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知道了会自发护送,而不是拿着枪炮来抢劫。路过一个地方,当地百姓也会自发帮忙,不管是富商还是农民,都积极伸出援助之手。
比如一批文物运到乐山,需要存放在当地的祠堂。几个村子的族人二话不说,不仅把祠堂给腾出来,还主动帮忙招募工人、寻找船只、洽谈价格,似乎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或许在国人的心目中,抢救战时文物就等于抢救中华文明,拥有着比生命还更崇高神圣的意义。
太和殿前,易培基再次清点了今天的装箱文物,登记造册并让众人签字后,他转身问周赫煊:“明诚,你看这偌大的北平城,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打进来?”
周赫煊想了想说:“不出五年。”
“那还好,五年足够转移文物了,”易培基松了口气,“就怕只给我五个月时间。”
易培基原本的打算,是将文物全部装箱后再转移。但半个多月前山海关告破,眼看着日本人就要长驱直入,易培基马上提前启动文物南迁计划,把已经装箱的2000千余箱文物搬走。
两人正说这话,突然来了个身穿长衫、戴着眼镜、须发花白的老头儿。老头儿气愤地看着装箱文物,怒骂道:“搬搬般,全都搬走。日本人还没打过来,你们这些投降派就想着逃跑了。都逃吧,等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周赫煊一头雾水地问:“寅村兄,这位老先生是?”
易培基说道:“古物陈列所的所长周肇祥,不用理会他。”
周肇祥的身体非常瘦弱,长长的白胡子随风飘摇,似乎他这个人也随时会被风吹倒。他指着易培基的鼻子说:“姓易的,你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这些文物运走简单,我看你怎么把它们聚拢,还没运到上海就已经被贪官污吏盗卖殆尽了!”
周赫煊上前问候道:“周老先生安好,鄙人周赫煊。”
周肇祥捋捋白胡子,点头说:“原来是周明诚当面,你是个明白人,就来评评理!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都攻破山海关了,我们这个时候搬迁文物,这算什么?不是明摆着告诉老百姓,政府不敢打,这北平守不住吗?这些文物价值连城,一旦运走,哪里还能收得回来?”
听了这番话,周赫煊才知道周肇祥并非老顽固,而是有着自己的考虑。
确实,这个时候南迁故宫文物,等于向老百姓发出政府不敢抵抗的信号。而且数万件文物的搬迁风险非常大,如果周赫煊不是穿越者,他也不敢相信这些文物无一损毁遗失的奇迹。
周赫煊无法向这位老先生解释什么,他只能说:“我并非故宫博物院的人,所以不敢妄加评判,只希望易先生好好保护这些珍宝。”
“哼,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啊!”周肇祥痛心疾首。
周赫煊连忙溜到旁边歇着,不想跟这个老头儿理论,生怕会气得对方直接吐血倒地。他找工作人员一问,才知道这半年来故宫整天争吵,主要负责人分为三派。馆长易培基主张把文物搬到上海,副馆长张继主张把文物搬到西安,周肇祥则坚决反对文物搬迁。
周赫煊突然想到易培基未来的遭遇,貌似就是因为文物搬迁而倒霉的。
张继在文物搬迁计划中败阵,感觉自己面子上抹不过,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对故宫博物院的掌控。于是他就来阴的了,居然造谣说易培基贪污倒卖文物。搞得易培基名声尽丧,财产被没收,在穷困潦倒中只活了几年就去世。
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有人为易培基洗去冤屈易培基可是太祖读师范时的校长啊,可以说是太祖的老师,给他翻案是肯定的。
周赫煊突然觉得水好深,易培基也有自己的政治背景,只凭一个张继根本无法造谣诋毁他,更别说抄家没收易培基的私人财产。很有可能,就是易培基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得罪了太多的南京政府权贵,最后被人群起而攻、百口莫辩。
看看眼前顶着周肇祥唾骂,正全神贯注登记文物的易培基,周赫煊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一把。
527【北平分会成立】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成立大会。
主席台上,胡适正在做着个人发言:“我们成立这个同盟,目的无非有两个。第一,帮助个人,第二,监督政府。如今国难当头,中央政府一不积极抗日,二不实行民主……”
周赫煊坐在台下沉默不语,这个轰轰烈烈的民权同盟,再过几个月就要被迫停止活动。因为总干事杨杏佛被暗杀,导致民权同盟失去了组织力和执行力,剩下的人都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
所以说老蒋眼光狠辣呢,他如果暗杀孙夫人、鲁迅或者胡适,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但他偏偏杀了杨杏佛,等于斩断民权同盟的四肢,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惧。
周赫煊也想过要救杨杏佛,但很无奈,根本救不了。
即便有周赫煊提醒,杨杏佛躲过了一次暗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位杨先生太招摇了,不遗余力的到处援救共党,而且还有名望、有手段、有执行力,早就被常凯申视为不除不快的眼中钉。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虽然刚刚成立,但声势非常浩大,其成员囊括了当今的左、中、右派。可能以前见面就要吵架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加入了民权同盟,这个组织顺利发展下去不可想象。
所以常凯申必须杀人,杀掉最关键的那个。
偏偏杨杏佛还不懂得保护自己,喜欢参加各种公开活动,根本就是国党特务的活靶子。
胡适发言完毕,会议主持人杨杏佛说:“下面有请周先生发言!”
