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对学习兵法的兴趣很大,而且似乎很有些天赋,问出的问题超出了他这个年龄的孩童该问的问题。王源起初认为只需要简单的解答一番便可,但后来发现,必须要真正的解释明白这些问题才能让柳钧释怀,而自己也需要更加深入的钻研兵法,草草敷衍是行不通的。
于是,在秦国夫人府的后园中,这样一座沙池便被开辟出来,周围还开凿了几处池塘。这样,便可模拟每一种兵法所言的战法中的地形。何处高山溪谷,何处水泊纵横,何处沙漠荒野等等。地形模拟推演是后世的军队都会采用的办法,直观而有效。教柳钧的时候固然是轻松了许多,王源自己也在推演之中悟出了许多读书时悟不出的道理。
阳光下,王源和柳钧两人头戴草笠,赤着脚并排站在沙池边。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小旗正对着面前丈许大的地形沙土指指点点,不时的弯腰插上一面小旗。
不远处,秦国夫人带着紫云儿和青云儿坐在树荫下闲聊,三双美目不时瞟向在阳光下忙碌的汗流浃背的师徒二人,眼中都带着笑意。
这一次模拟的是楚汉相争时的彭城之战,柳钧最佩服的人便是楚霸王项羽,这次大战的模拟推演王源也是投其所好,特意选取了楚霸王的经典作战战例来分析。
将手中所有的红蓝旗帜尽数插在地面上之后,王源微笑道:“柳钧,你来瞧瞧楚汉两军的军力对比,有何感想?”
柳钧目瞪口呆的看着遍地密密麻麻的红旗和寥寥无几的蓝旗挠头道:“老师,这实力也太悬殊了吧,汉军兵力超过楚军怕是有好几倍……不……好几十倍才是,这可怎么打?”
王源微笑道:“是,史载,刘邦联合其他诸侯兵马,总兵力高达五十六万,而项羽迎战之兵力只有区区三万,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巨大的大战。而且当时,项羽的兵马正在伐齐,被刘邦联军从腹背突袭入楚地,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项羽抽调伐齐的三万兵马迎战,不仅打赢了这场战斗,而且几乎全歼了这五十六万汉军。若不是这是事实,你肯定以为我是在说笑。”
柳钧面目呆滞,喃喃道:“居然赢了,还全歼敌手,这真的难以置信。项羽是如何做到的?”
王源手持长竹竿开始在沙盘地形上指点,在他的指点之下,柳钧不是俯身插拔旗帜,小半个时辰之后,沙盘上的红色汉军旗帜已经只剩下一只,而且远离战场之外。那已经是刘邦孤身逃窜的标志。
柳钧兴奋的小脸通红,听着王源叙述的一场又一场神出鬼没的作战,一场又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小小的身躯里也是热血沸腾。
“老师,我不明白为何项羽会连战连捷,我知道他是大英雄,但毕竟实力悬殊,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啊。”
王源抹着他的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重点了,事出必有因,这些原因我们在之前教习兵法的书上也都学过。其一,兵并非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所谓兵贵精不贵多;精则有所专注;多则散乱无纪,难以约束。若是领兵之人无能,再多的兵马也是乌合之众。”
柳钧微微点头道:“那本《兵法金匮》上是这么说的。”
王源点头道:“放在此战之中,我们可以发现,项羽的三万楚军乃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精兵强将,彼此之间已经心意相通,军纪严明,作战经验丰富,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精兵。而刘邦的联军,虽有五十六万之众,但是五大诸侯的联合兵马。在开战之初,五大诸侯之间便已经为了土地财物的瓜分而闹得不愉快,若非刘邦压制,他们也无法联合起来一起伐楚。五诸侯各怀私心,各自保存实力,只派出少量精锐,其余大多为老弱之兵。五十六万兵马中,真正能算的上是精兵的最多十万,其余的都可称作为乌合之众了。”
