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姑姑来审问我,我按照刘公公交待的说是询问了当年先帝服药一事,还挨了板子。我是当真挨了板子,皇上说,怕让他人起疑,只能假戏真做。我只记得,他说,说……”
“他说了什么?”
“皇上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一个性子,都掩在低眉顺目之下,可我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她一定会熬过去的,熬到那一日。”
我失笑:“熬?一字说来何其轻松,可我到底如何留一条命下来,你自是看的清清楚楚,沉香,你记得,话说起来都可云淡风轻,可却是需要人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渡过去的,而能渡的过来的又有几人?”
“姑娘……”沉香还有话要说。
我却先她一步:“我和他之间,终是他欠我的多,他高高在上的情非得已也罢,我身边亲人的罪有应得也罢,他们彼此牺牲彼此,以获得自己想要的,可到最后我是那个被夹在其中,最首当其冲舍弃的人。
然后死的死,走的走,仿佛与这个世间无关了,剩我一个,从头到尾,再清楚的不过活着,为着那些纠缠的关联,付出一生的代价。所以,沉香,那个人,以后不要再提了,让他死在过去里吧。”
沉香默默点点头,不做声的挪开眼色,似乎不理解我的卓绝。
她不懂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不到广寒宫的举世无双,也没看到尚方宝剑挥过我眼前,没听过一句句寒彻心扉的绝情。
她只看到李哲心虚忏悔,便生出怜悯与体谅,却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如何走过那一段路,空了心,也空了整个人生。
马车的速度并不慢,从京城的红墙碧瓦经过,终于出了皇宫,我方才掀开帘子。我想那场开在繁华彼岸瑰色浮欢的梦境终于死透在那里,再看着皇城的雄伟壮观,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
马车一路从这出宫的偏远官道出去,因为速度不慢,即便是再稳当的轿子也颠簸不已,两天下来,我每日都抱着小木桶干呕不已,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吐到什么都不剩,还恶心到不行。
车里没有太厚实的软垫,再一经颠簸下场可想而知。等到车队行到京郊休息的地方,我已经浑身散架,腿软头昏,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沉香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去,队伍不再行进,我们便窝在轿子里昏昏欲睡,连饭也不想吃。
晚些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轿门,沉香应着推了门见外面站着的是曹潜。
曹潜见我躺在里面忙道:“小姐是不适颠簸吧,我看外面的饭菜没动过,这可不成,不吃东西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不管怎样,多少吃一点,前面的路还长呢。”
我起身,感觉昏天昏地:“曹潜,今日就在这休息了吗?”
“是的,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安营扎寨,过两日再走。”
“过两日?”
“恩,将军让龙裔先行一步,用些金银首饰去换了许多粮米,准备在县上分发给被挡在京郊城门外的饥民,先分发一批,差不多了再启程。
小姐您没看见外面那些饥民面黄肌肉,骨瘦嶙峋的惨象,尤其是往北,全是逃荒躲避战争的人,他们不断从变成战场的地方逃难,源源不断往京城方向聚拢而来,但是李哲这狗皇帝让军队挡住京郊的城门,谁闯,格杀勿论。所以进京的一路,饿殍病患满地都是,而且越走情况越严重,已经到了食子卖女的的惨象了。
不过将军仁慈,来的时候捎带了粮米已经分发殆尽,这次从皇宫里带出些钱财,交给龙裔先去换粮米,只要我们再等一日,就是明日,粮米一到就都好了。”
曹潜说的条条是道,脸上洋溢的是对江欲晚诉不尽的敬仰之情:“对了,小姐,您真是仁心善意,就跟老爷和少爷一样,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我一怔,不知道曹潜在说些什么,问道:“你在说什么?”
曹潜看我,满眼的神采:“小姐捐出的那些金雕细作和几匹锦缎,可是换了不少的粮米,万斤足有了,您都不知道,你这些东西可以救了多少人的人命。”
我愣住,金雕细作?锦缎?我何时捐过?转念再一想,顿时惊醒,那不是,不是广寒宫里的东西吗?难道?再想到那晚江欲晚在我火烧广寒宫殿前的那一番话,一切了然于心。
“小姐,您别着急,明日我可去县城里给您买点酸梅,也给沉香带点,你感觉颠的恶心就含一颗在嘴里,会好上不少。”曹潜递过食篮:“小姐,多少吃点,别饿着,我晚些再来看您。”
我应承,浑浑噩噩的接过篮子,心里却是复杂到了极点,这江欲晚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算得出我要火烧广寒宫,还能提前准备将广寒宫搜了个干净,但凡能卖的全卖光,然后换来粮米救济荒民。
这争天下,铁蹄踏遍九州的人物,竟还如此仁慈善良?抑或者,这只不过是个表面功夫?看来他城府之深,深不可测。
打开食篮,是馒头和咸菜炒肉,已算是上好菜色了,可我恹恹欲昏,没有食欲,分给沉香一半,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轿门敞开,我靠着门坐着,等着沉香烧水回来,可没等到沉香,却是等到另一个人。
江欲晚偏爱穿白衣,不是那种纯白如雪的纯色,而是极其喜欢牙白绣暗花的缎袍,见他不过三四次,除了一次穿着绛紫色之外,一律都是牙白色的。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等走到我的马车附近,身后的侍卫守在一段距离之外,他本人则闲庭信步,悠哉游哉的朝我踱步而来。
“萧小姐,这几日赶路还否吃得消?”如此云淡风轻的方式问着,然后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倚在轿子门边,像是专程来找我谈心聊天的。
我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问他:“让我不得不佩服,将军办事可谓事半功倍,从来都是盘算精准的,而且慈悲为怀,倒是反衬着我小家子气了。”
江欲晚衔笑,应是把我这话全当补药喝尽,微微眯着眼:“想必换了萧小姐也会这么做,尤其是当时得到你那么回答我,我才彻底放下了心。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救活一条人命,总好过付之一炬。”
我反问:“那将军准备火烧广寒宫之前怎么从未向我提起此事?”
