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以《如此教育》为标题,痛心疾首地进行跟踪报道,并且号召民众给平津两地的老师们捐款。
正在苦心筹集教育经费的李石曾,瞬间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不得不提前启程前往北平,收拾眼下的混乱局面。
266【天真】
碧波之上,一艘客轮正在破浪前进。
沈伊默指着广阔的海面说:“石曾兄,这北平大学区,就像是眼前的大海。表面上微波荡漾,实则暗潮汹涌,我们此行艰难异常啊!”
“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李石曾目光坚定道。
旁边的李麟玉(李叔同侄子)出声道:“此去平津,必须先把社会舆论扭转回来,否则我们的工作很难开展。”
“怕是不好搞哦。”萧瑜一口浓重的湖南腔。
“北方最大的坏事之人,就是那个周赫煊!此子心存不良,舍不得自己的北大校长之位,才对我们百般刁难!”张继满腹怨气的说。他除了在北平大学院任职,此去还要到故宫赴任,因为他是政府内定的故宫副院长。
李书华帮周赫煊辩解道:“周先生也是为了学生,各校停课确实有些不妥。”
张继怒道:“李润章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溥泉先生言重了,我并没有为谁说话,我也是支持教育改革的。”李书华连忙说。
“哼,”张继冷笑道,“石曾兄,依我之见,这次去北平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笔仗。把那个周赫煊的名声搞臭,才能恢复我们的名声!”
“不妥,不妥,”李石曾摆手道,“因为教育改革之事,我们在南方得罪的人已经太多了,到了北平切忌处处树敌。我此去天津的第一件事,就是当面跟周赫煊谈谈,劝他支持我们的教改。”
张继不屑地说:“跟一个小辈有什么好谈的?你我兄弟闹革命的时候,那周赫煊还在穿开裆裤呢。你看看他都在报纸上说些什么?指名道姓的骂你,简直目无尊长!”
李石曾苦笑道:“我的改革导致数千学生停课,确实该骂,他没有骂错,只是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北大威望最高的三人,一是孑民(蔡元培),二是兆贤(蒋梦麟),第三就是周赫煊。此次教育改革,北大乃重中之重,有周赫煊帮忙才能事半功倍。我们做的是百年教育大业,不可因言废事,也不可因人废事。”
“先生高见!”李书华佩服道。
“你呀,还是那么天真,把谁都往好处想。”张继无奈地说。
张继属于那种喜欢玩阴谋诡计的人,历史上,易培基因派系斗争被撤去农矿部长等职务,只保留了故宫院长一职。九一八事变后,北平危在旦夕,副院长张继提议把故宫文物运到西安,而宋子文则坚持把文物运往上海。
张继怀疑是易培基的亲信李玄伯搞鬼,居然串联法官、买通证人,指控易培基和李玄伯私占故宫文物,搞得易培基声名尽毁,这桩冤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查清。
在搞教育改革的时候,张继可是跟易培基同一阵营的啊!
……
如今已是十月初,在李石曾等人动身北上之前,南京国民政府终于通过北平大学区的组织大纲。
也即是说,从开学到现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中央教育部门是没有最终做决定的。他们各种扯皮、各种开会,平津公立九校的学生则成为牺牲品,全部停课等着那帮人讨论教育改革。
因为“中华大学”这个校名,已经在社会舆论中臭大街了,九校合并后采用“国立北平大学”的名字。
之前的各所公立大学,则成为国立北平大学的下属学院,比如北工大被命名为“国立平大第一工学院”,北洋大学被命名为“国立平大第二工学院”,农大被命名为“国立平大农学院”。
由于平津两地的公立学校,普遍欠薪达810个月,李石曾通过在南京的频繁活动,最终经宋子文同意,获得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的拨款做为经费(每月30万大洋)。
被周赫煊策动报纸那么一稿,李石曾比历史上提前一个半月离开南京。即便如此,等他来抵达天津时,时间也已经来到10月10日,刚好是双十国庆节期间。
张继等人在天津的旅店住下,李石曾则带着李书华,前往三乐堂拜会周赫煊。
佣人领着他们进去,结果在客厅里面,意外遇到蒋百里、张君劢和徐志摩,这三人是结伴北上看望梁启超的。
“百里兄,君劢兄,想不到二位也在。”李石曾抱拳笑道。
“石曾兄!”蒋百里、张君劢齐齐站起来。
周赫煊也问候道:“石曾先生好,润章先生好。”
李石曾半开玩笑半埋怨道:“明诚你在报纸上把我臭骂一通,我怎么好得起来?”
“我不骂得狠些,估计石曾先生现在还留在南京呢。”周赫煊笑道。
蒋百里问:“教育经费筹到了?”
