后和萧淑容却各怀心思,一心想让亲子继位,接下来这番龙争虎斗,却是要将这王城闹得天翻地覆了。
念及“亲子”二字,他心中一痛,手中劲道不知不觉加重,杯中琼浆溅出却也浑然不觉,直到燮王朱炎唤他上前,这才醒觉起身。
“闻儿,你的弟弟们都如此孝顺——你身为兄长,欲给为父什么惊喜呢?”
燮王朱炎望着这从小倔强冷傲的次子,笑容不由加深,眼中亦浮上高深莫测之色,“你在北疆镇守,让北狄蛮夷闻风丧胆,几番奇胜之后,竟是连朝廷也听说了,去年觐见之时,长公主殿下也曾问起你呢!”
这样的突如其来的褒奖,让所有人听得目眩神迷——燮国一向以武勇为傲,却不免被朝廷和其他诸侯讥为粗鄙武夫,朱闻在北疆多年,经营得有声有色,他们都颇有耳闻,却没曾想,居然惊动了那位代天子摄政的长公主殿下!
燮王朱炎似乎对周围艳羡嫉恨的目光浑然不觉,继续道:“神宁长公主详细问了你几次出战的情况,对你颇多赞许,连清远侯萧策都夸你骁勇多智,乃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呢!”
这几句一出,众人大都倒抽一口冷气。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这两个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传奇人物,居然对朱闻有如此评价,再加上燮王此时满面笑容,众人又联想起先前,将睦元殿赐予这位二王子的传闻,面面相觑之下,眼神都变得诡谲炽热起来。
朱闻冷眼扫视,心下冷笑,对自己这位父王,可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轻巧的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置于王位之争的焦点上,真真是老谋深算!
他心神电转,口中却若无其事的笑道:“儿臣惭愧,实在当不起这等谬赞——据儿臣所想,长公主殿下和清远侯这番赞誉,大约是冲了父亲王您的面子——我燮国乃是朝廷擎柱,诸侯之首,父王更是他们父执辈,他们当了父王的面,讨您一个心情欢畅,也是人之常情。”
他如此说来,虽然显得直率粗豪,却也道出了人之常情,又不露痕迹地捧了燮王,更是彻底解脱了自己。众人听了,倒是面色缓和不少,均在心中暗忖:二王子才多大年龄,就当得起这般盛誉,定然是朝廷为了讨好王上,这才如今褒奖。
燮王眼中闪过一道诧异——原先冷傲寡言,不屑辩白的次子,竟也炼就如此口才心机!只听朱闻缓缓道:“父王方才问儿臣,要给您何等惊喜……其实儿臣比起两位弟弟来真是惭愧——我也不懂什么学问,倒是这次跟那颜部那个老匹夫交手,倒是缴获不少名贵雪貂皮,正好为父王做了件褥垫,您批奏折时也好靠着,好歹不会腰腿酸疼。”
他如此说来,神情越发显得直率诚挚,这般做派,倒是让大多数人心中闪过“此人一介莽夫,不足为惧”的念头。
朱炎咳了一声,笑道:“这也是你的孝心所在,父王就收下了,若是用着好,今后就再进些吧!”
于是众人察颜观色,一起举杯为燮王上寿,杯盘交错之间,看似和睦的气氛,将所有诡谲心思掩藏。
燮王朱炎连饮三杯,面上也有了血色,他随即笑道:“诸位卿家随意……”
随即起身欲离,临行却是唤走了朱闻,两人一前一后从侧帷离开,映在有心人眼中,越发引起猜忌嫉恨。
夜风清冷,吹得庭中花香清雅熏染而入,脉脉于侧殿之中,倒是将方才的酒气压了下去,使人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燮王朱炎又咳了一声,不由紧了紧身上厚缎,开口道:“听说你前一阵险些遇刺?”
朱闻毫不意外——加中那几个姬妾若没有将此事上报,那才奇了,他不假思索道:“只是几个蟊贼,没有伤到我分毫。”
“你认为……是谁所为?”
