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她做什么?”徐志摩没好气道。
“很后悔吧,当初你看不起的守旧土包子,现在成了一个威风八面的进步女性。”周赫煊说。
徐志摩道:“谈不上后悔,只是没想到她的变化那么大。”
周赫煊问:“有没有想过复婚,毕竟你们还有个儿子。”
徐志摩摇头说:“破镜难以重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周赫煊戳穿他的心思:“你就是放不下面子,觉得丢脸而已。”
“随你怎么说。”徐志摩嘀咕道。
594【蔫坏的老实人】
就算没有遇到林徽因,徐志摩估计也会选择跟张幼仪离婚。他当初提出离婚的理由很可笑,原话是这样的:“小脚与西服不搭调!”
事实上,张幼仪只裹了四天小脚。二哥张君劢不忍听她惨叫,就出面制止了,张幼仪因此成为张氏家族第一个大脚姑娘。
徐志摩说“小脚与西服不搭调”,指的是思想上的“小脚”,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观念陈腐。说得文艺一点,就是夫妻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这种情况在两人离婚以后改变,张幼仪没脸留在国内,就跑去法国投靠二哥张君劢,接着又去了德国读书。
几年的留学生涯,让张幼仪从一个封建女性,很快转变为眼界开阔的新式女性。
如此变化让徐志摩大为惊讶,从他后来写过陆小曼的情书就可以看出:“c(张幼仪)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在这封信里,徐志摩提起张幼仪的语气,显然是带着敬重之情的。不但觉得张幼仪思想进步了,而且认为留洋之后的张幼仪,可以让守旧的中国社会感到震惊。
徐志摩的预料没有错,张幼仪确实让中国社会震惊了:第一个银行的女总裁,第一个公司的女总经理,第一个政党的女财政部长,徐氏家族的实际掌舵人(周赫煊的内衣生意,现在其实已经交给张幼仪打理)。
如果当初的张幼仪就是如此优秀,徐志摩绝对不会选择离婚,反而还要倍加珍惜,认为自己娶了个宝回家。
徐志摩突然说:“我不想对不起小曼。”
“你跟她生活快乐吗?”周赫煊问。
徐志摩摇头。
周赫煊又问:“那她快乐吗?”
徐志摩说:“不知道,但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争吵。”
何止是争吵,两人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遇到陆小曼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当着朋友的面,用鸦片烟枪砸徐志摩的脑袋。
周赫煊问:“你如果选择出家,就对得起陆小曼吗?”
徐志摩又摇头。
周赫煊笑道:“鸵鸟遇到天敌或者危险的时候,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就看不到自己。你现在,就是一只鸵鸟,祥符禅寺不过是那堆沙子。”
“那我该怎么办?”徐志摩懊丧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周赫煊说,“如今日寇的铁蹄,正在肆虐东北四省,很快就要南下席卷全国。你是著名的诗人,与其躲在山里当和尚,不如多写几首爱国诗,激励国人的抗日斗志。至于陆小曼,你如果实在不愿面对,就干脆先分居一段时间,每月提供一些生活费给她。说实话,我觉得翁瑞午更适合陆小曼。”
“也许吧。”徐志摩喃喃道。
“今天上午的时候,我旁敲侧击的跟张幼仪说了些话,她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呢。或许,你可以尝试着跟她谈恋爱。”周赫煊笑道。
徐志摩无语道:“哪有跟前妻谈恋爱的。”
周赫煊说:“你都可以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不能跟前妻谈恋爱?”
徐志摩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对张幼仪的感觉很复杂,愧疚、畏惧、敬重、欣赏……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都不敢跟张幼仪说话,每次见面就跟上刑场一样。
许多人说徐志摩冷血无情,但他是真的有愧疚之心,就像他自己在信中说的那样:“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
“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周赫煊把话说透就闪人,再嗦下去只会招人烦。
周赫煊劝徐志摩跟张幼仪复婚,不仅出于对张幼仪的敬重,更是在帮自己的生意合伙人。
两人虽然已经离婚,但依旧牵扯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断开。
徐家偌大的产业,被徐申如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给徐申如夫妇,一份留给徐志摩和陆小曼,一份留给张幼仪和她的儿子。
徐志摩自动放弃了那份家产,这等于说,张幼仪已经成为徐家的实际掌舵人。随着徐申如的慢慢放手,许多生意都交给张幼仪亲自打理,其中包括跟周赫煊合作的内衣生意。
嗯,徐申如已经收了张幼仪做养女。所以,她不仅是徐志摩的前妻,还是徐志摩的义妹。
周赫煊从僧舍走出,迎头撞上赶来的胡适、金岳霖,当即笑道:“适之兄,龙荪兄,你们也来了啊。”
胡适急忙问道:“志摩真做和尚了?”
