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清流,孙元起还真有些感慨。如果说五代以后雄风不振,是汉文化的后天不足,那么好逞口舌之利简直就是汉文化的胎里病。前段日子在编写历史教科书,读了些历史,知道“宋人议未决,而兵已渡河”等故实,就对清流的误国颇有微词;如今有了切肤之痛,对清流更是痛恨彻骨!
这清流,或许肇端于春秋战国时候的诸子百家,在发展壮大过程中萃取了各家的缺点:儒家的道德立场、纵横家的夸夸其谈、法家的刻薄严峻、名家的狡辩怪论……形成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奇怪群体。至少在战国末期,他们已经活跃于政治生活中。
在国家承平的时候,这些人风闻奏事,或许还能起到矫正时弊的作用。然而越是王朝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清流们闹腾得越欢,仿佛乱世是他们最能展示舌笔之威的宏阔舞台。每一条匡救时弊的举措,他们都能从道德的高度,提出无数条反对意见。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就是为了赞成而赞成、为了反对而反对。但让这群清流真来做实事的话,则张皇失色、束手无措。“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是他们最典型的写照。
就拿清末来说,清流的“战绩”就辉煌无比:
首先是阻碍洋务运动。当时由于一系列战败,很多士绅已经意识到学习西方的必要性,洋务派在军机处也占了多数。顽固派军机大臣李鸿藻感到力单势孤,于是笼络一批御史和翰林在自己的周围,以壮大声势。这些“台谏词垣”也以依附李鸿藻为进身之阶,以议论朝政、抨击权贵相标榜,号称“清流”。慈禧太后暗中也放任清流派,借用他们的言论牵制洋务派,很多洋务派官僚受到排挤和打击。比如被奕�、李鸿章推许为“第一流”洋务人才的郭嵩焘,于1879年出使英国归来后,在“清议”的攻击下,只得卸职返回湖南原籍,连他写的《使西纪程》也因为称颂西方物质文明而遭到诋毁,终至毁版。虽然洋务事业势难遏止,后来得以逐步推行,但已错过了宝贵的发展机遇。;
其次是打败马尾海战。在中法战争紧张的时刻,慈禧太后做了重大的人事变动,把一些清流派重要人物派到地方上去担任军职,满足他们强烈的主战愿望。其中,就把翰林四谏之一的张佩纶委任为福建会办大臣,协助船政大臣何如璋督率福建水师。曾经激烈主战的张佩纶,到了前线立马草鸡,转而急切盼望中法和谈成功。他见法舰频频向闽江海面移动,不仅不做战守准备,而且逐渐把往日的豪言壮语收了回去。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舰队驶抵闽江口,向何如璋、张佩纶提出要入福建水师基地马尾军港停泊。何、张害怕拒绝生衅,影响和谈,竟同意了这一无理要求,并给予“最友好的接待”,希望借此缓和局势。但法舰进入马尾以后,一反前言,日夜监视港内福建水师,不许其移动,声言动则开炮。水师官兵愤恨法舰持强相逼,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多次要求起锚整训,以期自卫。但何如璋、张佩纶惟恐妨碍和谈,一再以“战期末至”为借口,不准无命自行起锚,甚至下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他们既不将法军挑战的实情告诉官兵,又不准备应战,听任水师各舰在江心抛锚。直到看到法舰已升火待发,何、张才开始慌张起来,派人前往法舰,以未做战斗准备为由,要求改变开战日期。孤拔不仅断然拒绝,而且命令法舰提前发炮。福建水师失去战机,仓促应战,有的兵舰还未来得及起锚就被击沉,或起火焚烧。此时,作为统帅的何如璋、张佩纶竟然弃师不顾,仓皇逃窜,进而导致福建水师全军覆灭。
第三是积极怂恿中日大战,进而大败。光绪二十四年,清流的核心人物多是光绪皇帝近臣和翁同龢的门生故旧,如珍妃的胞兄礼部侍郎志锐和侍读学士文廷式,翁同龢的至好吏部侍郎汪鸣銮及门生张謇,还有侍读学士陆宝忠和被称为“后清流”的编修黄绍箕、丁立钧等人。他们中多为词馆清显和台谏要角,既深为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希望通过改革内政和整军备战来增强国力,阻止日本的侵华野心;又很想趁机增强光绪皇帝的权力和扩大自己的影响。为此,他们不顾当时中日的战力差距,不断利用“诸议”来怂恿朝廷对日作战,话锋所指常常集中到李鸿章身上。海战失败后,清流名士吴大澂因为得到一枚“度辽将军”的汉代铜印,主张坚决抵抗,并自告奋勇率师出征。等到真正接敌之后,却狼狈败逃,溃不成军,在六天之内接连失去了山海关外的牛庄、营口、田庄台等军事要地,全线瓦解。这一溃败,直接促成了和谈的形成以及《马关条约》的签署。
所以说,如果就中国历代王朝覆灭的罪魁祸首来个排名的话,那么清流一定能够光荣上榜。而且清流和党争,几乎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他们相互作用,更是一个王朝的催命符,如汉末的党锢、魏晋的清谈、唐末的牛李党争、北宋的元祐党争、明末的东林党争,无一不见清流和党争的**身影。
单纯从王朝稳定发展的角度,来评价“清流”的功过,不是功过相当的五五开,而是过大于功的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是过远大于功的二八开、一九开。用八个字来概括他们业绩,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一些脾气不大好的雄主对于这些信口雌黄、难负重任的清流,往往是痛下杀手,如秦始皇的焚经典、坑儒生;汉高祖的溲溺儒冠,倨床见郦食其;魏武帝的杀孔融,驱祢衡。
孙元起不由怅然。在每次重大变革的时候,强大而顽固的旧势力会猛烈反扑,试图消灭成长中的新势力,在短时期内会出现复辟。很多天才和伟人,都死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下只好慰藉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胡勋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我们学校受此等池鱼之殃,却要尽快化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哦?”孙元起心中一动,“子实有什么好的意见?”