李石曾点头说:“筹到了,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每月拨款30万元作为教育费用。”
“我看这钱很难拿到手。”张君劢悲观地说。
李石曾却很乐观:“中央财政部都发话了,他们还敢扣留经费不成。”
这是多么天真又可爱的老先生啊!
周赫煊无奈地提醒道:“石曾先生,你别忘了天津是谁的地盘,你被人当枪使了。”
“什么当枪使?”李石曾不解其意。
蒋百里解释道:“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的钱,首先要被洋人拿去偿还旧日欠款。剩下的银子很多,南京政府想要拿到手,但天津是阎锡山的地盘,双方如今正围绕着关余银子在明争暗斗。你想从海关和盐署拿钱,等于一头撞进了洋人、南京和阎锡山的三方斗争当中。”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石曾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石曾真的想哭,南京政府铁了心要废除大学院制,他为了坚持教育改革,不惜导致北方多所大学停课。这骂名肯定是背定了,他很清楚,也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
好不容易丢下老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筹措经费,宋子文也答应批给他每月30万元税款。李石曾都还没高兴几天,现在却发现被人给耍了。
“唉。”周赫煊还以为李石曾是带着钱来的,没想到居然空着双手。
李石曾宛若虚脱一般,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是真的累了,心累!
周赫煊说:“得想个法子破局才行,不然北方教育界还得乱下去。”
267【计策】
客厅当中,几个男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徐志摩先前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激情昂扬道:“不管他什么政治斗争,我们有中央政府的大义在。只要带着学生去海关和盐署那么一闹,再跳动新闻舆论,他们不给钱也得给!”
好吧,这位诗人更天真。
“你这法子只会弄巧成拙,把洋人和阎锡山全部得罪,钱就更不好要了,”李石曾无奈苦笑,“唉,我一辈子坚持不从政,到老了却来浑水,自作自受、误人误己啊。”
蒋百里安慰道:“石曾先生一心为公,我等佩服。”
张君劢分析道:“南京政府方面是想把石曾先生当枪使,如果要到了银子,那么这笔钱在名义上就归中央所有,以后可以随时收回来。而且,在撕开一道口子后,南京方面就更有借口掌控海关和盐署。如果石曾先生要不到银子,那南京方面也可以借此机会,批评阎锡山不顾大局,不尊中央。”
“宋子文倒是打的好主意,里外都不吃亏。”周赫煊笑道。
“恐怕不止是宋子文的主意,”张君劢摇头道,“据我所知,国党的五中全会后,他们就忙着政治削藩了,收回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只是第一步。”
李石曾瞪圆双眼,脸上露出骇然之色。政治削藩他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中央削藩的工具。
“政治削藩”是国党五中全会定下的策略,目的是为了消减阎锡山、李宗仁和冯玉祥等地方实权派的实力。在对付阎锡山时,南京方面以统一国家财政税收为借口,想要接收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并且不承认山西发行的公债,并且扣发平津阎锡山部队的军费。
这是未来爆发中原大战的根本原因。
不仅是阎锡山,就连李宗仁、白崇禧也没法忍。在常凯申的步步紧逼下,李宗仁、白崇禧为了保存自身实力,明年初就要跟常凯申来一场“蒋桂大战”。
常凯申和李宗仁可是拜把子兄弟,为了利益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而李石曾这个北方两省两市的“教育厅长”,无意间成为常凯申对付阎锡山的急先锋。
张君劢继续说道:“石曾先生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借中央大义,撞破南墙不回头,配合南京政府把阎锡山往死里得罪。”
“那我在北方也没法待了。”李石曾垂头丧气。他的北平大学区,管理的是热河、河北、北平、天津等地区的教育工作,其中有一大半属于阎锡山的地盘。
这才刚刚上任,就把本地的主政官给得罪,纯粹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可不这样又不行,因为李石曾是中央安排过来的教育官员,他必须站在南京政府那边,否则他的教育经费就没有着落。
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徐志摩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愤世嫉俗:“这帮政客,实在可恶!为了争权夺利,居然连教育事业都不顾了。”
周赫煊突然笑道:“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李石曾焦急地问。
周赫煊神秘兮兮道:“说服阎锡山!”
“怎么可能说服他?”蒋百里难以置信。
张君劢说得更直接:“阎锡山可是出了名的抠,阎老西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你让他每月拿出30万大洋办教育,等于是跟老虎商量扒虎皮。”
李石曾也说:“是啊,阎锡山要是肯出钱,我就不用在南京瞎忙活了。”
“非也,非也,容我细细道来。”周赫煊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
李石曾瞠目结舌:“这行得通吗?”
周赫煊笑道:“不管行不行得通,也必须试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会不会得罪南京方面?”李石曾问。
“南京方面肯定会不高兴,”周赫煊说,“所以这事石曾先生不能亲自出面,可以由我悄悄地跑一趟。”
周赫煊帮忙做说客,如果被人知道的话,绝对惹怒南京的那些人。李石曾立即赌咒发誓:“此事我绝对不会外传,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而死!”
