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当中,吴宗慈领头,抱拳笑道:“周先生,冒昧打扰了!”
“哪里,哪里,”周赫煊笑问,“三位怎么集体来庐山了?”
李四光笑着说:“我跟步曾兄(胡先),都是被蔼林先生(吴宗慈)拉来考察庐山的。刚到九江,就听说周先生也在庐山,所以顺道过来拜访一二。”
等吴宗慈详细解释后,周赫煊终于弄明白。
原来吴宗慈以前是搞教育和办报纸的,跟蔡元培、章太炎、于右任等人都一起办过报纸。辛亥革命后开始从政,主持起草过宪法,也做过中学校长,是著名的史学家和方志学家。
近些年,由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吴宗慈对时局深感失望,继而退出政坛开始实业救国。他先后参与创办了三家矿山企业,都因时局动荡和外商违约而倒闭。
就在去年,吴宗慈被邀请来庐山,掌管乐平采矿公司的下属企业牯岭转运公司。当得知庐山已经两百多年没有续修过山志,吴宗慈血液里的文人属性发作,毅然辞掉公司总经理职务,开始着手编撰《庐山志》。
而李四光和胡先,都是吴宗慈请来的,负责实地考察庐山的地质和生物状况。
周赫煊把三人请到客厅,张乐怡亲自泡茶端上来。
大家还是有些共同话题的,周赫煊当过北大的校长,李四光做过北大的地质系主任,胡先则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现为北大植物学教授。至于吴宗慈,嗯,这位先生资格更老,京城人士,资深革命党一枚。
吴宗慈出生于官宦世家,祖父官至内阁侍读学士,父亲曾任兵部郎中。他自己也是科举乡试第一、殿试第二,以后当大官完全不成问题,但却积极参与反清活动,跟章太炎、于右任、蔡元培一起办报鼓吹革命。
想当年,吴宗慈肯定也是风云人物,可惜现在已经垂垂老矣。而且因为对时局失望,他主动退出政坛,不知有没有后悔过当年舍家闹革命。
四人最开始的话题是北平,聊故宫、聊长城、聊香山和北大。继而又开始谈论学术,吴宗慈等人对周赫煊的《全球通史》大为推崇,东拉西扯又说到法国大革命和苏联十月革命。
聊着聊着,周赫煊突然响起什么,连忙跑回书房拿出笔墨纸砚,笑嘻嘻地说:“三位请吧!”
“哈哈哈哈!”
胡先大笑不止:“原来所传不虚啊,周先生喜欢到处找人写字儿。”
李四光起身研磨说:“那我就献丑了,可惜没有随身带钤印。”
吴宗慈不愧是科举乡试第一、殿试第二的学霸,这位老先生一手楷书功底深厚,并不弱于那些知名书法家。李四光和胡先同样很给力,虽然一个是地质学家,一个是植物学家,但他们的毛笔字足以让周赫煊汗颜。
特别是李四光,这位可是书画收藏界的名人。徐悲鸿和张大千留下的唯一合作画,就是在李四光的邀请下完成的张大千画了荷花,徐悲鸿在画上补了水鸭子。
周赫煊乐颠颠地收起三人书法,问道:“三位要在庐山考察,可曾有落脚点?”
吴宗慈说:“我们住在牯岭转运公司。”
“那太远了,”周赫煊主动邀请道,“正好我这里空着,不如三位就搬进来,也好方便做考察。我把一楼的两间房布置一下,一间给李先生做矿物标本室,一间给胡先生做植物标本室。”
李四光高兴道:“那正好,免得山上山下跑着浪费时间。”
胡先抱拳说:“如此,就叨扰了!”
