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搞改革,不仅要考虑大方向,这种小细节也必须兼顾,否则绝对无法成功。
两人坐黄包车路过东街时,马衡说道:“周校长,去我家吃顿便饭吧。”
“不了,我找一家餐馆即可。”周赫煊笑道。他今晚要住在北大,明天还有几十个记者要来,筹划准备着搞一桩大新闻。
“走吧走吧,家里吃多方便。”马衡硬拉着周赫煊回家。
让周赫煊无语的是,马衡居然把他拉到马裕藻家蹭饭……说好的回自己家吃呢!
马衡共有10个子女,但此时都留在上海那边,他自己则在北平住租屋过单身汉生活。
马衡的老丈人是超级有钱的,上海响当当的五金大王。因此马衡一生衣食无忧,有大量的空闲时间研究古董文物,被于右任赞誉为“金石第一人”。
可惜婚姻有些不幸福,马衡的夫人早早沾染恶习,十几岁便开始打麻将、抽大烟,而且娇生惯养,脾气暴躁。马衡估计是跟老婆过不下去了,才常年待在北平不回去。
“二哥,你看谁来了?”马衡笑着推门而入。
屋内一个少女笑盈盈道:“原来是周先生!周先生你好,我叫马珏。”
264【文学少女】
受外来风气影响,民国的一些教会学校,最先出现评选校花的风潮。有的学校称为“校花”,有的学校称为“皇后”,像周赫煊的未婚妻张乐怡,就曾是中西女校和金陵大学的皇后。
北平这边尤以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为最,因为这两所大学皆是教会学校,每年都有好事者评选“校花”和“皇后”。
北大虽没有沾染这种风气,但等到马珏入读北大后,立即被学生们公认为“皇后”,名满京城,让燕大和清华的校花们黯然失色。甚至几年后国际联合会调查团到访中国,北平学界特意请马珏去接待陪同。
有人曾说,马裕藻一生最大的贡献,便是为北大生了个校花女儿。
相传马珏每天要收几十封情书,由于爱慕她的学生实在太多,男生们私底下都把马裕藻称为“老丈人”。
嗯,北大岳父。
著名学者朱文良教授,由于入学太晚,后来每次开同学会时都感慨:“余生也晚,不及见三代盛世。”
马珏在北大读书期间,有个姓萧的学生由于追求未果,遂跳楼自杀,幸好被抢救回来。此事闹得很大,再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马珏不堪其扰便退学了,嫁给一个天津的普通小公务员。
周赫煊久仰“马皇后”大名,此时亲眼所见,发现马钰脸上皮肤好得吓人,白里透红、吹弹可破。脸型是略微偏圆的鹅蛋脸,眼睛很大,没有经过任何化妆,是那种温柔可爱型的萌妹子。
“马同学你好。”周赫煊点头笑道。
马裕藻从里屋走出来,跟周赫煊握手说:“周校长,这次可要多亏你了。”
“哪里哪里,我都没有出面,是学生们忙着奔走联络。”周赫煊说。
马裕藻叹气道:“周校长虽然没有出面,但你的名义是最重要的,这点任何人都做不到。”
号召学校复课,而且是不发工资让老师复课,还真的非周赫煊不可。
中国人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中国毕竟是北大前任校长,他只要肯站出来,自然能聚拢人心。否则大家就是一片散沙,谁也不服谁。
马裕藻乃北大老人,担任中文系主任十多年,学校好几次低潮期他都没离开,迫切地希望北大能够尽早复课。
“二哥,你们串联复课,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马衡问。
马裕藻笑道:“你在故宫那边很忙,不想打扰你。”
马衡道:“这种事可不能少我一份。”
不多时,马裕藻的妻子陈德馨端着饭菜出来,招呼周赫煊跟随行的孙家兄弟坐下吃饭。
陈德馨属于进步新女性,晚清时便公派留学日本。那可非常不容易,必须学问优秀才行,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
马衡的妹妹马琰也坐上桌,小萝莉似乎有点怕生,怯怯地偷看周赫煊不讲话。
马裕藻帮周赫煊倒满一杯白酒,说道:“周校长,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有劳幼渔先生。”周赫煊举杯道。
马衡好奇地问:“什么安排?”
周赫煊和马裕藻对视一笑,马裕藻说:“做场戏给记者们看。叔平,你明天穿得破旧一点,把那件有好几个补丁的长衫穿出来。”
“你们这不是骗人吗?”马衡超级无语,“熟悉我的朋友,谁不知道我岳父家有钱?我再装穷,装得也不像啊!”
周赫煊笑道:“又没人拆穿你。”
马衡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明天该穿啥穿啥,不陪你们演戏。”
“随你吧,”马裕藻说,“反正我拖妻带女,是个穷光蛋。”
马珏眨着大眼睛笑道:“好啊,爹爹,你们居然商量着骗人。”
周赫煊说:“这不叫骗人,这叫策略。”
“反正就是骗人。”马珏说。
周赫煊问:“你也在北大上学吧?希不希望北大尽快复课?”