胡勋逊让道:“弟子好主意没有,不过倒有个下策——”
孙元起急忙道:“说来听听?”
胡勋也不再客气,娓娓而谈:“庚子年拳匪作乱,八国联军进京,太后、皇上西狩。为了平息这场弥天大祸,李文忠公含羞忍垢,抱病与诸国签订了和约。学生记得其中有一条,大致意思是说,永远禁止国人成立或参加与西洋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违者皆斩;地方管辖区内如发生此类伤害西洋诸国人民事件,各地官员必须立时弹压惩办,否则即行革职,永不叙用。现在看来,这条倒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讲?”孙元起不耻下问,“请个外国人来当校长么?”
胡勋摇摇头:“那倒不用!学生去年在上海听先生演讲,说到建校方略的时候,先生曾提及校董会一说。或许因为学校草创未久,学校一直没有成立董事会。先生在美利坚留学多年,想必认识不少美利坚人,只需临时找几个凑成校董会,在御史言官上书之后,立马发表一个声明,说学校乃美利坚人所有,严禁攻讦;再向朝廷提交抗议书,要求严查言官。朝廷见此,必然不敢处置学校,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孙元起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送走胡勋、李国秉二人之后,又仔细权衡一回,愈发觉得此乃避实就虚的好计策。却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到城里向叔祖父问计。
在书房中,孙家鼐眯着眼睛:“你那学生叫李国秉?姓李,又是国字辈,怕是李文忠公的孙子辈吧?”
来清朝这么久,入乡随俗,也大致知道一些人的别称,比如说李文忠公、李合肥、李中堂,就是指去世不久的李鸿章。孙元起闻言一愣神:“李鸿章的孙子辈?我还真不知道诶!”
老大人坐直身子:“如此说来,他得到消息就不奇怪了。恐怕给他出主意的人,也是北洋一系的。他们北洋也热衷于洋务,什么建学堂、开煤矿、修铁路、造军舰、炼钢铁,没少掺和。如今闻听京中有动静,怕有什么牵连,便推你出来,让你打头阵。”
“叔祖父,这个主意能用么?”相对于北洋那票人的花花肠子,孙元起更关心这个问题
老大人缓缓点点头:“这个挟洋自重的法子,倒也可用!只不过虽然对路数,未免太刚烈了。好比给病人治病,同样是用攻下的法子,用巴豆还是用大黄,就要看医者的手段和心思!”
孙元起犹犹豫豫地说道:“叔祖父,其实,我具有中国和美利坚的双重国籍。如果我在报纸上申明是美国公民,想来那些攻讦都会偃旗息鼓吧?”
老大人面容一整,严厉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此事以后休要再提!即便别人询问,也不可说起!只要咬定自己是我华夏子民,明白么?”
见老大人说得严肃,孙元起只好称“是”。
“知道你具有双重国籍的人有多少?都可靠么?”老大人又问。
孙元起如实答道:“只有四五个人,都是亲戚,应该可靠的!”
“那就好!”老大人舒一口气,“记住,你不仅要咬定自己是中国人,还要让知道的人守口如瓶!这帮清流,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别人的**大做文章!”