他倒是没有丝毫理亏的神色:“东西打包放在宫殿后门,若是萧小姐反对我这么做,我自然不会让龙裔将东西搬出。
对了,若是萧小姐有兴致,明日可随我一起去救济饥民荒民,到时候,受尽天下苍生传诵,歌功颂德的人,就又多了一个你。”
看他言语间那神采流转的容色,我当真以为,他这是为了报复我当日极尽赞毁参半的对他行为进行的美化,你看他说的正经八百,却怎么都不觉得那是发自肺腑的赞美,像是热包子里面裹了一块冰,一口咬下去的滋味,可想而知。
“看来将军除了恩泽天下之外,也会普照身边他人,这些当是将军自己所得,无需附加在我身上,天下歌颂我可免了,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福分,能受那么多。”
“谁说,我看萧小姐就有这个福分,我说有,就一定有。”正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布包:“给你的,吃了胃口会好些。我还有事情要忙,得了空再来看你。”说罢,撩撩衣摆,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背影一阵胸闷,这男人似乎特别喜欢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字字斟酌,句句有意,尤其那一脸笑,不是轻视,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我捉襟见肘的窘况。
想到我那日无心之语,到后来以我名义捐出换粮米的广寒宫细作,就像是同我开了个无伤大雅却又让人心憋闷不舒服的玩笑,仔细想想,到头来,谁才是名利双收?恐怕有我的份,可却是沾了他极大的光。
我收眼,耿耿于怀的打开手里的布包,却再一次愣住眼。
山楂糕?那是开胃助食压住恶心的食物,小时候生病,奶娘总要给我买一些,吃上几口,就能多吃一些饭,效果十分好,可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转念,我莫名其妙,这男人难道是专程来给我送山楂糕来的?可为何还要附带那么一堆令人心情不爽的虚情假意?简直画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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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带着热水折回,远远就问我:“姑娘,您看见了吗?将军从前面刚过去。”
我心不在焉的应着:“哦,是吗?来沉香,吃点这个,胃口好点了我们把饭先吃了。”
把山楂糕分给沉香一半,她脸上有了笑,叫起来:“姑娘,这山楂糕我小时候吃过,我爹每次上街回来都会给我和妹妹带一些,酸甜可口的很。”
我笑笑,咬下一块,干涩的口中总算有了些滋味:“恩,味道不错。”
沉香正吃着,突然转过头问我:“姑娘哪里来的山楂糕?”
我一愣:“哦,是曹潜刚让人送过来的,快些吃吧。”
沉香满脸笑意:“这蛮荒野地的他还能弄来这些东西,当真有心的很。”
我沉默,咬着山楂糕,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因为是山里,所以夜半时候风微微凉,所有人都安营扎寨,我和沉香睡在马车里,许是因为白天里躺的久了,昏沉的睡了很长时间,我睡不着,起身到外面的走走。到处都是篝火,侍卫们结队游走,负责夜晚营寨的安全。
我漫步,在长满槐树的树林里踩着软草,赏着月辉,心也跟着轻盈起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想过将来的我,还会有这样一日,可以轻松自在的生活。
再想想从前,皇宫里日日困守,对着满室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被无数宫婢奴才萦绕,看似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实则是困死我一生的牢笼。
广寒宫的那面窗,我日夜望,却也只看得到连绵的楼落,云浮日落,像只是孤寂的笼中鸟。
这个时节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从前在长门宫的时候,我最喜欢躺在那颗槐树下,闻着幽幽的淡香,沁我心脾。
这林中更香,风一动,撩了芳馨香气沾了一头一身。那时候我摘槐花吃,吃的长门宫里的罪妇们惊慌失色,直骂我疯。也亏得有那棵粗壮的槐树,我才能活到今日。如今在看到槐树,我只觉得莫名的亲切。
“萧小姐夜半无聊?”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当真把我吓的不轻。
我有些失措的慌乱扭头,看抱手站在我身后的江欲晚笑容可掬,身上多了件披风,很有闲情逸致。
我深叹一口气:“难道将军也是无聊?”
