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柱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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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柱之谜-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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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达夫的小舱房里有打开重氢船活栓的钥匙密码。

我不及细想就离开了驾驶室,依然像个飘游的幽灵一般飘荡。

我来到戴维达夫在上层大厅拐角的那间舱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亮着灯。

我抓住旁边门框稳住身子,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应声。我伸头进去看了看。没人?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我正准备伸脚踏上地板的尼龙地毯上,转念一想这样响声太大,就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溜了进去。

他睡着了。两把椅子拼在一块儿,蜷缩着身子,头和肩膀搁在一把椅子上,两膝搁在另一把上。他张着嘴,呼吸沉稳。我发现在灯光下他的头发就像地板上的尼龙地毯一样乱成一团。

我在半空中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他那张黝黑的脸在阴影下变得更黑了。他看上去是如此平凡。

在灯光下的桌子上用夹子压着几张散开的纸。反正已经闯进来了,我便用脚尖一点,飘过去看了看。

那是一些草图和说明之类的东西。在一张纸下面放着圆规和直尺。图上尽是些圆圈或接近圆圈的图形:是些用圆规画出的由弧线组成的结构图,一个圆圈的一边稍微有点扁。圆圈画得很轻,周围还有些形状不一的小小的三角形,都用铅笔涂黑了。

我看见有一张笔迹很淡的草稿,在一长串数字下面写着:“有些东西在世上留下印记,有些东西表明我们曾在这儿……”

铅笔字已经模糊了,好像用手背擦过似的。末尾的破折号在纸上画得很淡、很淡。

我久久地端详着这些小小的黑三角,偶尔看看戴维达夫。

一群要背离人类所知晓、所拥有的一切的人们,而这正是一份他们为自己设计的纪念碑式的蓝图。

“有些东西表明我们曾在这儿。”我在这昏暗的屋子里飘来荡去,除了离心器的呼呼声,万籁俱寂。孤独开始充溢我的身心,一片空虚。我们都会死的。我生平第—次想到这个问题并且对之确信无疑。我们发明的生命延长技术很容易让人不会想到死,这毕竟是一千年以后的事。但死亡还是会降临。我眼底的草图就像是墓碑的圆环一样,这是在设计墓冢。那就是表明我们曾在这儿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能做到的一切。

我飘到这个熟睡的男人上方,在他上面俯卧地伸展开身子。甚至这个流亡者也想青史留名。这群可怜、可笑的人们怀着愚蠢的梦想……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女梦魔,可以在他半睡半醒、没有意识和人性时占有他。他还在熟睡着,我抽搐般地颤抖了一下,轻轻地在墙上一碰,就飘到了门口,溜了出来,一直溜到大厅。

我放弃了破坏“赭鹰”号的打算。我没有权利干涉其他任何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或是他们以何种方式留下过去的印迹。

要不多久,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回到房间后我睡得极不安稳。有时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给挤在—个角落里,倒竖着睡在床边。我四处摸索才抓到一根尼龙绳,用它把我两边的固定带子都缚紧了,又接着睡。可在这样的睡眠中,你随时都可能醒来,以为自己根本没睡着,而且能想起做过的梦,这些梦就像稍稍修正过的念头和白天的想法。

我睡了又睡,梦游般地上了洗手间又回来继续睡。我太累了,不愿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我腾地挣出尼龙绳,一卜子蹦到墙那边。我稍稍镇定了一下,开了门。

是戴维达夫。我眨巴眨巴眼,怀疑此时是不是最后一次和他见向。我还是似梦非醒的。

“我们想请所有的人都到星际飞船上来开最后一次会,大约两个小时后。”

“到时候了吗?”

他点点头:“你想和我一起去吗?我一会儿再过来。”

“啊,好的。让我收拾一下。”

待梳洗完毕,我和他在小船湾里碰了面,我们乘小船飞过两艘飞船之间的太空。星际飞船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还没完工。

“莱蒙托夫”号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空旷。戴维达夫领着我穿过连结两艘船体尚未完工的密封隧道,参观了“贵族”号的生活舱。墙壁都给敲掉了,所有的卧室都比原先大了一倍,医院也扩建了,大多用作储藏。我们路过一堆堆的塑料盒,有一堆塑料盒几乎挡了路。“还在搬迁。”戴维达夫说。他似乎对将成为一艘崭新的星际飞船船长充满一种宁静的自豪,所有的疑虑都消失在夜空中,可我却越来越忧虑。

“我很疲倦。”我抱怨道。

我们回到了“莱蒙托夫”号的驾驶室。离开会还有一些时候,开完会后我们那些要返回的人就要回到“赭鹰”号上去,是分别的时候了。

他们会给“赭鹰”号留下一只小飞船,还留下够加速到每秒大约五十公里的速度然后减速用的燃料……这就是说,回去的大部分行程实际上是在围绕着太阳处于失重状态下进行的。失重真让人讨厌!