吴宗慈、李四光和胡先第二天便住进来,本来打算离开九江的周赫煊,干脆让人退掉船票,白天跟着李四光他们一起考察矿物和植物,晚上和吴宗慈一起编写《庐山志》。
一来二去,直到五月下旬,周赫煊才带着老婆孩子启程,中文版《泰坦尼克号》都已经正式出版了。
430【太太家的客厅】
北平绒线胡同,森仁医院。
赵元任的未婚妻杨步伟女士,刚刚给一个病人做完诊断,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杨步伟接起电话问:“喂,哪位?”
“兰仙,我是金岳霖,你快来我家一趟!”电话里金岳霖急匆匆道。
杨步伟问:“有什么事吗?”
金岳霖支支吾吾,解释不通,急道:“你别问那么多,反正快来我家!越快越好!”
“好的,好的,我就来!”杨步伟连忙挂上电话,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其他医生,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往金岳霖家赶。
金岳霖有个美国女朋友秦丽琳,从美国随他回中国,两人已经同居了好几年。
现在听金岳霖那么焦急,杨步伟还以为是秦丽琳怀孕了。她下车之后连忙拍门,四合院的大门很快打开,金岳霖慌张道:“唉哟,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急死了!”
杨步伟安慰说:“没事的,你女朋友呢?”
金岳霖道:“她在屋里看书。”
杨步伟连忙朝里面的书房走,金岳霖却喊道:“你去书房干什么?”
“给你女朋友确诊啊,她不是怀孕了吗?”杨步伟说。
“不是她要看病,”金岳霖小心翼翼地抱来一只母鸡说,“你快来看看,我的鸡已经三天没下蛋了,我觉得它是难产,可能会死掉!”
打电话催促东京帝国大学的医科博士,给一只鸡看病,症状还是难产……
杨步伟瞬间傻眼,哭笑不得地说:“就这点小事?”
金岳霖道:“鸡命关天,可不是小事!”
王羲之喜欢养鹅,金岳霖则喜欢养鸡。他现在养的是一只云南斗鸡,经常和鸡同桌吃饭,还隔三差五带出去溜溜,常常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最诡异的是,他女朋友秦丽琳居然可以接受。
秦丽琳也不是个普通的美国姑娘,她属于不婚主义者,却对中国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愿意随金岳霖回中国做家庭妇女。说实话,两人的同居生活,有点像一场中美两国之间的婚恋实验。
杨步伟把鸡抱过来,摸了摸鸡屁股,问道:“你又给它吃什么了?”
金岳霖说:“鱼肝油。”
杨步伟从鸡屁股里抠出一坨东西,确诊道:“这只鸡营养过剩,食物消化不完,鸡蛋和食物残渣一起卡住了。”
“我说它怎么不拉屎。”金岳霖恍然大悟。
杨步伟又按着鸡屁股一挤,瞬间挤出个蛋来,无语道:“问题解决了。”
“你真聪明,”金岳霖欣喜不已,说道:“走,我请你去吃烤鸭,顺便把宜仲兄(赵元任)也叫上。”
杨步伟翻白眼说:“我医院还有事呢,先走了。”
金岳霖欢天喜地的把杨步伟送出门,喊道:“那改天啊,一起去吃烤鸭!”
回到客厅时,女朋友秦丽琳已经从书房出来,问道:“鸡的病看好了?”
“看好了,”金岳霖赞道,“杨小姐不愧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医科博士,只看一眼就给鸡确诊了,当真是妙手回春!”
秦丽琳又好气又好笑,跑去厨房张罗着做饭,二人吃完午饭便前往北总布胡同,参加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沙龙。
林徽因的沙龙虽然刚开办不久,但已经迅速风靡北平文化圈,诸多文化名流竞相前来。
金岳霖带着女朋友到来时,林徽因的客厅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包括:诗人徐志摩、政治学家张奚若、哲学家邓叔存、经济学家陈岱荪、国际政治专家钱端升、物理学家周培源、社会学家陶孟和、文学家冯文炳(废名)等人。
这些都是北平文化学术圈子里的顶层人物,说林徽因家的客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丝毫也不为过。
“唉,南边又乱起来了,汪兆铭搞出个什么广州国民政府。”张奚若首先挑起话题,他是政治学家,说的也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林徽因的沙龙并非只谈论文学艺术,历史、时政、哲学、建筑、自然科学……各种内容无所不包。
怎么说呢?
