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章士钊只是看不惯全面西化而已,他主张“新机不可滞,旧德亦不可忘……新旧相衔,斯成调和”。可惜这种保留传统文化,接纳西方文化的做法,不适合当时思想激进的大环境。
五年前,章士钊、胡适这两个打笔仗打得飞起的“仇人”,在善后会议的晚宴上拍了张合影。
章士钊在相片背面写下平生唯一的一首白话诗,专门用来调侃胡适:“你姓胡/我姓张/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来攻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做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诗送给你/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胡适随即回了一首七绝:“但开风气不为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两人写诗互赠,相谈甚欢,一派和谐景象。
等他们各自回去以后,章士钊继续写文章大骂白话文,胡适奋起反击痛斥老顽固。
张学良带着爱因斯坦、柯布西耶去参观校园,随后分为两队。爱因斯坦前往理学院讲学,柯布西耶前往工学院讲学,两位大师级人物的到来,把东北大学的学生高兴坏了。别说教室过道里挤得爆满,就连教室的窗户上都趴满了人。
周赫煊这才有空跟老朋友交流,他笑着对梁簌溟说:“寿铭兄,北平一别,好久不见。”
梁簌溟说:“每次见面,明诚都让我刮目相看。”
“哈哈哈,寿铭兄倒还是老样子。”周赫煊大笑。
章士钊没有跑去听演讲凑热闹,挨过来抱拳说:“周先生,在天津时就一直想拜访,今天终于见到了。”
章士钊的身材又瘦又矮,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件灰色大棉袄,甚至双手拢在袖子里,完全没有什么所谓大师风范,就像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儿。
“行严先生,久仰大名!”周赫煊连忙见礼。
三人聊了些琐碎闲事,又说起周赫煊在欧美大出风头,话题渐渐转到如今的军阀大战上。
“又要打张,我是跑来东北躲避战乱的。”梁簌溟无奈地自嘲道,他去年初还在广东当中学校长。
章士钊摇头道:“中国被彻底打烂,那些兵头子才能安生下来。”
梁簌溟感慨地说:“不知中国何时才能安稳下来,这东北的局势也越来越糟糕,哪里都不是太平地界。”
章士钊是做为赤色分子被国党通缉的,他愤然道:“南京国民政府的丑恶嘴脸已经彻底暴露,也就胡适之还天真烂漫,以为能跟国党讲道理。现在好了吧,被逼得连中国都不敢呆,直接远走海外。”
章士钊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般的调侃,同时也隐藏着几分痛心和慨然。
想当初五四运动时,他是顽固保守派的领袖,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两人在报纸上对骂了好几年。可现在呢,一个被通缉躲到东北,一个被逼得离开中国,都是拜南京国民政府所赐。
周赫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老蒋要跟地方军阀开战,这种事谁都拦不住。
张学良的副官胡若愚突然出现,走到周赫煊身边低头说:“周先生,司令请你到校长室一叙。”
“带路吧。”周赫煊道。
胡若愚带着周赫煊快步走到校长室,他推开门说:“周先生请。”
周赫煊抬步而入,张学良独自站在里头,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开口。
344【死局】
等胡若愚把房门关上,张学良才满脸羞愧地说:“明诚兄,我悔不该当初没有听你的建议啊,丧师辱国,实为民族之罪人!”
“六帅不必过于自责,好在还没有铸成大错。”周赫煊只能劝解,总不可能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吧。
除了打仗耗费钱粮、军队死伤惨重外,中东路事件还真没造成太恶劣的影响。
苏联这次表现得非常大度,没有提出任何无理要求,只希望一切恢复到事件爆发前的局面,甚至都没有提出任何赔偿要求。主要原因是苏联正值“一五计划”的关键时期,而且又面临资本主义列强的压力,不想跟中国彻底撕破脸。
至于黑瞎子岛等边境岛屿,那纯属搂草打兔子,在撤军时顺手占下的。只要南京国民政府好好派人去莫斯科谈判,拿出诚恳态度恢复邦交,斯大林很可能就顺坡下驴归还领土。毕竟那几座破岛,跟中国的外交关系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可惜,南京国民政府为了讨好英美,为了拖住张学良,根本就不想跟苏联恢复外交关系。
张学良请周赫煊坐下,问计道:“如今局势,我该怎么办?”