老大人见孙元起应允了,然后又说道:“关于校董会的主意不错,不过,里面的成员不能都是洋人,国人必须占到半数左右,免得以后贻人口实,说学堂是洋人的!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拳乱这种事儿?万事总以小心为上。”
此为万全之策!孙元头应诺。
“再者,校董会向外务部提交抗议书,终是分量太轻。老夫知道你和美利坚驻华公使很熟悉,可以用校董会的名义,请他向外务部施压,要求严加惩处那几个上书的言官。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于畏洋如虎的朝廷,却有如晨钟暮鼓,足以让那些喜欢无事生非的清流冷静下来。”老大人又改进了一条意见。;
孙元起记下,回去以后便遵照老大人的指示,拟好了经世大学第一届校董会的名单,共计七人:
耶鲁大学校友会副会长麦克·唐纳森
达尔西高级中学校长亚历山大·考斯特
加大伯克利分校化学教授约翰·马丁
伯格曼(美国)调味品有限公司总经理雷诺·伯格曼
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
私立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
私立经世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张元济
这七个人,除了自己,不是亲戚,就是合作伙伴。几乎电报一打去,就得到了应允的答复。
于是,勾魂笔周树模奏章出现在邸报上的第二日,《私立经世大学校董会公告》就刊登于《字林西报》、《申报》、《北华捷报》、《新闻报》、《京津泰晤士报》等中外报纸上,文中严正指出:“私立京师大学乃是中美合作办学之重要成果,旨在提高中国之国民教育水平。在日常教学中,积极遵守中美之相关法条,并无任何违碍之处。对于私立经世大学之任何攻击和诬告,皆可视其为对《辛丑和约》之违背,学校有权要求大清政府予以纠正,并保留进一步追究相关人员罪责之权利。”
第三天,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先生又向清政府外务部提出严正交涉,认为周树模的奏章涉嫌破坏美利坚公民之人身和财产安全,要求予以限期整改。
半个月后,北京南郊的一处长亭下,有人正在依依话别。仔细看是,却是徐德沅和周树模,别有一个青衣小童托着盘案。徐德沅持着酒壶,斟满两杯酒,一个递与周树模,另一个自己拿在手中,说道:“年兄此番谪斥到广西上林为县丞,虽然山迢水遥、瘴疠密布,然而高名已满天下,有道之士无不义之。故而以唐诗两句赠君:‘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请满饮此杯!”
“哈哈,愚弟还以为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呢!满饮!”说罢,周树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丢与案上,朝徐德沅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小弟去也!”
走了远了,还能听见周树模在高声吟唱: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
六十三、我以我血荐轩辕
清流们本来想趁着溥伦弹劾私立经世大学的由头,大闹一场,以期达到废除学堂的目的。结果看到最先上奏折的周树模,被发配到瘴疠之地广西上林为县丞,顿时偃旗息鼓。至于他们心里是怀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还是另有图谋准备东山再起,这就不是孙元起所考虑的了。
在这一场偌大的风波虎头蛇尾草草收兵之后,孙元起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门口的绿地上,竖起一座日晷,底座上镌刻着杨守敬手书的四个擘窠大字:
行胜于言!
“是的,行胜于言!”
在日本东京都弘文学院的一处僻静小亭子内,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用浓重的吴越方言,铿锵地对着周围二三十位绍兴同乡说道。觉得意犹未尽,又补充说道:“自嘉道咸同以来,我中华即有被东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瓜分的危险,我中华民族时时面临着被灭亡的危机,而旧文化的陈腐窳败已充分显露。救亡图存,乃是我辈最应当考虑的问题。如何去做?行胜于言!怀有救国救民壮志的青少年,应该不顾俗人们的奚落和排斥,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通过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去探求强国新民之路。而不该在国内日日诵读四书五经,笔墨余暇,坐而论道,说几句牢骚话!”
“豫才君,你先是就读江南水师学堂,再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如今又来日本游学,怕也是抱着探求强国新民之路的志向吧!”边上一位浙江老乡打趣道。
原来,最先发言的青年,就是我们后世熟悉的鲁迅——哦,对了,在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之前,世界上还没有“鲁迅”这个人,只有一个叫做周树人的年轻小伙子。他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远远没有堕落到尖酸刻薄、“看几篇不实报道,写几篇骂人文章”的地步。
周树人没有回应友人的打趣,继续说道:“我等读书人,舞不动刀枪,造不得炸弹,如何救亡图存呢?敝人虽然坚决反对维新派的保皇立场,但对梁任公提出的新民说却非常赞成。要拯救我中华于危亡,必须改变中国国民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这就涉及到国民性改造的问题。在改造国民性之前,我们要弄通三个问题:首先,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其次,我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最后,它的病根何在?只有明白这三个问题,我们才能予以匡扶和补救!”
周树人的同学兼好友许寿裳在一旁接话:“我觉得,无论如何匡扶补救,其落脚点终归在教育一途。如果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教育和清政府的官办教育相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清政府的教育是尊古的、停滞的。即便现在大江南北推广孙百熙所编写的教材,内容和思想都是顶新的,奈何老师还是旧人,只知道尊经尊孔,便把好好的正经也给念歪了!所以,我们要想救亡图存,必须以翻江倒海之气魄,投身到教育事业中,用全新的思想,从内部对该种官办教育给予彻底破坏,代之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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