朱炎的声音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伐,朱闻并无沉吟,再次道:“我已经拷问过那颜族长了,是寿山侯石秀派来的人——朝廷大概看我并不顺眼,所以急着要我的性命。”
“我儿不可妄言。”
朱炎一口将他的话截断,他又咳了一声,才道:“其实朝廷最近的动向,也着实有些诡异。”
他仿佛是在对儿子解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天子年幼,政务一向是由长公主代摄,而军务则由清远侯总领,他们两人明里暗里已是一对,珠联璧合之下,一直压制着寿山侯石秀所代表的勋贵世族派。”
“可这几月间,局势急转直下,竟有些让人看不懂了……”( )
第三十四章 身世
燮王朱炎微微沉吟道:“京城里大肆剪除的,乃是长公主的亲信,而石秀在一日之间,居然蒙她召见数次,两人密探竟日,这几日更有旨意昭告天下,要晋升石秀为寿山公——最奇怪的是,清远侯居然并无异议。”
他仿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想当年,八府之乱时,石秀前来勤王,萧策曾当面斥他‘首鼠两端’,这两人的梁子结得颇深,他又怎会坐视此事呢?”
朱闻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听着,朱炎瞥了他一眼,“石秀其人奸诈阴狠,他不知为何对你动了杀机——大概是你这几年声名在外,他心中有所嫉恨。”
朱闻微微挑眉,却终究没说什么,他和朱炎同样清楚,石秀身为朝中勋贵文臣,与自己这个诸侯之子可说是全无交涉,更谈不上什么相妒——石秀之所以痛下杀手,只怕……与燮国的王位之争脱不了干系!
朱炎见他不语,也不以为甚,他轻咳月声,声音仿佛从虚无处传来,映着不远处的热闹宫乐,越发显得孤寂萧索,“不说这些了……一别数年,我儿可怨怪为父吗?”
朱闻的长发在夜风中缓缓飘起,那浓黑几近苍蓝的光泽,在灯下越发显得妖异,他抬起头,双目闪光,毫不介意地笑道:“父王这是说哪里话来——儿臣在王城文不成武不就,到了北疆历练,这才有所小成——玉不啄不成器,父王的一片苦心,儿臣已然能够体会!”
朱炎眼中波光一闪,晶莹不可逼视,随即便隐没不见,他含笑道:“”
父子君臣对视一眼,齐齐畅快而笑,一切仿佛光风霁月,毫无芥蒂。
朱闻躬身一礼,目送朱炎离去,这才迈步而出。
月过中天,光亮中带些迷蒙的涩然,照得廊下花木幽静,脉脉清香之中,却是一道由众人簇拥的身影,突兀而现,珠冠的璀璨光华,在眼前显得无比刺眼——
“王后……”
朱闻垂目,躬身,一切举动皆是完美无瑕,唯一怪异的,却是他并没有口称“母后”。
珠玉晃动的清脆声在寂夜中越发响亮,一阵香风拂过身边,在侍女簇拥下的身影,与他擦身而过,却是吝于回应一声。
无声的凝重中,他没有直起身,只觉得身畔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目光,仍在自己周身盘旋。
王后朝侧殿望了一眼,随即款款远去——她大概是来找燮王的,正殿方向有人在眺望等待,看那身形是朱瑞。
“母后且快些,我在等您呢!”
“你这孩子……”
王后含笑好似高声说了句什么,一行人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朱闻站在台阶上,默然无声。月光拂了他一身,仿佛是被霜华染就。
夜已深,前殿的欢歌笑语已然逐渐淡消,疏真倚坐窗前,凉风扑面之下,却无半点睡意。
仿佛与她心有灵犀,房门被轻轻推开,毫无声息,却是利落坚定。
朱闻一身酒意,眉目间却是冷静无波,黑眸在昏暗中熠熠发光。
“你回来了……”
疏真缓缓回头,手中却并不见她从不离身的绣针,纤指之间滚动着的,乃是一只小小宫灯。
宫灯甚小,纱绢之外贴了米珠,两边圆滚滚兔子耳朵竖起,煞是可爱,只是颜色淡褪,不复光鲜。
朱闻静静看着她,“不过是一盏灯,你若是喜欢,只管问掌事女官要,何苦拿这过完节即将丢弃的?”
疏真微微一笑,冷风吹起她的裙角,纷飞宛如天边云絮,她低下头,轻声道:“这灯也怪可怜的,过完了节,人们冲着它许完愿,就将它抛置脑后了……”
这一瞬,朱闻不知是为什么,只觉得她声音中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黯然,将窗外的月光都染就凄凉。
“你若是喜欢,今后每一年用过的灯,都给你挂在檐下,让你看个够。”
仿佛被这阵黯然勾起了魂魄,他鬼使神差地如此说道。
今后……?
疏真几乎失笑,这般说辞,倒好似彼此之间,有长长久久,热热闹闹的岁月可待……
可人与人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不过一程一时,又哪来的什么“今后”呢?
她眯起眼,想起昔日在京城时那些笑谑戏语,几乎要大笑出声,却终于忍住了,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朱闻,先发制人的问道:“瞧你气色不好——是遇见了什么人?”
