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也经常称赞孙女士画艺精神,你的水墨山水颇有独到之处。”周赫煊顺口吹捧。
抗战时期重庆的画家不少,但女画家却不多,婉容和孙禄卿肯定是认识的,而且两人之间的交情还非常要好。
孙禄卿笑道:“婉容前段时间从敦煌回来,突然画技大涨,风格大变,惹得我都想去敦煌临摹壁画了。”
周赫煊说:“等抗战胜利了,我来组织一个敦煌旅游团,到时候孙女士可要报名哦。”
“那就说定了,我也一定参加,”陈立夫突然举杯,“来,让我们预祝抗战胜利,满饮此杯!”
宴席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众人吃饭喝酒聊天,忙得不亦乐乎。
周炳琳和吴有训好几次想说涨薪的事情,但都被陈雪屏制止了,因为时机还没有到位。
陈雪屏各种拍陈立夫的马屁,周赫煊也走夫人路线,把孙禄卿聊得很高兴。
酒过三巡,陈立夫已经有了些醉意,陈雪屏才突然长叹一声:“唉!”
孙禄卿问道:“陈教授为何叹气?”
陈雪屏说:“自抗战以来,我难得能吃一顿这么丰盛的晚餐。想想我在重庆大酒大肉,西南联大的同僚在昆明却只能饿肚子,不免心中出惭愧之情,故此感叹。”
“联大的老师饿肚子?”孙禄卿有些不明白。
陈雪屏说:“联大工资最高的教授,一个月也才470元,哪能不饿肚子?”
“那么低?我们中央大学的教授……”陈雪屏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闭嘴,扭头看向丈夫陈立夫。
“咳咳,”陈立夫咳嗽两声,叹息道,“抗战艰难,财政有限,真是辛苦大家了。”
吴有训终于憋不住了,说道:“陈部长,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西南联大的教师工资,能够和中央大学的一样。都是教书育人,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1016【向背】
(更正前两章的错误:一,关门弟子用错了,已改为入室弟子。二,巴南区在民国时称为巴县。三,由于老王计算错误,周赫煊捐建教师宿舍的钱太少,已从100万改为1000万,维烈打牙祭的钱也改为了10万。)
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的教职工薪水,当然是不一样的。
抗战期间,虽然各大高校都比较困难,但中央大学的教授还能糊口,而其他大学的情况就难以言说了。西南联大属于情况最差的那一批,更差的实在找不到早就因无法办学而解散了。
按理说,西南联大云集了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的教授,教学实力完全可以排中国第一。这样的学校怎么会被忽视呢?
因为不听话。
西南联大始终坚持独立办学,大部分教授们都拒绝加入国党,而且还在刊物上发表抨击国党政策的文章。常凯申也曾多次抛出橄榄枝,但西南联大根本不领情,甚至屡次拒绝把学校前往四川。
所以,常凯申必然打压西南联大,他故意让教授们饿肚子,希望能通过此种手段令其屈服。
陈立夫当然知道常凯申的想法,他打着哈哈说:“重庆和昆明毕竟不一样,物价要高得多,中央大学教授的工资更高可以理解。”
“我们当然理解,但也请教育部理解我们,”周炳琳开始算经济账了,他说,“战前,昆明四口之家的最低生活费为50元法币,平均每人每月生活费是12。5元,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生活。到现在,按照昆明的实际物价情况,一个四口之家至少要6000元才能维持生存,平均每人每月需1500元生活费。五年间,物价翻了百倍,而教授的薪水却没有丝毫变动。我校教授的最高工资为470元,而助教的工资仅有120元,拖家带口的让他们怎么生活?”
陈立夫笑着说:“西南联大的教职工好像有津贴吧?”
“可那些津贴是从美国庚款中挪用的,”吴有训肺都快气炸了,“真老老实实领工资过日子,西南联大的老师早就饿死完了!”
陈立夫说:“所以说嘛,国家财政困难,各校应该自己想办法。挪用庚款就是个好主意,反正那都是美国退回来的钱。”
周炳琳郁闷道:“但是庚款断了啊,日本去年底占领上海,各大国际银行纷纷关门,美国的庚款就汇不过来了。从去年12月份到现在,学校的庚款储备已全数耗尽,下半年老师们只能靠死工资过日子了!”
“这倒是个问题。”陈立夫点头说。
事实上,陈立夫也想给西南联大的老师涨工资。这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不想背骂名,因为他在教育部长的位子上。
若真把那些知名教授饿死几个,老蒋肯定会被骂,但他陈立夫也别想脱干系。
吴有训拍桌子道:“何止是个问题,这问题大了!”
陈立夫敷衍道:“此时我也做不了主,得禀告行政院,还得和财政部接洽。”
陈雪屏抱拳吹捧道:“自陈部长主掌教育部以来,中国教育事业蒸蒸日上,于公于私都值得我等敬佩。想必西南联大的窘境,陈部长也是不愿看到的,希望陈部长能够尽快切实的解决问题。”
“一定,一定。”陈立夫继续打太极拳。
周赫煊突然说:“陈老弟,不如我们明天就去觐见蒋总裁?”