周赫煊踱步走上主席台,看着下边近百位北平分会的成员,开口说道:“就在这个月初,日本人攻破了山海关,紧接着长城防线万分危急。一旦热河省被占领,整个华北平原将无险可守,日寇的铁蹄如入无人之境。现如今国难当头,中国的第一要务是抗日,不分党派、不分阶级、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有守土抗战之责。我认为,我等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应当呼吁、督促政府摒除政见之分,全体国民齐心协力、共御敌寇!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内战早就该停止了。蒋委员长那百万剿匪大军,如果能调到长城防线抗日,我想日寇是不可能轻松占领热河的。而现在呢,日寇都攻破了山海关,长城防线的将士正在艰苦抗战,蒋委员长却亲自到南昌指挥剿匪。何其不智也!实令亲者痛,仇者快!我去年到欧洲走了一遭,英法列强的国内反战情绪浓厚,他们的统治者实行绥靖政策,国联是不可能帮着中国说话的!面对日寇的铁蹄,我们只能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再也不能把脆弱的国力用于内战,那只会让日寇看笑话,被诸国列强瞧不起……”
周赫煊的发言主要围绕着抗日,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至于其他话题,那只能引起争执,因为民权同盟的成分太复杂了。
历史上,民权同盟的分裂,正是源自于胡适被开除。
就像未来史学界所评价的那样,民权同盟内部有两种民权观,即孙夫人所代表的“革命的民权观”,以及胡适所代表的“买办资产阶级的民权观”。
胡适的“买办资产阶级的民权观”,其前提是承认现政权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民权保障运动。而孙夫人的“革命的民权观”,则不承认现政权的合法性,要求无条件释放所有的政(和谐)治犯。
民权的观念都不同,在进行民权保障运动时,自然要产生强烈的分歧。
“啪啪啪啪!”
周赫煊关于抗战的发言博得全场掌声,不管是哪一派,都认可他的抗战主张,这是所有爱国人士的共识。
但常凯申听了肯定不高兴,因为周赫煊在公开反对“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
周赫煊才懒得管这些,他真的真的非常生气。日寇正在猛攻长城防线,而作为国家元首的常凯申,居然调集数十万大军,亲自跑去指挥所谓的“剿匪”行动。
张学良需要为热河省沦陷负责,但常凯申的责任更大!
至少张学良这次是真的想抗日,而常凯申只派了两支中央军过来帮忙,主力全特么在忙着进攻红区。
周赫煊现在终于彻底想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仁人志士,会选择同情、帮助或直接投靠我党了。因为常凯申太让人失望,尽干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完全把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视为儿戏。
几个主要人物发表讲话后,杨杏佛重申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宗旨反对国党政府迫害,援助保护进步人士,争取结社、言论、出版、集会自由等民权,呼吁政府积极抗日。
接下来就是北平分会的领导人选举。
由于周赫煊坚决避辞主席之职,最终胡适被选为北平分会会长,李济为副会长,胡适、李济、周赫煊、成舍我、陈博生、蒋梦麟、马幼渔等九人为执行委员。
大会结束后,杨杏佛找到周赫煊、胡适和成舍我秘密谈话,他说:“我已经联系好张学良司令,经他同意,我们可以前往北平陆军监狱探望,了解关于北平政(和谐)治犯的基本状况,这也有利于北平分会今后工作的展开。”
胡适兴冲冲地说:“好啊,就我们几个过去看看。”
成舍我也附和道:“这是应有之举。”
周赫煊则诧异地看着杨杏佛,因为杨杏佛的这个举动太反常了。北平分会刚刚才成立,居然马上就跑去监狱探查,表现得实在过于焦急。
真相只有一个,杨杏佛早就跟孙夫人他们商量好了。这次去北平陆军监狱探查情况只是个幌子,他们的根本目的是要营救里面关押的共党,而胡适、成舍我都是被利用的工具,包括周赫煊也是。
孙夫人、杨杏佛他们,就是要利用周赫煊、胡适、成舍我的名气和影响力,为接下来营救共党造势,而且事先还不跟周赫煊他们讲明白。
胡适是那种比较天真的人,历史上他高高兴兴就去了,后来发现自己被人当猴耍,愤怒之下立即写信公开讽刺孙夫人,导致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内部分裂。
周赫煊倒无所谓,能救几个共党他非常乐意,被人利用就被人利用呗。见胡适和成舍我都已经表态,他也笑道:“好啊,我就跟几位去监狱走走。”
528【陆军监狱】
一路上胡适都很兴奋,似乎觉得自己成为了民主斗士。说他天真也好,说他懦弱也好,反正这个家伙是真心为民主。只不过他的民主,是“自由知识分子的民主”,跟左派人士的“革命的民主”南辕北辙。