“你信吗?”周赫煊笑问。
“不信,”胡适连连摇头,“我去劝劝他。”
周赫煊道:“别劝了,该说的话,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留点时间给他慢慢想。”
“那我岂不是白来了?”胡适道。
“怎么白来?”周赫煊揽着胡适的肩膀,笑道,“走,一起打麻将去!”
胡适朝僧舍瞟了两眼,犹豫道:“这种情况下还打麻将,不好吧。”
周赫煊说:“昨天已经打了一回,我赢200多块呢。”
胡适顿觉无语,说道:“我已经戒赌了。这次听说来了许多朋友,逢此盛会,不如我们举办一场文会,以文会友!”
金岳霖不善言辞,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出声道:“这个主意好。”
“随你们吧,”周赫煊突然促狭地说,“不如,我们把这一场文会,取名叫‘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
“哈哈哈,这个名字不错。”胡适乐得大笑不止。
金岳霖突然冒出来一句:“不如再请几个记者,大字标题一定要写明‘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相信这必是一场空前的盛会。”
周赫煊和胡适双双发愣,随即爆笑。
周赫煊指着金岳霖,感慨道:“龙荪兄,真是没想到,要论坏水儿,还是你肚子里最多啊。”
民国时期最为著名的一场文会,就此拉开序幕,后世研究者将其称作“祥符禅会”,也叫“祥符文会”。
595【名人汇聚】
六月下旬,大部分高校都已放暑假。
从武汉而来的火车上,坐着五个青年男女。分别是“珞珈三杰”袁昌英、苏雪林和凌淑华,以及袁昌英的丈夫杨端六、凌淑华的丈夫陈西滢。
至于苏雪林,她已经跟丈夫长期分居了,婚姻名存实亡。
这五人都在武汉大学任教,其中袁昌英、凌淑华、陈西滢三人跟徐志摩私交甚密,苏雪林、杨端六也跟徐志摩有几面之缘。
他们前往无锡,并非为了劝阻徐志摩出家,而是接到胡适的文会邀请电报。
苏雪林是哲学家冯友兰的表妹,她自己亦为民国知名作家,不仅与袁昌英、凌淑华并称“珞珈三杰”,还与庐隐、石平梅、冯沅君并称“四大女金刚”,更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淑华并称“中国五大女作家”。
苏雪林曾经是鲁迅的学生,写了很多文章赞美鲁迅。不过他们师生两个已经反目成仇,等到鲁迅去世,苏雪林就要写无数文章骂鲁迅,堪称骂鲁迅骂得最狠的女人。
袁昌英,作家、翻译家、教育家,著名诗人袁雪安之女。袁雪安不仅是个学者,还历任湖南代省长,云南、山东、安徽财政厅长等职,袁昌英绝对算得上白富美。
凌淑华的家世同样不简单,她父亲凌福彭曾与康有为同榜提名,属于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袁世凯做直隶总督那会儿,凌福彭担任布政使,专门给袁世凯打理内政。
反正这三个女人来头都不小,官宦人家的小姐嘛。
随行的两个男人则属于草根出身,纯粹凭借自身才华而站稳脚跟,并最终完成迎娶白富美的吊丝逆袭之路。
正在侃侃而谈的陈西滢,当年跟鲁迅打笔仗打得热火朝天,两人写文章对喷数月之久。不过等到明年,陈西滢的帽子颜色就要变绿,他首先选择了原谅,却再次把凌淑华跟奸夫抓奸在床,然后继续原谅,终于换来妻子的幡然悔悟。
几人当中,婚姻最美满的,就数杨端六和袁昌英这一对了。即便建国后被打为右派,夫妻二人依旧能够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等他们在无锡火车站下车,刚好碰见沈从文、张兆和两口子。
沈从文此时过得并不如意,他虽然在文坛鼎鼎有名,但事业与生活都一塌糊涂。他甚至在青岛大学混不下去了,跑去北平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
如果不是为了陪妻子回娘家探亲,沈从文绝对不会跑来无锡,他心疼那两张长途火车票。
“从文!”陈西滢远远喊道。
沈从文回头一看,顿时笑了:“原来是西滢兄。”
等两拨人走近,陈西滢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武汉大学经济系主任杨超(杨端六),这是他的妻子袁昌英女士。”
沈从文连忙握手:“杨先生好,袁女士好。”
陈西滢又介绍道:“这是著名才女苏小梅(苏雪林)女士。”
“我对苏女士可是慕名已久啊。”沈从文笑道。
苏雪林喜欢写文学评论,把包括周赫煊、沈从文在内的许多作家,都不吝赞美之词的狠狠夸赞过。沈从文虽然跟苏雪林只是初见,但他们在报纸上却是熟人,商业互吹嘛。
大家都是文化人,很快就聊得起劲,只有凌淑华对沈从文比较冷淡。官宦家的小姐嘛,凌淑华有些看不起沈从文这个湘西土包子。
几人出城以后,便雇了一艘船,准备乘船走太湖水路前往祥符禅寺。
陈西滢抱歉地说:“从文,上次之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是我让你为难了。”沈从文尴尬的笑道。
陈西滢是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当初胡适、徐志摩曾经写信,推荐沈从文去武汉大学做教授。但沈从文实在太low了,既没有留过洋,也没有受过国内高等教育,武大的校长根本不认可沈从文的教授资格。
即便有陈西滢、胡适和徐志摩的推荐,沈从文也被武汉大学拒之门外,只能灰溜溜跑去青岛大学教书。
袁昌英见沈从文处境尴尬,知道他不喜欢提这种事,立即转移话题道:“听说祥符禅寺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想必很热闹吧。”
“志摩真要出家为僧?”凌淑华担忧道。她和徐志摩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因为徐志摩,凌淑华甚至跟林徽因反目成仇。
“怎么可能,哈哈,”陈西滢属于绝对的理性主义者,不相信任何宗教,他分析说,“适之兄发来的电报,文字中明显带着恶趣味,显然对志摩出家一事毫不担心。”
沈从文对徐志摩的近况比较了解,他说:“若是志摩真的出家,对他而言未免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凌淑华立即反驳:“一代才子出家为僧,这是中国文坛之不幸!”