“帐篷里待了许久,出来透透气。”他朝我走近,我不着痕迹的往后退退,等他到我面前,俯身一拜:“夜里风凉露重,将军务必小心。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侧过身,想要从他身侧走开,却被他拉住胳膊:“何故见我就逃?”
我顿觉可笑:“逃?我何须逃?”
挣了挣,江欲晚不愿松手,我挣不脱,听他轻声道:“既然无须逃,就陪我一起去瞧一眼明日救济分发的粮米吧。”
“将军可找龙裔陪同您一起,无需我……”
不等我说完,他自顾自的拉着我往林子深处走:“放心,你陪我一起去,我绝对不亏待你。公平的,我来告诉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如何?”
他扭头,浅辉下俊容恍如月神般,笑凝在他嘴角,多么无害高雅的一个人,我内心挣扎了一下,明是心里不愿跟他一起前往,却又被他刚刚的那一番话吊的心口痒痒,脑中所有急欲得知真相的问号席卷而来,哪一个?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个?脚步不自觉的随他一起,越走越远。
林子深处有一队马车,每辆车都拖了许多袋子,用麻绳工整的捆绑在一起,灯光之下,十几个侍卫赤膊上阵,正在诺大的木桶里淘着什么。
“看,那些就是你捐的细作锦缎换来的粮米,一共一万三千五百七十六石。”江欲晚又问:“可知道一石折多少斗?”
“十斗为一石。”
“原来你知道。”他似乎很是惊奇。
我侧眼:“将军不是猜出我不擅女红,也不爱扑蝶赏花,最喜读书,那我懂得些基本常识,也不足为奇。”
那些干活的士兵们看见江欲晚走近,无不是恭敬的俯身拜礼,尔后继续辛苦劳作,似乎要将木桶里的米洗净,然后熬成粥食。
江欲晚走到一口木桶前,撩了撩袖子,伸手去搅淘米的木棍,平日里看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未曾想到力气竟是如此大,他用力一豁,大米上下翻搅,不一会儿,水便浑浊不堪,飘起灰色泡沫。
他用木舀撩起脏水往外泼,再提起旁边小桶里面的新水灌入,周而复始,两三次之后,水便清了,盖好盖子,就可以在木桶下裹了一层铁皮的底部生火。
“你希望李哲活着?”我看他利落的动作正入迷,他突然问我。
“我和他已经毫无关联,他的生死无需我操心。”
江欲晚一梗,笑笑:“若是日后他重得权势接你回宫封后,你会如何?”
“不屑一顾。”
江欲晚似乎对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微微的朝我探过身来,轻声问我:“我记得你之前眼角下没有泪痣。”
我一怔,看着他慢慢贴近放大的脸,尴尬往后倒退几步:“将军从未见过我,怎知我相貌。”
风吹过,带着凉,他好笑的将披风接下递给我:“夜里风凉露重,你这身子不宜再生病,穿上吧。”
看我不接,他又接着道:“我要告诉你那件你想知道的事情,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你且先穿上披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我闻言,赶紧接过披风,等他言无不尽。
火势旺盛,顺着铁皮的圆弧形状往外窜,我和江欲晚坐在旁边地上,他扭过头看我:“令尊与令兄的墓在江北的格玵山上,遗憾的是,我们当初只找得到他们首级,尸身未曾寻得,所以,只能以头颅下葬。若是日后你跟我们到了藤安,我自会带你去墓前祭拜。”
我点点头:“无论如何,将军救我出水火,也替我安葬父兄,这人情我自是记在心上的,若是日后可帮将军,我定会竭尽全力。”
江欲晚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他微微仰头看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情债吗?这个恐怕是世上最难还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随着江欲晚曹潜孔裔等一行人先行到几里之外的定点去分发粥食。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是如同军队般整齐,而是杂乱的挤在一处,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大部分的人赤脚,手里拿着破碗,像是要涌上岸边的浪头,看见木桶被抬上来,便一哄而上。
老弱病残被留在了最后面,甚至有些人被踩在脚下,歇斯底里的嚎叫着,身后的人肆无忌惮的踩踏往前,无数只手伸向石台之上,我看见此景,便想起我在长门宫时候的遭遇。
果然,当濒临生死边缘,人性都是冷酷自私的,与善良还是邪恶无关,只是想求生,急切的渴求。
人越涌越多,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饥饿的荒民抢红了眼睛,不知是谁扒住了木桶边缘便死命往后拉,士兵不防及,整个木桶被乍然扯倒,满满一桶稀粥洒了一地。
饥民看见地上有粥,便全都趴都在地上,用破碗舀着往嘴里送,不管地上的尘土或是石子是不是和在其中,只管一并吞下。
这就是珠光宝气,奴婢成群的广寒宫之外,苍生社稷的真相,这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几个说起我和珍妃的小太监的话,民不聊生,饥荒遍地,听是一回事,亲眼所见便是另外一回事。
再想到李哲每每赏赐给我的奇珍异宝,就像是捧在我手上的白骨残肢,越想越寒,我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