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昌踌躇满志:“得了麒麟,术简就完了,还有所有觊觎朕这皇位之人……全都完蛋!”
“那么,麒麟此刻身在何处?”
“清莲送到……一个安全地方。”世昌回避三王爷的目光,淡淡道,“要借麒麟之力,还得费一番功夫。”
三王爷看着世昌目中尚未褪去的狂喜之色,一时无言。
麒麟?皇上是疯了不成?
术简来得太猛,三王爷有心暂时压一压自己对皇位的心思,他有分寸,首要之事,是助皇上平复反贼,保住江山社稷——毕竟,这也将是他的。
他以为已说得够清楚明白:所有事皆退一边,先安内,解决术简,然而不想皇上竟想出这么个安内之法!
先是将国库去年整年赋税三百万两,全数交给术简求和,白白给术简添粮加草,得知这个消息,他三王爷跟着满朝文武几乎要背过气去。
术简平白无故得了三百万两,乐得逍遥,然而大军不退,仍驻扎在离京城仅几日路程的台州,摆明了猫抓耗子,不动声色,先让他们胆战心惊,准备着随时一击,让他们肝胆俱裂。
京城已经空了一半,而此时此刻,世昌竟然还在想着抓麒麟的游戏?!
三王爷了解世昌,虽然贵为皇长子,却饱受前皇后的挤压,苏皇后死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皇子,从未受过一个太子该有的光荣和权利。
没有人当他是太子,于是他干脆沉溺于舞文弄墨间,成了宫中少见的淡然派,天马行空的瑰丽想象仅仅存在于他的诗歌当中,在别人面前,他仍是那个少言寡语,纤瘦文弱的皇长子。
他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和他谈得来的,只有三王爷——
“三弟,这个秘密,朕只告诉你一人,千万不要传出去。朕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世昌骄傲的向他宣布。从小伴着长大,三王爷自认已足够了解长兄,此刻却为这位帝王不合时宜的想象力瞠目结舌。
“皇上,夜深了,还是早些睡罢。”三王爷压住火气,淡淡道。如此荒唐,他根本听不下去,也许让皇上睡一觉,一觉醒来他会清醒一些。
“不,朕此刻很高兴。三弟你再陪我说说话。”
“……是。”
世昌拉三王爷坐下,道:“这儿只有咱们兄弟二人,不必拘束。”
世昌疯狂的喜悦,教三王爷内心风起云涌,他小心翼翼收敛起怜悯,尽量谦恭的看着皇兄侃侃而谈。
目光落到窗外,黑夜中明灯烁烁,金漆朱墙琉璃明瓦,金碧辉煌的宫殿,以示皇家威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它的美轮美奂,见证历代帝王的兴衰。
一个表面恬淡的人,并不代表内心的恬淡。
世昌,那个曾经懦弱的太子,他的血管内同样流淌着皇家血脉,有着对权利与生俱来的渴望,他只是不得已将它压抑——一旦渴望被释放,只会变本加厉的膨胀。
当他被宣布立为太子那日,他尝到了久违的权利的滋味,然而那时他已经病得快死了,他恨,为何要在他随时快死的情况下立他为太子,他只能带着太子的名号死去,而没有匹配的权利,于是他愈发闲散起来。
然而当他身体奇迹般的好转,他开始觉醒。称帝那日,所有人,包括连平日高傲的兄弟们都在他面前下跪,那一声万岁,突然让他如痴如醉,浑身发抖。
他骄躁而急切的行使它,展示自己的威严——然后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他做了无数个自认聪明,却让众臣无言的决定,比起他的弟弟们,他坐在龙椅上,更像是个笑话。
他只能寄希望于麒麟,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尽管心底里他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麒麟能维持他的骄傲。
当清莲告诉他,寻找到了麒麟,那无形的传说,突然变为实实在在的权利,他措手不及。
清莲的存在,源于他的又一次心血来潮,他一个人登上宫外高山,途中发现清莲,手捧一盏旧灯坐在路边,有着惊人的美貌。
世昌向那少年问路,少年明眸微惊,束手无策站,竟然称他为主。
他把这归结为一次奇遇,美貌的少年被他带回宫中,尽管不合规矩,他还是封了贴身侍卫,不想,这无意之举,竟然给了他此生最大的惊喜。
疯狂的喜悦。
清莲斜卧在床,辗转难眠。
那日他对鹤舞说,吃了麒麟心脏,得到麒麟的力量,不仅食血为生,更会见日而亡。他骗了鹤舞,他了解鹤舞,再怀疑,也不会拿木筠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鹤舞根本不会怀疑自己——鹤舞是他流转千年唯一的朋友,长久以来,他们都是对方最信任的人。
然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朋友的妻子送进坟墓。
听令于主人……还是……
清莲惶然。
那女子……鹤舞当真那么喜爱么?
今夜她对着鹤舞发火,鹤舞第一次没有陪伴在她左右,而是跟他一起,坐在马车架座,像往常一样与他谈笑风生。
“她这样对你,你不恼么?”