相当于后世的论坛,或者说是贴吧,反正大家可以随便畅聊。
林徽因的知识面很广,古今中外各种话题她都能接上。就算是不懂的领域,也能顺势引导活跃气氛。当下她说:“该不会又要打仗吧?”
国际政治问题专家钱端升道:“打仗肯定会打,但规模不会太大。而且老蒋这次虽然犯了众怒,但他大局已定,汪兆铭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徽因的沙龙可以三三两两自行组合,金岳霖等人对时政不感兴趣,便跟徐志摩、冯文炳、邓叔存等人一起谈论文学和哲学。陈岱荪、陶孟和、周培源等人则加入张奚若、钱端升的话题,这场沙龙顿时分为两个谈话圈子。
林徽因亲自帮他们冲咖啡倒茶,不时地接上几句,再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沙龙气氛很快便活跃起来。
冯文炳说:“我最近在《时报》上看到一篇小说,名字叫《激流》(原稿名《春梦》、单行本名《家》)。写得真是好啊,现在只连载了十几章,但已经勾勒出宏大的轮廓!”
“作者是谁?”邓叔存问。
冯文炳说:“作者叫巴金。”
林徽因突然插话道:“就是写《灭亡》的巴金?”
徐志摩顿时说:“我认识他,前段时间还在天津《大众》副刊做编辑,很潇洒直爽的一个人。”
冯文炳毫不吝啬的赞叹道:“我敢说,巴金的《激流》,是最近两年中国最好的小说,巴金也会成为中国文坛数一数二的小说家。”
“废名先生这么推崇,那我可要去拜读一二。”林徽因笑道。
金岳霖的美国女友秦丽琳,突然拿出一本小说道:“提起小说,我最近正好读到一本,是周赫煊先生的《爱情方舟》。”
徐志摩大笑:“秦小姐说的是《泰坦尼克号》吧?那本书最好读英文版,中文译本读起来,实在感觉有些古怪。男女主人公明明都是外国人,却叫邓嘉恪和白露思,让人哭笑不得。”
林徽因说:“《泰坦尼克号》的英文版,我倒是已经看过了,是托美国朋友带回来的。沉船那段描写得非常有意思,通过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乘客,在面对死亡时的不同反应,揭示出深刻的人性群像。”
相对于林徽因的理性,金岳霖就比较浪漫了:“我更喜欢里面歌颂的伟大爱情,让人无比向往。”
那边聊政治话题的物理学家周培源,突然跑到这边来插话:“你们不觉得,《泰坦尼克号》最有意思的是它的科幻描写吗?周先生在创作的时候,采用的是未来人物的回忆,描写了许多几十年后的科学仪器。特别是那个人造卫星的设想,我觉得用物理理论完全说得通,周先生想必在空间物理领域也有所研究。”
此言一出,徐志摩、冯文炳等文学家瞬间懵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431【中国工人】
周培源是谁?