柳钧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而且这五十六万联军因所属不一,军制不一,难以形成统一的指挥和调配,这也是联合军队的通病,大大削弱联军的战力。”王源补充道。
“老师,我明白了,但即便如此,兵力还是相差悬殊,乌合之众也非全无战力。就算那十万精兵也是项羽兵马数倍了。”柳钧皱眉道。
王源微笑道:“当然并非只是这一种原因。就兵种而论,项羽所率的三万兵马不仅是精锐,而且全部是骑兵。兵法云:兵贵神速。骑兵的机动之力比之步兵优越何止数十倍。但刚才我跟你叙述战斗过程时候你是否注意到了,项羽先进军鲁瑕丘击破樊哙等军后,即转战胡陵至肖县采取包围闪击。这两处相聚百余里,傍晚时分击溃樊哙军之后,半夜里便抵达肖县胡陵,若非骑兵,如何能办的到?而得之肖县胡陵兵马遭遇项羽攻击之后,曹参周勃连夜拔军救援,带抵达时项羽已然大胜遁去,这便是骑兵机动的威力。”
柳钧悠然神往,满脸崇敬之色。
“原因之三,孙膑兵法中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此战刘邦趁着项羽攻打齐国而腹背偷袭,项羽回击时楚地已经尽入联军之手。然而楚乃项羽立足之地,这场大战正是在楚地中进行的,于项羽而言对地形山川城池都了如指掌,此为地利之利。楚地百姓拥戴项羽,所到之处奉清水粮草与楚军,禀报联军动态,并有自发破坏道路桥梁,毁坏山道城池之行,这便是人和。而项羽兵马本就生长于楚地,对冷暖天气上显然更加的适应,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岂能不胜?”
柳钧拍手道:“老师分析的精彩,学生茅塞顿开,不过学生可否加上一条。”
王源微笑道:“哪一条?”
柳钧挺胸道:“还有个原因便是,那是项羽的兵马,楚霸王力拔山气盖世,他在战场上以一敌千,汉军见到他怕是都腿软了。”
王源哈哈笑道:“可以加上这一条,主将勇猛,武功盖世也确实是一个因素。主将的决心决定了士兵的决心,主将勇敢,士兵没有不勇敢的。”
柳钧也哈哈笑了起来,师徒相对而笑,开心之极。一名婢女从树荫下走来,袅袅婷婷来到沙池旁,一边提着裙子躲避地上横流的浑浊的水渍,一边行礼道:“王学士,夫人请你和少主人去树荫下喝口水歇一歇,说太阳怪晒人的。”
王源微笑点头道:“知道了,柳钧,去歇一歇吧。”
柳钧拱手道:“老师去歇一歇吧,学生再想一想这一战的经过,细细的琢磨琢磨。”
王源对柳钧这种好学钻研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洗手穿鞋往树荫下走来。秦国夫人微笑起立,青云儿忙斟上杯茶水。
“擦擦汗吧。”秦国夫人递上一块洁白的丝巾来,眼中满是蜜意。
王源谢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来喝。
“钧儿真的大变了,难得你跟他这么投缘,奴心里很是欢喜。”秦国夫人微笑道。
王源道:“我有预感,柳钧将来必成大器。像他这么大的孩童,又生在富贵之家,很少有不顽劣的。但柳钧感兴趣的东西超出他的同龄之人,且思维缜密,勇敢无畏,我确实挺喜欢他的。”
秦国夫人心中高兴,口中却道:“你莫太夸他,免得他翘尾巴。钧儿若能成才,你也功不可没。我要好好的谢你呢。”
王源笑道:“夫人早已谢过我了,不用再谢了。”
秦国夫人脸色一红,轻啐一口。青云儿和紫云儿同时红脸,她们都明白王源说的是什么,那天夫人和王源在房中大战,他二人守在外边听的面红耳赤,自然知道夫人和王源之间早已不是普通的关系了。
秦国夫人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轻声道:“适才堂兄派人来找你,要你去他府上说事,我见你和柳钧说的正欢,便没打搅你。”
王源一楞起身道:“那我可要去见见度支郎,定是李适之和裴宽案子的事情。这可是大事。”
秦国夫人忙拉着他衣袖道:“莫慌,我让堂兄亲自来府里说话,我正好也要听一听。一会儿堂兄就到了,你急什么。”
话犹未了,一名婢女从垂门外匆匆而来,行礼后脆声禀报道:“杨度支郎来了,请他进来么?”