“不必了,我单独去即可。”陈立夫知道这事儿没法再拖,不然周赫煊肯定要掺和进来,拖得越晚就闹得越僵。
晚餐结束,陈立夫又留众人聊了一会儿,才亲自把他们送出大门。
陈雪屏比较看得清状况,他说:“今晚多亏周先生了,否则那陈立夫还要继续敷衍。”
“不要太报希望。”周赫煊无奈道。
数日后,陈立夫去找了常凯申,常凯申又找来孔祥熙商量。
随即,教育部下达了“总字第45388号训令”,决定在非常时期对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发给“特别办公费”每月法币300元以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每月发给西南联大的系主任以上领导300元法币,发放范围还不到30人。
吴有训气得快吐血了,破口大骂道:“这老蒋没安好心,想用一点点施舍,来挑拨学校领导和普通教职工的关系!”
“我们不能接受。”陈雪屏道。
周炳琳说:“当然不能接受。300元只够半个月饭钱,一旦我们接受,必然导致学校内部分裂!”
周赫煊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没用的,西南联大一天不被政府招安,老蒋就一天不涨工资,他想把我们活活饿死!”陈雪屏郁闷道。
周赫煊拿出一张支票说:“我前些日子,给了梅校长1000万法币,用来给老师们修宿舍。没想到才过去半个月,这物价又上涨了。这里有2000万法币,你们带回去给梅校长吧。让他赶快把钱换成建筑物资,再拖下去还得涨。”
“多谢!”周炳琳小心翼翼把支票收好。
周炳琳、吴有训和陈雪屏三人郁闷而归,由于逗留重庆的时间太久,他们回昆明的路费都不够了,还打算徒步走回去。周赫煊又连忙资助了一笔盘缠,帮着联系前往昆明运物资的汽车,不然等他们走回去都开学好些时候了。
从八月下旬到九月初,周赫煊先后去见了老蒋三次。好说歹说,苦苦劝谏,老蒋被搞得不耐烦了,终于答应按级别给老师们上调20元到50元不等的工资。
这个工资调整,不仅仅是西南联大,包括所有国立大学的老师。
周赫煊也算是给大学老师们帮忙了,可这种忙没有屁用。20元到50元的工资涨幅,也就四口之家一天的饭钱,涨与不涨都差别不大。
新学期开学后,西南联大兼任领导的25名教授联名致函教育部,婉言谢绝了那每月300元的“特别办公费”。
这次的要求涨薪事件,让西南联大的老师对国府彻底失望,就连以前拥护中央的教授也开始转变思想了。
任何时候,一个人的政治态度都必然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学者教授们自然也不会例外。此后,闻一多、张奚若、吴晗等人越来越激进,在各种公开场合批评政府,闻一多更是投身于政治运动中,成为全国有名的民主斗士。
“民盟”的昆明支部,就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成立的。
由于教授们纷纷要求加入,民盟专门为此打破了不收个人盟员的惯例,吴晗、闻一多、李公朴、费孝通等人都相继入盟。昆明支部的教授们开始彻底倒向共党,用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成了共党的“尾巴”。
这就为后来闻一多和李公朴被暗杀埋下了伏笔,起因便是政府不给涨工资。
1017【赌神周维烈】
九月,开学。
梅祖彦帮着周维烈把日常用品搬到学校,他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说:“小弟,选一间吧。”
“就这间吧。”周维烈随手一指。
两人扛着大包小包进去,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同学,甚至还有校外跑来旁听的混子。
聊天、看书、打牌、睡觉……全都在床上进行,因为宿舍里根本没有桌椅,也没有太多空地方用来站着。
40人的大通铺上,有一伙正在打“沙蟹”,也即我们所说的“梭哈”。只六个人在玩,但旁边观看者却更多,不时的大呼小叫瞎起哄。
“哈哈,明面一对老k,我下注八百万(八个仰卧起坐),就问谁还敢跟!”
一个玩牌的学生扔出去五张筹码,回头看了眼周维烈和梅祖彦,笑道:“哟,看样子又来了两个新生,你们是哪个系的?”
梅祖彦不喜欢赌博,皱着眉头不做声。
周维烈答道:“算学系。”
“我叫彭旭,中文系大二的,一起来玩几把呗,”那学生笑道,“不赌钱,赌做仰卧起坐,20个筹码输完了就结算。输得太多也可以选择不做,帮赢家洗衣服就行。”
周维烈也不直接拒绝,只说:“我先铺床。”
梅祖彦非常不高兴,数落道:“国家危难,你们不思为国出力,却在这里打牌,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知?”