“我为我们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他站在窗那边说,“为强加给你的一切……是我们害得你身处险境的。”

“啊哈。”我说。

他背对着我说:“等你回去的时候,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希望如此吧。”我不愿多想这件事,为了获得平静,回去也值得。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我感到很难过,埃玛。”

这下我完全醒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说:“为什么?”

“你……是最后一个局外人。我已经好多年没和非会员交谈了—我的意思是那种真正的交谈。如果……如果你决定和我们一起走的话,那对我意味着很多……”

“你不必为把我送回火星时会出什么事感到内疚。”我硬邦邦地说。

“是啊,是啊。”他说,“我想也是的。而且……而且我也不必认为多年前你我之间发生的一切已结束……”最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啪啦、啪啦地向我走来。“有你的陪伴,我本会很高兴的。”他缓缓地说。

“如果我想去,”我说,“有你的陪伴我也会很高兴。然而我不想去。”我斩钉截铁。

“我知道。”他望向别处,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言辞,“你的支持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不耐烦地说:“没那么重要吧。”这是句大实话。

他默然了。我注意到他的嘴唇紧闭,很忧郁的样子。而我却别有一番情绪涌上心头,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沉默了好久,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发现自己一直倚靠在领航员的椅子上),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喜欢你,奥勒格·戴维达夫。”我冒出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当他伸手来拥抱我时,我却跳开了。“来吧,我们一起到下面的足球场去,没有你,这会可怎么开呀。”我当先走向门口,非常明确自己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了。

他在门口拦住我,一言不发地把我揽人怀中,我像是钻进了一只俄罗斯大熊的怀抱中,让你感受到他那发达的肌肉,让你明白在这世上你并不孤独。

我也张臂抱住他,想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光。然后我们相拥着走到升降管道,来到下面扩建了的再生田……就这样分手了。

最后一次会议在“莱蒙托夫”号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上举行。

这是一次奇特而又勉强的会议,在任何一方看来,对方都离死期不远了。我则感觉几千米长的塑钢窗户把我和其他人隔绝开了。人们走来走去,互道珍重。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我实在是疲于应对。

娜塔莎和玛丽—安娜看到了我,我们三个拥抱在一起。我随着人群拥到通向小船湾的走廊上,不停地说:“再见……别了……再见。”

埃里克站在我面前一把抓住我,戴维达夫站在他旁边。他们对视着,戴维达夫说:“她是你所留下的人,嗯?”然后,他挽着我的胳膊,领着我走向走廊。“再见。”埃里克喊道。“再见。”我低声应道。于是,我们来到了小船湾。

“再见,埃玛。”戴维达夫说,“谢谢你鼎力相助。”

“别和什么撞上。”我说,有点哽咽。

他摇摇头。

“再见,奥勒格·戴维达夫。”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走出小船湾。我登上小飞船驶向太空,回到我们先前出发的“赭鹰”号上。

这个新集体的成员相互打量着。有三个决定返回的MSA成员,以华伦斯基和道金斯为中心的十几个人强烈反对星际飞船所作的努力。其他十几个人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曾帮助过星际飞船。我们不约而同地奔向驾驶室。我走到窗边再看一眼星际飞船。

太阳在我们的后方,有一阵儿,“赭鹰”号的影子正投在那艘双体飞船上。

我站在窗内眺望着。我无法思考一一思想停滞了,僵死了。

星际飞船向前开动。我沿着窗户无助地追随着它,和其他人一道望着它渐渐远去并不停地转变着飞行角度:一开始像条明亮的带子,然后变成了一条项链,一只手镯,一枚戒指,最后成了一粒银白色的钻石,不断地变小、变小,直到完全消失。

剩下来的事就是回家,回到那红色星球上的家。想到这里,我抛却了所有的烦恼,感到莫大的宽慰。

从那时起我们就干起了各自能干的各种活计。我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写这份记录

我只想为几个世纪后的埃玛留下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的一份记载。

不消说,这是“赭鹰”号载过的最奇特的一班船员。埃塞尔·乔金森、尤利·柯帕诺夫和我接管了驾驶室里的工作,这不过是为了便于监控我们而已。轮到华伦斯基监视我们的时候,他在驾驶室里踱来踱去,像个监考老师。金格·西姆斯、埃米·冯·丹克,还有一个决定返回的MSA成员尼克·米克拉(他极为沉默寡言)以及另外三四个人,其中包括艾尔·诺德霍夫,他们负责照料农场。他们向我汇报情况,但华伦斯基却坚持在我们工作时他必须在场。

尽管有这种疑神疑鬼的气氛,但各个部门之间的关系比一开始要和谐一些。在我们返回的第四天,尤利和道金斯在餐厅里大打出手。桑德拉和其他几个人不得不把他们拖开。这两个头儿都伤得不轻。道金斯朝后掠过‘张桌子,姿势优美极了。以后的两天里,我们就像两大武装阵营。最后我只得到华伦斯基房间里和他谈了—·次。“你们干你们的事,我们干我们的事,各干各的事,互不相干。