所以两年前,胡适成为追求民主宪政的急先锋,被国党上海党部逼得远走海外避难。所以两个月后,他因为民权和民主的理念不合,不惜公开撒谎,从而跟上海那帮左派分子闹翻。
众人来到张学良在北平的私邸,还没进门,就有个穿着西服的青年走出来,举止沉稳地说:“几位先生好,我叫王卓然,是汉帅的秘书,今天由我负责带诸位去陆军监狱。”
“卓然兄,好久不见啊!”周赫煊笑道。
王卓然笑了笑,点头道:“明诚兄,汉帅对你甚至想念,你以后可要多来走动走动。”
“哈哈,再说吧。”周赫煊不置可否。
王卓然属于张学良的心腹中的心腹,张学良还没有掌兵以前,就已经跟王卓然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出身于辽宁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靠勤奋努力考入师范(因为师范免收学费),读书期间加入青年基督教会,正好认识同为基督徒的张学良。
周赫煊刚刚穿越那会儿,王卓然正在美国留学深造。张学良主政东北以后,王卓然正好回国,被聘为东北大学教授,并兼任张学良的参谋和张家子女的家庭教师。
周赫煊是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才认识王卓然的。
当时王卓然陪在张学良身边养病,而周赫煊则反复劝说张学良提前防备日本人。两人私底下聊了很多,王卓然对周赫煊的学识见解极为佩服,也算是同道的朋友吧。
张学良的秘书、副官团体,可称得上是爱国主义大本营,汇聚了当今各个派系的爱国者。这些爱国者的政治理念五花八门,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年轻,年龄基本都在20岁到35岁之间。
这些张学良的秘书和副官,有些是我党叛徒,有些是我党今后的重要人物,还有许多青年党、国社党和民主人士。
比如眼前这个王卓然,就是未来“九三学社”的发起者之一。他此刻的身份是张学良的外交秘书,但真正的职务,却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执行主任委员,负责组织领导东北的民间抗日活动。
张学良这次真的很有意思,居然派一个同情共党的爱国者,担任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接待任务。这等于在说,你们想干啥就看着办吧,我不支持,也不反对,能不能救出监狱里的共党,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杨杏佛见状喜道:“原来明诚和王秘书是老朋友,那大家都是自己人啊!”
王卓然的口风很稳,面色沉稳道:“我现在就带诸位,去北平陆军监狱探视吧。”
众人在王卓然的陪同下,来到北平东城的炮局胡同21号,这就是北平陆军监狱的所在地。此刻是关押政(和谐)治犯的所在,比如著名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明年就要被关押在这里,并被常凯申下令枪毙。吉鸿昌临死前用树枝在雪地写下绝命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而到了全面抗战时期,这个地方又成为日军的集中营,有着“中国的奥斯维辛”之称,每天都要从监狱里运走无数中**民的尸体。
在进监狱以前,王卓然提醒道:“这里有很多蒋委员长的亲信,诸位不要肆意妄为,否则汉帅也做不了主。”
周赫煊点头表示理解,常凯申通过设置党部,已经把触角延伸到全国。北平虽然是张学良的地盘,但张学良采取积极配合态度,国党的势力发展非常迅速。
王卓然拿出一封张学良亲笔签名的令函,跑去卫兵那里登记后,才把周赫煊他们带进去。
众人并没有获得进入监牢的允许,而是被安排在一件接待室。
很快有狱卒带来个囚犯,朝王卓然敬礼道:“王秘书,犯人已经带到!”
“有劳兄弟了。”王卓然点头微笑。
等那狱卒离开,王卓然才指着犯人说:“这位就是刘质文,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他吧。”
刘质文是一半年以前,被叛徒出卖而遭抓捕的。他浑身上下似乎看不出什么外伤,只不过精神有些憔悴,惨淡笑道:“可把诸位先生盼来了。”
胡适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们在监狱状况如……”
“且慢,”杨杏佛眼睛瞟了一下门口,提醒道,“用英语说。”
刘质文立即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都还好,就是时不时要吃一顿大餐。”
胡适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笑道:“现在的监狱伙食很好啊,还可以吃大餐。”
刘质文愤愤地说:“大餐做得还有讲究呢。比如用针尖刺指甲,比如用猪毛刷尿(和谐)道。我本人吃得最多的菜品叫‘鸭儿泅水’,就是用细绳子反扎双臂,整个人凌空悬挂。这是辅菜,主菜是‘竹笋炒肉’,被吊起来以后,用细竹条打背花。经验老道的厨师,打出来的图案最为丰富……”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