后世物理专业的学生想必非常熟悉,这位先生是中国近代力学奠基人和理论物理奠基人之一,未来还会担任清华教务长、北大校长和中科院副院长。
见徐志摩等人面露疑惑,周培源解释道:“讲得通俗一点,地球拥有万有引力,我们抛出去的物体必然落回地面。但是,将物体抛出去的初速度越大,物体就会飞得越远。当空气阻力足够小,速度又足够大的时候,物体就永远不会落回地面,它将围绕着地球旋转,成为一颗做绕地运动的卫星。”
“就像月亮一样?”林徽因惊讶道。
周培源点头道:“是的,月球也是地球的卫星,如果人类能制造出绕地运行物体,那么这个物体可以成为人造地球卫星。所以我说《泰坦尼克号》这本书很有趣,书中的那些未来科技看似异想天开,其实是可以用科学理论来解释的。”
邓叔存笑道:“以前的飞机和潜艇,也只是科幻小说里的想象物,现在不照样成为现实了?要我说啊,文学也是科学的推动力之一。”
“这个人造卫星理论是周先生提出来的?”冯文炳好奇道。
周培源想了想说:“确切地说,是牛顿最先提出的。牛顿先生提出猜想,在高山上发射一枚炮弹,炮弹速度越大,落点就越远。由于地球是圆的,当炮弹和速度达到一定的时候,炮弹就不会落下来。这个设想,就叫做‘牛顿的大炮’。”
徐志摩拍手赞道:“牛翁真乃奇人也!这个人造地球卫星,该不会真能制造出来吧?”
周培源仔细思考道:“很难。日月的引力、太阳的引力、大气的阻力,这些力场交织起来非常复杂。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人造地球卫星具备足够的初速度,以现在的科学手段很难达成。”
如今的周培源,已经在进行量子力学的研究了。再过几年,他还会到美国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院从事理论物理研究,并参加爱因斯坦亲自领导的广义相对论讨论班,从事相对论引力论和宇宙论的研究。
直至抗战爆发,周培源秉承科学救国的志向,毅然把研究方向转为流体力学这倒是跟火箭和人造卫星有关联。
周培源对《泰坦尼克号》里的人造卫星很感兴趣,可惜这里一堆文科生、工科生,没法跟他深入讨论理科话题。
徐志摩他们这边还在谈文学,政治话题圈子那边已经讨论完宁粤之争,陈岱荪突然问:“听说孟和兄最近准备去欧洲?”
“下个月就动身,”陶孟和笑道,“荷兰海牙召开世界社会经济会议,邀请我前去参加。”
陈岱荪自己就是经济学家,他有些羡慕地说:“还是孟和兄有影响力啊,世界社会经济会议都主动邀请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研究成果了?”
陶孟和说道:“刚刚完成一个调查报告,研究对象是中国的工业和工人。”
“哦,孟和兄快说说。”陈岱荪对此很感兴趣。
陶孟和讲述道:“中国的工业发展非常畸形,工人大都集中在以纺织为主的轻工业工厂,其次是矿山和铁路。资本家为了攫取利益,大量雇佣薪资相对较低的女工和童工,这种现象在外资公司里面尤为常见。女工数量增加得特别快,十年前女工只占全国工人数量的三分之一,这个数据到现在已经变成了45。7%。童工在轻工业部门一直在使用,而且朝着低龄化的方向发展,我这次调查走访了六个大城市,年龄最小的童工竟只有6岁!”
陈岱荪苦笑道:“资本家嘛,为了利益可不管什么童工不童工,不论欧洲还是美洲,尽皆如此。”
陶孟和又讲:“中国和美国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具体情况更为恶劣,传统的包身工和学徒制也延续到现代工厂里面。一些穷困的底层家庭,为了让孩子学到谋生手艺,就主动送去工厂当学徒。学徒要在工厂里面拜师,刚开始只能打杂,一年或数年时间都没有工资,直到被工厂和师父肯定后,才能从微薄的工资拿起。甚至有些狠心的师父,还要截留徒弟的工资。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日资工厂,日本人把工厂学徒工称为‘养成工’。”
徐志摩听到这边讨论的话题,顿时气愤道:“真是岂有此理,日本人也太可恶了!”
“更可恨的是包身工,”陶孟和说,“包身工主要出现在矿业和纺织业。有些采矿公司,全部使用包身工,就连规模较大的新式矿业公司,也有27%77%属于包身工。其次是纱厂,老板常常派人去乡下招工,利用乡民的无知横加盘剥。这些包身工毫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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