打牌的那些学生并未生气,其中一个笑道:“这位同学,我们是在提前锻炼身体啊,说不定哪天就去参军报国了。”
“懒得跟你们废话。”梅祖彦脸色难看道。
周维烈随便选了个空床位,在梅祖彦的帮助下很快把床铺好。
梅祖彦叮嘱道:“小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别跟这些人一起赌博。”
“嗯,我送你。”周维烈道。
周维烈把梅祖彦送出宿舍,回来就拿出书本准备自习,结果那些玩牌的吵闹声太大,让他很是感觉烦躁。
若换成梅祖彦,肯定上前严厉斥责,甚至有可能威胁要告老师。
但周维烈没有这样做,他默默地过去围观,开始熟悉这种扑克牌的玩法。越看越觉得无聊,因为这幅扑克牌已经很破旧了,许多地方都有细微损伤痕迹,几局看完他已经记住了十多张牌的背面特征。
“怎么,想玩玩?”那个叫彭旭的同学问。
周维烈跃跃欲试:“好啊。”
打沙蟹在民国时期是很流行的,宋子文、张学良、胡适、傅斯年等人都是个中高手,尤以张学良和张宗昌的一局牌最为惊心动魄。
当时张学良手握一对q和一个9,而张宗昌的明牌是一对9。张学良赢面很大,却没想到张宗昌胜券在握、气焰嚣张,少帅无名火起,同时又心生一计。
张学良突然站起来拍桌子梭哈,说道:“今天就玩这最后一把,要赌就赌个心惊肉跳。这一把我要是赢了,你的部队就全归我老张家指挥,今后不得再阳奉阴违!”
张宗昌其实拿了三个9,但他又不敢确定张学良是否有三个q,此时已经赌得兴起,便咬牙道:“老张家要我的部队,可以,只要你能嬴!但如果我这把赢了,你老张家也得替我按花名册补足半年军饷。”
底牌亮出,少帅气得吐血,只得依赌约给张宗昌发军饷。
张作霖对此表示很遗憾:“小六子还是嫩啊,不过用心良苦。假如这一把牌释了张效坤(张宗昌)的兵权,也让我省了多少烦心事。”
当时中国北方的局势,很可能就是一把牌的事情。
周维烈坐下连弃了好几把,到第六局他才开始跟,而且把包装纸做成的筹码全部推出,说道:“再欠5个,我压20,谁敢跟?”
单次下注最高就是20了,其他几人纷纷弃牌,只有一个对a的学生说:“我还就不信邪了,开牌吧!”
“三个6,不好意思。”周维烈笑嘻嘻道。
那学生无语道:“你就不怕我是三个a?”
“可惜你不是。”周维烈说。
愿赌服输,输家已经没了筹码,立即躺床上做仰卧起坐,而其他人则凑出20张筹码还给他。
等快到中午的时候,除了周维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累得够呛。由于学校伙食不好,一个个都身体虚得不行,做了几百个仰卧起坐之后,连腰都伸不直了。
没办法,只能赎买。
输家承诺为赢家洗衣服,20张筹码洗一次,每次的衣服不得超过五件。嗯,维烈这个月的衣服都不用自己洗了,有诸位好心的同学代劳呢。
“不玩了,不玩了,忒没意思!”彭旭气呼呼的把牌扔掉。
“我也不玩了。”另一个叫朱志高的同学说。
眼看牌局就要散伙,周维烈笑道:“彭旭同学欠我六次洗衣服,朱志高同学欠我三次,张光亮同学欠我两次,张羽同学欠我一次,罗绵章同学欠我四次,邓国成同学欠我……”
彭旭瞪大了眼睛:“你心里都记着呢?”
周维烈说:“当然记着啊,难道你还想耍赖?”
“怎么会?我只是惊叹你记性好,”彭旭尬笑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维烈。”周维烈道。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说:“就是那个12岁考进联大,让五个教授当场鞠躬道歉的周维烈?”
“是我。”
“令尊是周赫煊先生?”
“是的。”
“牌技也是周先生教的?”
“不是,今天我才第一次玩打沙蟹。”
“那你怎么总是赢?”
“因为我把牌都记下了啊。这幅扑克很旧了,背面有许多痕迹,一眼就能认出来,你们的底牌我都知道。”
“我怎么认不出来?”
“可能是你没有仔细观察吧,那些痕迹虽然很细微,但只要用心记住就行了。”
“废话,要是能记住我早记了,看起来都一样的啊!”
“……”
周维烈的“赌王”称号不胫而走,从此这间宿舍再也没人玩牌了,因为一有牌局他就会加入其中。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其他宿舍的同学慕名而来,最后灰溜溜的承诺帮周维烈洗衣服。
1018【落难公子】
食堂。
周维烈低头看着碗里发黄带黑的米饭,以及掺杂在饭里的石子和老鼠屎,顿时感觉一阵阵反胃。虽然梅贻琦和华罗庚家的米饭也很糙,但至少淘干净了,不会额外的加一些特殊“营养品”。
新生学着老生不停敲碗,传说这是在联大吃饭的必备技能。周维烈也请教了一下其中诀窍,但初次使用很难掌握,最后只用筷子慢慢地把杂物捡出来。
今天的菜又是水煮芸豆,50张大桌子的菜只用了半斤油,吃不出来有半点油水。
周维烈艰难地刨了几口饭菜,感觉喉咙噎得慌,连忙端起米汤润喉送饭。
“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