鹤舞笑摇摇头。
“你喜欢她什么?”
“喜欢她什么……”
鹤舞沉思,他一向冷感,又鲜少与人接触,六年朝夕相处,他才对海珠有了朦胧的感觉,结果,短短数月便被她果断的掐断,毫不客气的占据了位置。
“你不想走,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如果不喜欢我,刚才你可以转身就走,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么多?”
“你刚才分明没有说你喜欢海珠,你们只是暧昧罢了,不对,暧昧的只有你一个,人家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根本不知道你是谁——而且你有想过没?为什么在‘我’醒来之后你才发现原来你对‘海珠’存有好感?”
“因为你喜欢的那个,根本就是我!”
她说得没错,鹤舞不由牵起嘴角,他喜欢过海珠,那种朦胧的感觉,积累了六年,浅浅的一直延续到木筠的出现——那个醒过来之后不一样的海珠,像根导火索。
不知道他是男子的时候,要求他帮她入浴,要求他贴身陪伴,要求他对她忠心不二,这些都是海珠永远不可能向他提出的要求——海珠不能,也无心和一个地位低下婢女有多余的交集。
而木筠,想得很简单,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东西很少,包括那个和她有过一夜的“丈夫”,她只在乎自己的内心。得知他是男子之后,她没有丝毫顾忌,坚决将三王爷剔除,投身他的怀抱,主动到让他失魂落魄。
不过他承认,没有海珠那六年的铺垫,他不会爱上木筠。但没有木筠,他跟“海珠”的交结,也仅限于此,她要顾忌的东西太多,根本不会注意他的存在。
木筠跟海珠不同,跟他所了解的任何一个女子,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身上不同于他接触过的其他人,充满厮杀的血腥,背叛的悲凉,王权的贵气,无尽的欲望——包括海珠。
马车里的人也许睡熟了,没心没肺。
她没有太多欲望,习惯置身事外,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
这样的人应该有着远离尘世的疏离,但是她身上却飘着淡淡的人间烟火味,尝尝自称自私自利,毫不掩饰自己对一些小事的斤斤计较。
他是冷的,和她在一起,她就给了他一点温度。不到温暖的地步,却是最让他觉得舒服的状态,好像沐浴过后周身的余温,回味起来,心满意足。他不需要太热情,一点点温度,足够。
也许这样的女子在世间有许多,偏巧他第一个遇到了她,那就是她。
鹤舞长出了口气,装作苦恼的皱眉头:“喜欢她什么,大概是喜欢她话多罢。”
强烈的阳光透过一弯雕花轿子门,直直射进来。
刺目的光线扎向她的眼睛,但她舍不得用手蒙住眼睛遮挡久违的阳光,轻轻合上双眼,任阳光透过眼皮,将眼前染上一片红。日光照耀她一袭轻衣,久违的阳光之中,她几乎要热血沸腾,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想在初夏微灼中大叫,奔跑。
然而她跨出脚,耳畔那清脆声响却让她生生一惊,缓缓收回步子,锁链在她脚踝处缠上冰冷的禁锢。
鹤舞适时扶住她,在她耳边笑道:“别怕,让我扶着你……”
木筠莞尔:“怕什么,不就是不能跑么?没事!”
然而还是任他扶住她的腰,慢慢踱步。
能站在日光下她已经感激涕零,面前是一方庭院,方砖铺地,三面临着走廊。
庭院不大,一棵合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绿荫清幽已经将院子遮去一半。粉色绒花满树,如丝如缕,轻描淡画,不减柔软动人,仿佛木筠此刻面上红晕,淡淡绯红。
鹤舞替她撩起头发:“热了?”
“不热,这样很好。”木筠固执的把头发放下任发丝披散肩头,鹤舞恋恋不舍把玩她发尾,道:“脸都被晒红了……”
“这样不好看?”木筠揶揄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还说……”
鹤舞哭笑不得,掩她口:“嘘!清莲还在……”
清莲轻笑着站在一边走廊的阴影中,刚准备打起精神,将二人打趣一番,忽闻身后脚步,回头一敲,神色顿敛,轻声道:“主子。”
鹤舞和木筠二人也回过头去,一见来人,鹤舞眉头轻锁,木筠倒是泰然自若,笑起来,拉着鹤舞,象征性的拜了一拜。
一位束发灰衣老人,不疾不徐,移步而来,神态平静。
普通布衣,面上皱纹,皆无损他的风度,只多了饱经风雨的沧桑。
他眼中不见大喜大怒,只留一片云淡风轻,似乎是极尽绚烂后,一切复归的淡然。
清莲垂手跟在老人身后,神色一反平日怡然自得,多了分严肃。
在木筠面前站定,老人含笑打量她一番,见她面色红润,随口问道:“可以了么?”
木筠粲然:“托妙回生的福,这日光已经难不倒我了。”
“那就好。”妙回生看着她,笑道,“否则这柔情绰态,只匿隐于夜色,岂不可惜?”
木筠喜上眉梢,佯装矜持:“过奖过奖……”一拐鹤舞,“你听你听!”