“关于苏联吗?”周赫煊道。
“苏联已经撤军,暂时没有威胁,”张学良解释说,“汪兆铭、阎锡山邀请我去北平,想策划联合反蒋事宜,我该不该去?”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六帅,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张学良尴尬地说:“请赐教。”
周赫煊毫不掩饰地评价道:“八个字,冲动妄为、优柔寡断。整个中东路事件,可以打个形象的比喻。你手里拿着一把猎枪,想要赶跑一只霸占在家里的熊。你以为这头熊正在冬眠,不多加试探就抄家伙上了,这就是冲动妄为。等这头熊醒来要吃人,你怕激怒它不敢开枪,又不敢借助地形与它纠缠,只是一味的后退逃跑。而且在逃跑过程中,你还不时的停下来,想要等它自行离去,这就是优柔寡断。”
张学良的表情已经从尴尬,完全变成了羞愧。
也就是张学良不记仇的性格,周赫煊才敢说这么多,换成别人他才懒得白费口舌。不等张学良回应,他继续说道:“令尊行事,完全不顾国家大义,也从来不为百姓考虑,我是非常痛恨这种人的。但令尊的行事手段,却让我不得不佩服。他在做出大决定之前,早就把退路都想好了,走一步、看三步,而且能屈能伸,能软能硬,该装孙子时装孙子,该下狠手时绝不留情。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张学良默然,这次的中东路事件,他确实完全没有考虑退路。
当时张作相就强烈反对招惹苏联人,张学良却根本不听劝,非常乐观的说苏联没能力打仗。张作相教训说,咱们做事,不该把希望寄托于对手身上,而是要看自己的斤两,万一苏联真出兵怎么办?
张学良没有给出答案,也不去考虑最坏的结果,只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现在被周赫煊批评教训一通,张学良不但不恼怒,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他确实该挨骂,但东北没人敢骂他,只有周赫煊敢开这个口。
沉默片刻,张学良虚心请教道:“那我这次该如何应对?”
周赫煊道:“你想帮哪边?”
张学良说:“从个人立场来讲,我非常痛恨常凯申。他居然不派人去莫斯科谈判,不想着把中东路事件彻底解决,完全就是想利用苏联把东北军拖住!但从国家的层面考虑,常凯申毕竟代表中央政府,一旦反蒋开战的话,恐怕国家又要陷入四分五裂的军阀割据状态。”
周赫煊直言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为了国家早日和平,避免国力大损,可以态度坚决的支持常凯申,而且要尽早出兵帮忙,这样能把国家的损失降到最小。但是,你这样做捞不到太大好处,甚至还有可能白白损失钱粮和军队。第二,为了东北和你个人的利益,左右摇摆当墙头草。先支持阎锡山反蒋,常凯申一旦战事不顺,必然会向你许诺大量好处。这时你再掉头拥护中央,于关键时候出兵抵定大局,甚至还有可能把华北收入囊中。可你这样做的话,必然让中国国力大损,可能五六年都无法恢复经济民生。”
“这……这叫我如何选择?”张学良左右为难。
换成是张作霖,肯定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方法,但张学良却是真心爱国。
爱国归爱国,张学良还有一层身份是东三省领袖,他必须为自己的手下考虑,同时也有自保谋壮大的私心作祟。
张学良左思右想,已然渐渐倾向于后者。但他又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这多难为情啊,难道直接承认自己不顾国家?
周赫煊又说:“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选第二个办法,那么日本关东军百分之百要趁虚而入!”
张学良猛然一惊,瞪大双眼道:“何出此言?”
周赫煊说:“中央和地方打得兵力大损,赤字惊人,短期内根本没能力再打大仗。而东北军又调兵入关,造成东三省防御空虚。日本国内军国思想泛起,他们在东北的租借地又要到期,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候,关东军一旦入侵,中央无暇援手,你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张学良带着疑惑望向周赫煊。
周赫煊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赫煊讲的是实话,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关东军武力入侵东北,虽然属于下面的人私自行动,但绝对不是什么偶然,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就算张学良坚持抵抗,日本陆军部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兵,首先是驻朝鲜的日军来增援,接着是说服国内的部队增援,不把东北占下来决不罢休。
以东三省之力,是绝对无法抵挡的,南京政府就算想帮忙也没能力出兵。
就东北军面对苏军的糟糕状况,别说是日本国内增兵,只朝鲜的军团调过来,估计就能在半年内把东北打穿。
而且,东北的日军间谍太多了,汉奸也太多了。
即便张学良想要抵抗,手下将领也会接二连三叛乱。特别是那些满族将领,做梦都想着能建立满洲国,光是东北军内乱都够张学良喝一壶,张作霖重生也是压不住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谋略都属于纸上谈兵。
若是张学良选择第一个办法,拥护中央以最快速度的平息国内战乱。但后续情况谁都说不准,常凯申在收拾冯玉祥、阎锡山后,如果还有余力的话,肯定会继续向东北军开刀。
只要战事再起,阎锡山等军阀必然死灰复燃,一场大混乱在所难免。
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变数太多,周赫煊不是神,他哪猜得出来。
就算常凯申不向东北军下手,日本有可能推迟一两年入侵东北,也有可能照样入侵东北,南京政府真的会来救吗?