马珏说:“我读的是预科,我们没有停课。不过我当然希望本科部快点复课啊。”
此时的北大预科,相当于北大附属高中,也是需要凭能力考进去的。不过读完三年预科后,便能免试升入本科。
周赫煊惊讶地问马裕藻:“预科没有停课?”
马裕藻笑道:“预科规模小,又没有被并校,所以大家一致讨论决定,把学校仅有的一点资金用来维持预科部教学。”
“北大居然还有钱,你们可真能省。”周赫煊莞尔道。
“那是北大学生银行的钱,都是历届学生存进去的,我们可不敢乱用。就算老师们发不起工资,银行也必须留一部分本金,免得学生取款时无钱可用,”马裕藻颇为羡慕的说,“还是燕大和清华有钱啊,庚子学款绰绰有余。听说罗家伦当校长后,清华打算同时修两栋教学楼,还添置了不少的实验设备。”
一顿饭慢悠悠吃完,马裕藻不停地倒酒,最后喝得周赫煊有些头晕。
马珏抱着本《神女》出来,翻开其中一页请教道:“周先生,这里我有些看不懂。女主人公遇到城隍后的那段对话,你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周赫煊没有解释,而是说:“这种现实主义题材的书,小孩子最好别看。”
“我才不是小孩子,”马珏说道,“鲁迅先生写的也是现实题材,他的书我都看呢。我还经常给他写信,向他请教文学上的问题。”
马珏跟鲁迅关系很好,一直到马珏结婚前,鲁迅每隔段时间就要给马珏邮寄书籍。
周赫煊笑道:“鲁迅先生的作品,跟我不一样。”
“我觉得都差不多啊,《神女》跟《狂人日记》就很类似,”马珏想了想,笑道,“不过你们行文的风格大有不同,鲁迅先生爱用俏皮话骂人,你的书爱用隐喻,要脑子转个弯才能看出是在讽刺。”
“那是你没看过《狗官》。”周赫煊说。
马珏说:“改天我就找来看。对了,你等等……”
马珏说完跑回自己闺房,拿来一篇稿子说:“周先生,这是我尝试写的小说,请您帮忙斧正。”
周赫煊带着三分酒意,脑袋晕乎乎的读起来。
小说稿字体娟秀,比周赫煊的鬼画符好上百倍。女主人公是个学生,爱上了一个长相普通但才华横溢的青年,两人的家庭并不对称,所以女方父母强烈反对。男主人公选择投奔革命,结果死于北伐战场上……
“后面的情节呢?”周赫煊问。
“还没完全想好,不过我想塑造一个新时代独立女性,”马珏兴致勃勃地问,“周先生,帮忙评价一下呗。”
周赫煊想了想说:“文笔优美,看得出你文学功底很强。但玩弄文字有些过火了,小说不需要太多华丽辞藻。至于内容情节,比较老套,应该是受鸳鸯蝴蝶派和问题小说的双重影响。这些故事都是你生编硬造出来的,有些细节跟现实脱节,显得没有说服力和代入感。”
“这样啊。”马珏颇为沮丧。
周赫煊笑道:“你这个年纪,还是写诗写散文好些。就算写小说,也最好写消遣小说,问题小说不适合你,因为你的人生和社会阅历都不够。”
“写诗我也写了一些,我找给你看。”马珏说着又跑回闺房拿诗稿。
这些诗大概有十多首,都是新诗,内容多为少女的伤春悲秋,已经对爱情的美好幻想。
读起来还是很美的,马珏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可惜她从小衣食无忧,没有经历过挫折,写出的东西显得华而不实。
民国文坛最杰出的女作家,当属庐隐、萧红和丁玲无疑。前两位都身世坎坷,后一位属于革命斗士,她们的文字天生带着震撼,远不是马珏这种闺阁小姐能够比较的。
“写得很不错。”周赫煊只能这样评价,不想太打击少女的积极性。
“真的吗?”
马珏高兴道:“那以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向你请教一些文学上的问题。”
265【舆论攻势】
简陋的北大学生宿舍。
潘永桢冲躺在床上看书的谢兴尧大喊:“长毛,快去上课了!”
“上课?”谢兴尧扶了扶眼镜,迷糊道,“不是都停课了吗?”
潘永桢哭笑不得:“快走吧。你这个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咱们学校复课都不知道。”
谢兴尧这才揣着书下床,问道:“今天上什么课?”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去教室就知道了。”潘永桢对着小镜子,整理了一阵头发才出门。
住宿舍的都是穷学生,像谢兴尧就是四川射洪人,揣着些钱千里迢迢来北大读书。他是去年入学的,非常倒霉,大一刚开学就遇到北大停课,好不容易读到大二,这尼玛又停课了。
历史上,这几年的北大几乎没出啥名人,因为隔三差五就来一次停课风波。
就拿谢兴尧来说,堂堂的北大高才生,毕业以后只能去中学教书。后来凭借自己的刻苦钻研,才慢慢成为大学老师,混了十多年靠写学术著作出名,终于成为著名的史学家。
二人出门直奔教学楼,半路上碰到几个不认识的学生。
对方拦住问道:“同学,农科的教室怎么走?”