“拜托了。”周赫煊道。
李石曾感慨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没想到最危难的时刻,还是明诚出手相助。”
周赫煊说:“石曾先生,我只是不想让学生们虚耗光阴而已,可并不赞成你的教育改革计划。”
“为什么?难道教育不该独立?”李石曾问。
“国情啊,”周赫煊无语道,“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心为国,但最后搞成什么样子?石曾先生,你的教育改革计划,太脱离实际了。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希望,反而会把中国教育越搞越乱。”
李石曾却毫不听劝,他说:“乱只是暂时的,只要努力去做,总有成功的一天,我现在做的是百年大业。”
唉,这人真是头倔驴。
李石曾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若能说服阎锡山拨款,明诚乃中国教育改革第一大功臣,我先谢过了。”
“可别,”周赫煊连忙避开,坚决不受礼,“功臣不敢当,我就一耍嘴皮子的说客。”
李石曾抱拳道:“我静候佳音!”
李石曾带着一帮教育官员,很快离开天津赶往北平,着手设立北平大学区和并校事宜。他召集教育界和学生代表召开大会,并在会上做了演讲,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稳定的教育经费。
社会舆论瞬间倒向李石曾,各大报纸纷纷呼吁学生们不要再闹事,安心在学堂里读书。老师们也很高兴,终于特么的可以发工资了,都把李石曾视为衣食父母。
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其实他们要求不高。前者只想拿到工资,后者只想读书,教育改革的破事,反而不太在乎了。
然而,就这点最基本的愿望,居然也很难实现。
大家高兴没几天,很快回过味来:李院长,说好的钱呢?工资怎么一直拖着不发啊?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师和学生们很快发现自己被耍了,那姓李的老家伙根本没钱!
这下不仅是学生闹,连老师们都上街游行讨薪。
汪兆铭派来北平挑事的人,顺势策动学生来狠的。学生们首先冲击大学院(教育厅),在没找到主事人的情况下,又分别冲击李石曾和李书华的住宅,差点没把他们的房子给烧了。
全国舆论哗然。
而此时此刻,周赫煊正在前往山西的路上,他又要打嘴炮了。
268【阎老西】
山西的铁路属于窄轨,跟全国的铁路系统迥异。谁想率军打进山西来,首先得搜集型号匹配的火车,否则就只能徒步行军了。
阎锡山在当年修铁路时,就已经有一颗拥兵自治的雄心。
周赫煊透过车窗,望着外头连绵的农田,以及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忍不住赞叹道:“阎老西治理地方的手段很高明啊,看这景象,山西竟比南方的一些省份要安乐富裕。”
孙永振笑着说:“山西是要好些。”
孙永浩却在唱反调:“还不是一个样,到哪里都是底层百姓受穷。”
周赫煊稀奇地问:“怎么说?”
孙永浩介绍着山西的情况:“太平年月还好,一旦打起仗来,那可就难受了。军爷们百般盘剥,小老百姓艰难度日,山西要真的那么富裕,额跟额哥怎么会出去闯荡?“
周赫煊听了这话,心头立即了然。
有人说山西是民国最富裕的省份,有人说山西是民国最安乐的所在,甚至有人把阎锡山比作民国时代的晋文公。
然而细细想来,山西的人口也就千万出头,农业肯定不如南方繁荣,工业也不见得比长江流域发达,阎锡山是怎么养活他那二三十万军队的?
筹措军费是每个军阀的要紧事,受盘剥的永远是百姓。军费筹办机关叫兵站,查封属于主要手段,每到一地,粮仓、房舍、交通工具都要贴纸条,内容为“某某师查封”。
如果这些东西是大官僚、大地主或大军阀的,可以通过政府从别的地方筹措物资。如果物主是大商人,可以出钱请军队去别地征购。反正有钱有势的不会吃亏,最后层层转嫁到小地主、富农和贫农身上。
有资料显示,中原大战爆发前夕,山西北部地区军饷税捐比正税高出225倍,位居全国之首。
知道这些情况后,你还会认为阎锡山治下的山西百姓,有多么安乐富裕吗?
阎锡山比普通军阀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办教育、兴工业、灭土匪、劝农桑……施行了一系列善政。百姓不受土匪之祸,不遭兵戈之危,确实比其他省份要幸福得多。
可一旦打仗,立马暴露原形,因为军队太烧银子了,这些钱都转嫁到平民百姓头上。
周赫煊想到两年后的中原大战,就忍不住心中叹息。那是民国年间规模最大的内战,各方投入总兵力达110多万,波及20多个省,死伤官兵30余万。
这些钱财、武器和兵力,留着打日本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