顺便一提,东北如今财政情况糟糕透顶。如果不趁中原大战捞好处,根本无法打大仗,日本人来了同样无力抵抗,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说千句道万句,还是实力太弱,必须团结全国的力量才能扛住日本进攻。
从更加残忍的长远角度来看,日本武力入侵中国并非完全是坏事。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打碎了天朝上国的美梦,令民族意识为之觉醒;而日本全面侵华,粉碎了国人的侥幸偷安思想,让四分五裂的国家拧成一股绳,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凝聚与升华。
更何况,日本人的蛇吞象,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唯一遭殃的就是黎民百姓,不知有多少无辜冤魂死于日寇的铁蹄屠刀之下。
或许,这就是一个伟大民族浴火重生的代价。
周赫煊不忍心去想,他骨子里只是个升斗小民。除了不做汉奸不卖国这点底线外,他的首选是自保,接着才是为国贡献力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赫煊并不强求张学良抛家舍业救中国,因为他自己也很难做到,只看张学良如何选择了。
张学良口干舌燥地问:“就不能调解中央跟地方的矛盾吗?”
周赫煊摇头道:“绝无可能。去年阎锡山软禁冯玉祥的时候,属于平息矛盾的最好时机。但常凯申贪得无厌,解决了冯玉祥之后,还想顺手干掉阎锡山,双方把脸都撕破了。”
“日本有没有可能安于现状?”张学良又问。
周赫煊斩钉截铁地说:“也不可能。日本受美国经济危机影响,现在情况很糟糕,必须将国内矛盾转嫁于对外战争才能生存。未来十年内,德国必然全面入侵法国,日本必然全面入侵中国。东北虽然不能正面抵抗日本,但可以提前布置,让日本的入侵没有那么顺利!”
周赫煊也只能做这些了,他想要说服张学良,把那些飞机、大炮、金银提前转移,不让日本关东军迅速壮大。同时暗中支援东北的民间武装,在日本人背后使绊子。
张学良呆坐良久,咬牙做出决定:“如何布置?”
周赫煊起身说:“今天时间不够,改日细谈。”
345【心腹】
沈阳。
曾经的大帅府,如今已经变成东三省总司令府邸。
张学良和周赫煊在这里密谈了两天,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根据副官秘书胡若愚几十年后的回忆录表明,“司令的情绪非常低落,脸上带着些迷茫和决绝,随即他召集了心腹开会”。
其实张学良和周赫煊谈话的内容很简单,归纳起来无非三点:第一,暗中排查监视疑似汉奸分子;第二,时刻防范关东军入侵;第三,随时准备转移军事物资。
这些安排都需要早作部署,否则事到临头肯定慌乱无序。
而且,周赫煊千叮呤万嘱咐,绝对不能一枪不发就放弃东北,也不要对日本的入侵抱有侥幸心理。关东军只要敢杀过来,就狠狠地打回去,刚开始日军数量不多,是肯定能打赢的。
至于日本增兵以后,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边打边撤。撤之前尽量转移物资和百姓,绝对不能把日本关东军养肥,并要尽可能的让日寇付出代价。
张学良满口答应下来,还亲自把周赫煊送出大门。但他被呼啸的寒风一吹,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感觉跟周赫煊的这次密议有些匪夷所思。
现在还看不到日军入侵东北的迹象,一切都只是周赫煊的猜测而已,如果周赫煊猜测失误呢?
张学良回想起这两年周赫煊料事必中,难免又心中忐忑,害怕周赫煊再次一语成箴。
必须早作准备!
张学良连夜召集心腹开会,周赫煊只给他定下大方略,细节操作必须要花费心里来执行。
晚上九点,陆陆续续有人冒着风雪,来到张学良的总司令府。
为首者叫王树翰,肥肥胖胖的中年人,穿着棉袄,歪戴圆帽,活像个南北奔波的江湖人。他是张作霖留下的老人,做过省长、管过财政,现在是张学良的秘书长。
坐王树翰旁边的叫鲍文樾,满族人,少壮派军官,如今是东北军的参谋长,相当于张学良的首席军师。嗯,又是个未来的汉奸,西安事变后就投了汪伪政府。
再下首的青年叫王以哲,如今职务并不高,只是东北军的旅长而已。但他极受张学良器重,四年之内连升五级,正在帮张学良训练有思想、有文化、有信仰的新军。此人几年以后,就会秘密加入红党,在西安事变中起到重要作用。
只看这三人,就知道东北军的成分有多复杂:一个是前清举人,一个是未来汉奸,一个是未来红党。
东北军能够扛得住日军进攻吗?
连张学良的参谋长都心思叵测,属于随时会当汉奸的满族军官。这仗要是真打起来,估计东北军刚制定出来的作战计划,日军马上就能获得详细情报。
周赫煊都不好明说,难道直接给张学良讲:啊,你的参谋长是个汉奸胚子,赶快把他拿下吧!
这话说出来谁信?
张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