秦国夫人笑道:“瞧瞧,这便到了,堂兄的脚力挺快的。请他进来吧。无干人等退到园子外边去,不准人进来。”
第二五零章 献计
醉意醺醺的杨钊喷着酒气进了园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倒也没忘了先给秦国夫人见礼,之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声道:“还不给我沏杯茶水来?口干舌燥的很。”
紫云儿皱着眉头给他沏了杯茶,杨钊两口喝干,抹着胡须上的水渍满意的哼了一声。
秦国夫人皱眉道:“你没见王学士在给你行礼么?”
杨钊这才看见王源还站在一旁,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忙道:“失礼失礼,咱们之间不必这么多礼了吧,坐吧坐吧。”
王源微笑落座,问道:“看度支郎这神情,不消说事情办成了。”
杨钊哈哈大笑道:“你还不知道么?李林甫写了条。子给杨慎矜,杨慎矜当即便将昨夜抓捕的人全部放回家去,这案子不会再闹大啦。这不,李林甫还留我吃了顿酒呢。”
王源笑道:“果然,度支郎还是有一套的。”
秦国夫人道:“王鉷帮了你的忙么?”
杨钊点头道:“王鉷很上路,帮着我圆谎,演戏演的真是像极了。我们两个一唱一和,便将李林甫给弄迷糊了。李林甫还感谢我给他提了个醒呢。”
王源问道:“但不知你是如何说动王鉷的。”
杨钊道:“王鉷甚是狡猾,他开始是不愿意的,但我听了你的建议,竭力的拉拢他,和他做了笔交易。现在我敢担保,在我争取左相的事情上,王鉷绝对是助力而非阻力。”
“交易么?那是个什么样的交易?”王源问道。
“我知道王鉷最近心情不好,在李林甫身边被杨慎矜压着,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所以我告诉他,只要我当上左相,我会给他回报。许诺荐他做户部尚书。待御史大夫肖隐之告老之后便举荐他为御史大夫,让他必杨慎矜的官职更高。王鉷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所以答应了暗中助我一臂之力。”杨钊呵呵笑道。
秦国夫人皱眉道:“你怎可这么做?且不说你是否能坐上左相的位置,就算你坐上了左相之位,怎可如此许诺王鉷?你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
杨钊微笑道:“八妹,莫担心,我是骗他的。我岂会如他之想?不过是画个饼儿给他瞧罢了。户部尚书我已经许了章仇兼琼,至于御史大夫更是想也别想了。就算我当了左相,这个位置我也说了不算啊。我玩的是空手套白狼,让他王鉷替我办事。”
秦国夫人吁了口气道:“这还差不多。”
杨钊嘿嘿一笑,转头见王源皱眉不语,拍了拍王源的肩膀道:“怎么了?王大学士认为不妥么?”
秦国夫人也看着王源道:“王学士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源咂嘴道:“度支郎这空手套白狼的办法确实奏效。但我认为却有欠妥之处。”
杨钊道:“怎么说?”
王源道:“左相的位子是目前争夺的焦点,李林甫心中也必有人选。我猜,十有八。九是杨慎矜,或者是他认为合适的人,而绝非你杨度支。”
“那还用说?他怎会轻易让我得手?你这不是废话么?”杨钊晒笑道。
王源摆手道:“听我说完。左相的位置其实是个灼人的火坑,谁坐上去都会煎熬难言,因为有李林甫在,他会让你处处受制痛苦不堪。杨慎矜和王鉷两人,再加上御史台的那帮李林甫的走狗,他随时可以抓住你的错处进行攻击,稍有不慎便会步李适之的后尘。表面上越是和气,暗地里的倾轧必会更加的凶猛。你有把握能与之对抗么?”