“那边,你一路问过去就知道,”潘永桢好奇道,“你们不是北大的学生?”
对方笑着回答说:“我们是农大的。”
潘永桢提醒道:“农科教员就两三个,停课之后早走完了,你们过去旁听也找不到人。”
“那怎么办?”对方有些无奈。
潘永桢热情好客,邀请道:“去我们史学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历史当评书听也是好的。”
对方只能苦笑,有人羡慕地说:“你们北大有个好校长,还能号召自行复课。我们农大就惨了,只能待在学校里傻等,鬼知道那个李石曾什么时候来北平。”
几人结伴来到教室,却发现里面已经坐满。
讲台上站着的是北大史学系主任朱希祖,他笑呵呵地问:“那些是北大学生?”
结果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举手,剩下的全是其他几所公立大学来旁听的。
“我也不知你们的学问进度,就从最基础的讲起,已经掌握的同学可以自行学习。”朱希祖无奈地说。
复课是复课,但教学已经完全乱套了。由于老师不够,很可能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坐在同一间教室。
老师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选些浅显知识来讲,课后再根据不同情况给学生布置自学任务。文科还好些,理工科可就难了。
谢兴尧站在教室角落里,根本没听老师讲什么,自顾自地看从图书馆借来的著作。
直到中午,众人来到学校食堂,发现里头卖的食物非常糟糕:发黄的糙米饭,夹着麦麸的窝窝头,菜是腌白菜,汤是白水汤……
不管是高级教授、普通助教,还是学校的底层职工,全都排着队领饭吃。
谢兴尧甚至看到他的四川老乡吴虞教授,正捧着个麦麸窝窝头啃得欢实。这老爷子已经五十六岁了,民国时候的人保养没那么好,也不怕被窝窝头磕掉两颗牙。
不知何时,突然进来一群记者,对着饭菜疯狂拍照。
拍完照后又来采访,逮着个穿着寒酸的教授问:“你们怎么吃这些东西?”
“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那教授苦笑道,“我身兼北大、北师大、女师大、农大四所学校的教授,可现在连妻儿都养不起。从民国十年以来,政府一共欠我44个月的薪水,总计1万2千多元。最离谱的时候,四所大学同时欠薪,别人都说我教书一场、四大皆空。上个月我儿子生病,连住院费都是借的,我就想问问国民政府,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
记者又问:“既然五米度日,为何还要教书?”
“你说为什么教书?不教书这国家还有救吗?”教授气愤地说。
记者们先后又采访了学生和职工,最后甚至跑去那些穷困的教授家中,尽捡那些家徒四壁的拍照。
第二天早晨,多家报纸集体发力,纷纷对北平的国立大学教育情况进行报道。
办报纸的一个个都消息精通,知道中央政府是不支持设立北平大学区的,这事闹得再大也不会惹怒当局。
在报纸刊载的照片上,好些知名教授家徒四壁,状况令人惨不忍睹。不仅如此,还有停课学生在街头游荡的照片,全都表现出茫然的表情。
报纸上还说,周赫煊跟其他一些家境宽裕的老师,纷纷捐钱支持复课。但这些钱不敢一下子用完,因为不知道李石曾什么时候能解决问题,所以钱都是省着用来购买粮食,每天免费提供给老师们。
《大公报》用了两个专版来进行深度报道,采访了九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把平津教育界的乱象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周赫煊甚至在社论当中,指名道姓地骂李石曾:“设立北平大学区且不说,把国立九校强行合并,简直就是拍屁股想出来的馊主意。李石曾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何留在南京迟迟不动身北上?你是国立九校的校长,你是北平大学区的院长,平津两地成千上万的学生,都是你争权夺利的筹码吗?”
这次的大新闻策划已久,北方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教育问题。国立九校的乱象只是个开始,接着河北、热河两省的数百所国立高中、初中和小学,那里的老师和基层教育官员也纷纷加入,联系报纸痛斥李石曾的荒唐改革。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内容,实质上是重视大学教育,忽视基础教育。但重视的没重视起来,被忽视的群体更加心里不平衡,他把整个北方教育界都得罪完了。
这一系列报道犹如惊雷般,在北方引起巨大轰动。大多数普通百姓,还是首次知道如今的教育现状,不管是文人学者还是名流士绅,不管是新派还是保守派,全都加入讨伐李石曾的行列。
中国是教育大国,从秦汉时期开始,教育就早已深入人心,就连要饭的叫花子都知道读书可贵。
李石曾这次是引起了全民公怒。
这些报道很快传到南方,想给常凯申找麻烦的汪兆铭,以及想要取缔大学区制度的常凯申嫡系,居然不约而同的进行推波助澜。
《申报》以《如此教育》为标题,痛心疾首地进行跟踪报道,并且号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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