妙回生见状,忍俊不禁:“你倒是不客气?”
鹤舞也哑然失笑,看着她,对老者淡淡笑道:“失礼了。”
妙回生将目光转向鹤舞,含笑微微点头。
眼前这白衣男子,每次都能让他从心底发出赞叹。
妙回生阅人无数,却很少见到能让他从心底而赞的人,鹤舞就算一个。
神清骨秀自不必说,鹤舞属异类,样貌自然比普通人多几分灵气——让妙回生忍不住拊掌称妙的,是鹤舞身上激烈的矛盾。看清一个人着实简单,然而鹤舞却第一次让他看走了眼。
鹤舞被清莲引来的那夜,第一眼他就被鹤舞目中冰冷淡漠所惊,于是本能摆出一副更为冷淡的模样。不曾想,那样一个目光冰冷的男子,一开口竟是谦谦和和,言辞恳切,温柔讨喜。
后来又发现,这男子,眼底再清冷漠然,那面上始终带着三分含笑的神情,保持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姿态。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一举一动,却心甘情愿被人间的浊气所染。
尤其是对待妻子,温柔怜爱,与一般男子无异,甚至更甚——这样的男子,怕是每一位父亲心中的贤婿罢?
妙回生收回目光,转身,道:“瞧这满树的合欢,开得多好。”
木筠点头,道:“这么高大的合欢我是第一次见,怕是长了不少年罢?”
妙回生缓缓道:“这合欢,是我与所妻子成婚时所种,快三十年了。”
木筠瞧着合欢若有所思,树长三十年,越长越繁茂,人长三十年,就不是一回事了。
“……那里还有棵小些的,比它小得多罢?”
妙回生看了一眼,道:“合欢长势快,那棵是我妻去世时所种,已有六年。”
木筠尴尬了一下,道:“节哀。”
妙回生叹了口气,又道:“六年了,不节哀又能如何?”转过身,深深看她一眼,“倒是只这合欢,当年植它的时候,我肝肠寸断,可它,长得没心没肺的,六年便如此繁密。”
木筠不知该如何劝慰,又怕他触景伤情,鹤舞轻叹道:“人非草木,情关难过,阴阳相隔,难免伤神。然而生死有命,有些事,既然勉强不得,还是放下为好。”
妙回生一愣。突然脸色一变,猛扯出块白帕子,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清莲愣了一下,赶紧唤站在不远处的下人送水,自己给妙回生拍背顺气。
木筠被吓了一跳,担忧:“没事吧?”
“老毛病,不必担心。”
木筠扑哧一笑:“自己的老毛病都医不好么?”
妙回生含笑:“医不自治,你没听说过么?”将帕子收起来,喝了口水,又道,“况且,我可是一样病都不会治。”
“那你还叫妙回生?难道不是妙手回生之意?”
妙回生大笑:“确是回生,你不是被我回生了?”
“你不会治人?”
“错,我什么都不会治。”
“那我……”
“你也没病,不是么?”
妙回生见木筠一脸迷惑,笑着指指她脖颈。木筠低头,扯出一根黑线,上拴一颗黑珠子,不见光泽,表层似乎涂了层哑光。
“你想改善畏光之体,我么,正好有颗避光之珠。”妙回生笑道。
“就用这个?”木筠目瞪口呆,“那这几天,你给我喝的那么多药……”
妙回生拊掌大笑,指着鹤舞:“为何不问问……夫君?”
鹤舞别过脸笑:“那是我给你喝的,你太瘦了,不寻这契机,你怎么肯喝?”
原来如此!木筠气得要翻白眼,她早就该觉得不对劲!那么多神怪动画看到哪去了。妖怪畏光什么的,难道不都是用个神器神珠镇着么?关药什么事?
想想又觉得好笑,鹤舞将她当作个孩子,喝药还要骗着哄着,难道她会那么不自觉么?她又不以瘦为美,也察觉最近清瘦不少,胸都小了……
嗔怪道:“你何必骗我?”
鹤舞不语,递来一朵合欢,替她别在耳朵上。
“干什么?给朵花就算了?”
妙回生不失时机道:“合欢花赠人,意在解恩怨,乞求言归于好。”
鹤舞笑起来:“对,我是在求你……”
“这还差不多。”
妙回生眼波一转,隐约见二人亲昵起来,笑道:“二位,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继续……清莲,咱们走。”
木筠轻快道:“慢走,不送!”
待妙回生走远了,木筠才不解道:“他方才叫我们继续?继续什么?”
鹤舞横抱起她,在她耳边道:“你不知道么?合欢,合欢,求你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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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二人缓缓踱步至合欢花下,木筠拽着鹤舞的胳膊乱晃:“我们可以走了么?”
鹤舞不耐烦她胡闹,把她固在臂弯,道:“走?你忘了么?这避光珠,不是白拿的。”
“没忘——他说过帮我,要付出些代价。”
“代价还没谈,你便想遛?”
“但是,我能给他什么?”
木筠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给他的,要钱没钱,要命没命,再说妙回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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