沈从文嘿嘿两声不予反驳,他跟凌淑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面对这种眼高于顶的官宦小姐,沈从文骨子里带着强烈的自卑。
几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已经来到太湖边上,碰到守在岸边的徐家下人。
当他们进入寺院时,突然看到啼笑皆非的一幕
只见大雄宝殿前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字样。周赫煊、胡适、张嘉铸、宋春舫四人,一起架着徐志摩出来,根本无视徐志摩的挣扎。
徐志摩穿着一件海青色僧衣,发型变成了大光头,惊慌失措的大喊:“干什么?快放开我!谁准许你们剃我头发……快放开啊,你们这些强盗!我要下山,我要回上海!快放开……”
张嘉铸安慰说:“志摩兄,你别急嘛。你难得有出家的念头,怎么也要留些纪念。”
陈梦家和徐振飞抬来一张太师椅,安放在殿前空地上,嬉笑道:“宝座已经就位,请志摩先生入座!”
徐志摩被周赫煊他们拖过来,死死按在太师椅上坐好。
《大公报》记者陈良吉端起相机,半跪在他们的前方,一脸笑意道:“志摩大师,请不要乱动,我要给你拍出家纪念照了。”
“不准拍,再拍我杀了你!”徐志摩快疯了。
大雄宝殿前有好几十人围观,他们都是徐志摩的亲朋好友,此刻脸上全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纷纷起哄道:
“志摩,你就别挣扎了。”
“今天不拍照就扒你衣裳。”
“志摩的光头真圆啊。”
“志摩出家的照片,明天肯定能够登上《大公报》头条。”
“逢此盛会,不虚此行。”
“等一下,我觉得应该给志摩换一身袈裟。”
“……”
596【狂欢晚宴】
“咔嚓,咔嚓……”
照相机连续响起快门声,徐志摩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无精打采的摊在太师椅上,一副被玩坏了的表情。
现在才是真的了无生趣啊!
那该死的《大公报》记者陈良吉,居然还笑着说:“徐先生,提起点精神来,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们把照片拍漂亮一点。”
“你够了!”徐志摩突然坐起来大吼。
陈良吉笑道:“对,就是这样,不过你的表情应该祥和一点,不然就变成怒目金刚了。”
徐志摩气得发笑,继而意兴阑珊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张嘉铸招呼众人说:“大家都过来吧,咱们跟志摩一起合影,这种机会难得啊。”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来到徐志摩身边勾肩搭背。幸好丘吉尔的招牌动作还未问世,否则估计有不少人亮出合影大杀器剪刀手。
杨端六大笑:“他们真是玩得开啊。”
“志摩都快崩溃了。”凌淑华有些不忍。
陈西滢乐道:“没事的,我们也过去吧。”
苏雪林忍俊不禁道:“真是没想到,徐大才子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跟袁昌英、凌淑华的显赫家世比起来,苏雪林就要差得多了,她爷爷只不过是前清的县太爷而已,父亲也没当什么大官。所以她后来在回忆散文中,提起早年跟凌淑华、袁昌英的交情,用的是“攀上关系”这种词汇。
而在论及徐志摩的时候,苏雪林几乎是用一种迷妹的口吻在讲述,还把去听徐志摩的演讲形容为“瞻仰”。
在苏雪林的心目中,徐志摩是高大的、光辉的、睿智的,犹如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太阳。
此时此刻,偶像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只剩下一个被人玩坏的大光头。
苏雪林跟着凑了过去,她虽然在文坛名头响亮,是无数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女神,但在这种场合却极不起眼。周围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以将苏雪林碾压,她只能默默的站在边上跟众人合影。
徐申如笑盈盈的站得老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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