朱闻默然,只是走近她身畔,接过那盏宫灯把玩,良久,才道:“我遇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数年来的第一遭。”
他迎着她诧异的目光,微笑道:“我没跟你说过吗——其实我也是王后亲生的,只是被抱给侧妃郑氏抚养,这才变成了庶子。”( )
第三十五章 寤生
疏真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她也算深谙这些宫闱秘闻的了,向来只有正室夺了姬妾的孩子,在自己膝下抚养也算是屡见不鲜了,可却是从未见过这等怪异情状——王后居然将自己的长子扔给别人抚养?!
朱闻的笑容不减,挺拔身形在月下看来,带了些许萧索,“我的母后……”
他沉吟着,终于吐出这沉如千钧的两字,继续道:“她并非是我父王的原配——先头王后死的早,只生了我这位世子大哥便撒手人寰,我母后入宫之后,一两年都不见有身,于是便焦急起来。”
“好不容易怀了我,本该是件喜庆之事,可十月怀胎,婴儿呱呱落地之时,却出了意外。”
晓月玲珑,凉风飒飒而来,掠起他耳畔零落的鬓发,他的声音淡漠,在静夜中听来,却有一种摄人的寒意。
“我出生之时,母后疼痛呻吟了一日一夜,却没有丝毫动静,直到她因痉挛而几近脱力,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不是婴孩的头,却是一只突兀而出的脚!”
疏真听到此处,不禁微微皱眉,“胎儿位置相反,脚下头上,此乃寤生(注),对母体而言,确实是凶险万分——可妇人生子,本就是一道鬼门关,王后因此对你生怨,未免太过偏执。
朱闻自嘲一笑,声音温温凉凉,眉梢却是越发冷凝,“可那一只脚……却是乌黑如漆的!”
疏真心中一惊,只听朱闻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几近轻颤,“当时所有人惊叫一声,连稳婆都吓得几乎晕厥过去,有人叫出了声,说生了个怪物。转载自”
“王后本来就已脱力,受不了这刺激,当场出了血崩——这一来,我倒是顺利落了地,她却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月,这才险险救了回来。”
疏真对着他上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出有哪里异常,朱闻唇边的笑容转为苦涩,“到人们想起我来的时候,我身上的颜色居然慢慢淡下下来,到我会走路的时候,黑色已然全数消褪。”
“不过……没等我学会走路,母后就将我‘赐’给了侧妃郑氏,她根本连我的面也不愿见,就怕想起那生死一刻的梦魇。”
至此,疏真终于明了了这对母子之间的纠葛,她沉默半晌,却也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这世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人心之难测,纠缠复杂的阴霾憾恨,又怎会是三言两语所能开释?!
她静静望着窗前临风而立的朱闻,但见后者取下繁重额冠,却是回头朝着自己突兀一笑——
下一瞬,她心中生出警兆,却听朱闻一声轻笑,“我已经把自己的身世由来都说给你听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轮到你了。”
疏真早有准备,气定神闲正欲开口,却只觉朱闻目光犀利灼热,正紧紧盯视着自己——
“开口之前,你还是先斟酌一下,究竟怎么把谎话编圆。”
额冠落地的声音清脆可闻,珠玉飞溅之下,朱闻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越发逼近,在她身前投下巨大阴影。
“我知道你聪颖多智,世人难及,也不缺乏好口才,要想编个无懈可击的谎言,对你来说真是易如反掌。”
朱闻站在她身前,目光逐渐转为柔和,却仍不失清锐,“与其彼此愚弄,我不如不问——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说完,他不待疏真回答,转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后,晓月的晕光簇着裹成毛茸茸的一团,又静静洒满了一地白霜。
睦元殿的日子宛如流水一般,平淡易逝,不知不觉间,便是七八日过去了,众人也在这个陌生之地安顿下来。
顺贤老夫人仍旧去念佛吃斋,偶尔也去内宫深处找几个老姐妹闲聊,也去她原先的主子郑氏那里拜望过一次,疏真冷眼看着,两边回赠的礼数和往来,却似极为生疏客套,于是心下有数,这位老夫人,大概不是郑氏的人,而是……
她如此想着,不由地望了望正东方向——那是王后的寝殿所在。
一旁的燕姬见她有些出神,不由地从座中探出头来,欲要一观她手中绣绷上新奇花样,却又拉不下脸,不由的有些僵硬。
瑗夫人在上首看得真切,却是轻声娇笑道:“妹妹真是喜欢这些绣样,何不去内宫针线上人那里看个真切,这里的绣娘们可是各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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