杨钊皱眉道:“你的意思我没听明白,难道你竟是要不争这左相之位么?”
王源摇头道:“当然不是,这是你坐上左相位置的最好机会,焉能失去。当你坐上左相位置的的那一刻,和李林甫之间其实便已经开战,除非这一次你放弃左相的位置,表现出温顺服从的姿态,李林甫或许不愿惹杨家,只会将精力放在太子身上。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左相之位势在必得,和李林甫之间开战也是早晚的事情,所以为此要早做准备。”
杨钊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源道:“我要说的是,你答应王鉷的事情,在你当上左相之后一定要办到。你若欺骗王鉷,虽得一时之利,最后必引发他疯狂反咬。要对付李林甫,必须先斩掉他的左膀右臂。很久以前我便同你谈过这个问题。”
杨钊惊道:“你的意思是,索性全力拉拢王鉷,让他脱离李林甫成为我的人?”
王源摇头道:“王鉷如此狡猾,怕是你还没到让他投靠的时候,即便你当上左相,你在朝中的势力还很单薄,他也不是傻子,为何什么要放弃李林甫这棵大树,跟着你混?”
杨钊沉默不语,王源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实情。杨家势力虽大,但只是贵妃得宠罢了。在朝中可没什么势力。杨家的几个男人的官职都很低,只有自己还算能说上话。陛下虽宠贵妃,但却也没有盲目的提拔杨家兄弟的官职,看来还是心中有些想法的。
“王鉷虽暂时不可能背叛李林甫,但有一件事他肯定愿意做,那便是对付杨慎矜。杨慎矜和他之间的矛盾才是最值得利用的地方。所以,其一,你不能欺骗王鉷,要兑现你的诺言,帮他当上户部尚书,这样他便不会咬住你死磕,无形中你便少了个敌人。其二,我们要利用王鉷对付杨慎矜,王鉷知道杨慎矜的许多秘密,而我们一无所知。要利用此点,挖掘杨慎矜的痛处,将杨慎矜除去,这会让李林甫痛彻心扉。”王源低声道。
杨钊倒吸一口冷气,王源的胆子好大,自己从未想过要对付杨慎矜,王源居然建议自己这么做,要是一个不慎,那可后果极为严重。
“继续拉拢王鉷这一点我同意,大不了给章仇兼琼安排别的位置,但对付杨慎矜可不容易。杨慎矜为人谨慎,很少有把柄示人,要对付他实在太难了。我怕弄巧成拙啊。”杨钊沉思道。
王源道:“我知道不容易,所以可以徐徐图之,一定要和王鉷拉好关系,他的口中必有杨慎矜的破绽。其实有时候对付一个是不需要太多的罪证的,特别是杨慎矜这样的人。听说他是前朝皇族,身上流着的是隋朝皇帝的血脉,我不必多说,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杨钊和秦国夫人再吸一口冷气,面色惊惶的看着王源。
王源微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也是为你们杨家考虑。看看韦坚李适之李邕他们的下场吧,李林甫是绝对不会容下异己的。如果度支郎和夫人认为李林甫不敢动你们杨家一根毫毛,那便当我没说。”
答案很明显,李林甫连太子都敢动,更何况是杨家。李林甫想动的人,基本上都是死路一条。十多年来,李林甫在宰相任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没什么可怀疑的。
“此事……容我考虑考虑,事关重大,不能仓促下决定。”杨钊低声道。
王源笑道:“当然,度支郎考虑清楚便是。对了,李林甫是怎么愿意听你的劝让杨慎矜停手的?莫非度支郎也跟李林甫做了交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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