等回到火星,他们扣下飞船,到那时大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什么意见。”他说,“到时候是你们有麻烦,又不是我。”

恐怕这是实情,但是从那以后事态就相对平息下来了。我们开了几次秘密会议,尤利提出夺取飞船去地球,不过这个提议被否决了。最重要的是,没人想冒险和那些忠于委员会的人发生暴力冲突。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没人愿意认真对待去地球这个主张,因为那儿有战争,有亿万人的饥荒,还有那儿的重力……我们本能地觉得火星还是比地球好一点。此外,正如桑德拉指出的那样,地球恰恰是委员会老板们的老巢,可不是什么避难所。

所以我们还是听任飞船向火星驶去。这些天我失魂落魄,当我写这份记录时,我的心思还停留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要么就跟随星际飞船和船上的人、我的朋友们一起飞向土星。起初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赭鹰”号上飘来荡去,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后来这都成了一种习惯,我发觉船上其他人也差不多。

我们没有发报机,只能用接收器默默地收听能听到的一切。可也没有听到什么。很清楚,火星上出了乱子,事情变得难办了一一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去。

不过,不久我们就会知道。这几个星期我忙着写这份记录,虽然不够全面,也只有这样了,再说谁能用言语表达出那突如其来的经历呢?然而时间已经过了。今天开始减速,地板上出现了令人愉快的引力。马上我们就要回到火星太空。如果还有可能,我会继续在这本小笔记本上写下去,让它有一个结局。但我担心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扔进监狱。

迎接我们的正是暴动者。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安德鲁·道金斯脸上的表情。现实大违他所愿,暴动者到处可见,甚至在他寄予一线希望的家乡也不能幸免。

然而我敢肯定如果我们这几个叛徒被反委员会的军队接管,我们可不会那么垂头丧气。

喏,事情是这样的。他们乘着一艘用于巡逻火卫I和火卫Ⅱ周围太空、把囚犯送到阿莫尔的小型警船,在阿莫尔轨道的外沿遇上了我们。我正在驾驶室的窗户边向外了望,看着呈红色月牙状的火皋,真不敢相信我又要踏上这片土地了。这时大概有十来个男女冲出升降管道………他们身穿太空服,神情紧张,用长鼻子武器和热光枪指着我们,气氛十分紧张,我还以为他们要除掉那次叛乱的所有目击者……

“这是‘赭鹰’号吗?”一个金发男子问道,因为原先我们无法通过无线电回答他们气势汹汹的发问。

“是的。”我们有两三个人回答道。

那个男子点点头:“我们是华盛顿一列宁联盟得克萨斯分队,你们被解放了—一—”我觉得他对我们的表情感到好笑。“我们将尽快把你们送往一座自由的城市:新休斯敦。”

此时此刻道金斯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给倒了个个儿,我和埃塞尔张大嘴巴互相看着对方……尤利揽着我们两个,慢慢地从枪口前面走过。他开始向金发男子解释我们的处境,可一直到把我们带到小船湾、登上警船时他也没能让对方明白过来。我们在那儿被分成几个小组去见两个暴动者。很快我就被领进一间屋子,里面有那个金发男子和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子。

“你是埃玛·韦尔?”,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问了几个关于MSA和他们的探险历程的问题,我坚持尤利和其他人的说法。

“这么说爆发了革命。”我问,“委员会被推翻了吗?”

他们两个都摇摇头:“战事还在进行。”那个女子说,她的名字叫苏珊·琼斯。

金发男子是她的兄弟。“老实说,”他说,“我们干得不太顺利。”

他站起来:“一开始,全球范围都举行了起义,可现在……我们只控制了得克萨斯—一”

我说:“当然是的。”他们俩咧着嘴笑了。

“还有苏联防区,莫比尔和大西洋以及火卫Ⅱ上的坑道里战斗;仍在继续。但是其他的地方委员会的部队已夺回了控制权。”

“皇家荷兰’号呢?”我问道,喉咙里突然发紧。

他们摇摇头:“在委员会手里。”

“暴力行为很严重吧?”

苏珊·琼斯肯定地说:“许多人都被杀了。”

她兄弟说:“他们摧毁了希腊盆地的穹顶,在那里杀了好多人。”

“他们不能这样!”我喊了起来。希腊盆地……

“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才不在乎杀了多少人,为了抢占地球上的地盘,他们杀的人更多。”

“可是他们对财产却爱惜备至。”苏珊悲愤地说,“这对我们有利,否则,我敢肯定他们现在已经摧毁了新休斯敦。”

“看来你们正在退却。”我说。

他们没有否认。

突然重力改变了,我们有了重量,重量还在加大。

“但是我会站在你们这边。”我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我就跟着你们。”

他俩点点头。“我们需要你。”安德鲁·琼斯说,“不管怎样我们都会需要生命维持系统人员。”

船上的重力减弱到火星熟悉的压力。一分钟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碰撞、震动,我又到家了。

就这样我参加了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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