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跪在囚车中度过两日,他想,已经不用斩首了,就这样死吧——只两日,他已被烤得快要干裂,奄奄一息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肮脏的脸上满是平静,成为世人瞩目之人?他还是想,因为他想从母亲脸上看到骄傲又满足的神情,那是他的愿望,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愿望,遥远得像一个梦,而他希望就在梦中死去……曹适闭上了眼睛。
偏偏有人不遂他愿。
面上投下一片黑色阴影,让他感觉到稍许凉爽,他本能的微微睁开眼睛。模糊见着面前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款款站在伞下,身形高挑瘦弱,看上去比他小得多,穿得却是华衣美服,神色沉着。
哼,又是哪家的公子少爷,被叫来看看他这个杀人犯,这副娇滴滴的娘们身板,也需要用个杀人犯励志么?也不怕尿裤子?
少年细细打量他一番,目光落在他双臂,缓缓开口:“你就是曹适?”
曹适本懒得看他,却被他冰凉的声音一惊,不由的睁开眼。
少年面带微笑,却目光如冰:“你可知弑父之罪,是要斩首的?”
曹适木然点点头。
“怕死么?”
曹适想说“不怕”,开口却是嘶哑的:“啊。”
被晒了三日,滴水未进,他的嗓子已然失声。
少年示意身边的人递过一壶水,缓缓倒从曹适嘴边倒下。
水缓缓流淌,曹适本以为自己已对死亡毫不在乎,在这壶清水面前,求生的欲望以让他羞耻的速度迅速蔓延过整个身子,他本能的贪婪吮吸着甘冽清水,啜啜有声。
少年终于露一丝微笑:“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
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居然救下了他,囚车被抬往一座临宫府邸,曹适才知晓,那个少年,是三皇子,容岳术清。
他的命,从此是他的。
三皇子有意训练一批强弩手,成一强弩营,作为礼物送给皇帝担任皇宫护卫,此刻只缺一位臂力在常人之上的弓手,拉动那最重最强悍的一把弓弩——他百般打听,终叫他在最后一刻发现了囚车中的曹适。
曹适天生神力,尤其臂力惊人,每日搬运货物,简直浪费了他的天赋——三皇子不在乎他年纪偏大,请来最有名的善弓好手训练曹适,不负他望,只三个月,便大有长进,天生是使弩的材料,而后进步神速,瞄准,拉弓,几乎每日都有变化,不出三年,原本教他的师傅,都败在他手下。
最后一次与师傅相竞射鹰,三皇子在一边静静观看,曹适箭出,那迅速飞出的猎鹰在斜身上天的那一刹那被射穿,三皇子依旧不动声色,脸上挂着平日常见的笑容,然而他知道三皇子是满意的,因为那次之后,三皇子便正式把强弩营交给他管理,上奏求封骁骑尉,表面是家奴,实际上整个强弩营统领。
并且,最重要的是,三皇子并未将强弩营送进宫中,而是偷偷养在了手下。
同时王爷养的还有步兵营,善近搏,与善远攻的强弩营相辅相成——三皇子笑称他们是他的左膀右臂。
他统领着三百七十名强弩手,他则是那第三百七十一个,曹适是尝到了荣耀的滋味,即使三皇子低调行事,府内人只有少数人知晓强弩营的存在,却没有人知道强弩营之详事。
他更是如空气一般——他从不在王府内出现,而是在远离主府的隐蔽营房,只有出任务的时候,王爷才会飞鸽传书。
强弩营内,所有人见着都得低头的是他,被别人恭恭敬敬行军礼的是他,可以对着手下大声呵斥的还是他,强弩营是他的天地,他得到三皇子的赏识,得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金钱,女人,舒适的生活,曹适的心前所未有的饱胀,他神采奕奕的在这片天地中翱翔,期望闯出更大的一片天。
他无比满足。
直到六年后,那日,二十八岁的他第一次被三皇子带入王府。
那时三皇子满二十岁,刚被册封为和亲王,又封纳侧妃苏尔氏,皇帝特意赏赐一座府邸为礼。
那是一个秋末黄昏,陈风漫漫,黄叶萧索,天光渐薄,金光斜照。
王爷府邸,果然不同,红砖高墙,鱼鳞青瓦,做工精细,用料考究,隔扇门窗,雕梁画栋,涂色漆金,前后有廊,主屋辉煌,楼阁玲珑,让他看得心中啧啧赞叹,心想到底是皇子,毕竟与自己平头下人不同,住得都如此讲究,一个栏杆都要雕刻得精透异常。
他跟在三王爷身后,踏上一条湖上长廊,阳光斜斜照过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前面传来一阵他从未听过的叮叮呤呤声,后来他知道那叫做环佩玲珑。
伴着声响,远远走来一群女子,他看不清,只勉强看得见,为首的是位身着白底刺绿牡丹的绣袍盘发女子。
三王爷停下脚步,不动。
曹适是个莽汉,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皇子府内女子必定是皇子内眷,于是在女子走得更近一些时,跪拜下去。
女子纤巧莲足停在他面前,他不敢抬头看,只敢偷偷看一眼略露出裙摆的一只,水蓝绣花。
三王爷站在原地,对女子道:“这便是我向你提过的强弩营统领,骁骑尉曹适。”又向淡淡曹适道:“本王当你是自己人,见到本王妃子,不必多礼,起来便是。”
曹适才敢起身,抬头,只一眼,便目瞪口呆,心跳骤停。
不是因为王妃貌美。
而是……在她身后的……
母亲。
他愣,母亲也愣在原地。
二十年前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打得他措手不及,曹适颤抖着嘴唇,“娘”字就要出口,却被母亲突转严厉的眼神制止。
“娘……”
他硬生把那一声唤咽进肚里。
王妃就站在他面前,他看了,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王妃又从容的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答了,却不知答了什么,只是直勾勾看着母亲微微发福的面庞——但是在三王爷并不是如此,他觉察到曹适的魂不守舍,却有别的想法,便皱起眉头,重重咳嗽一声,曹适这才回过神,知晓自己在王妃面前失态,慌忙下跪向王妃求饶。
他浑身颤抖,跪王妃,也跪向自己的母亲。
“曹骑尉言重了,曹骑尉一见便是江湖儿女的性子,想必一向豪爽不羁,不必在乎这等小事。既然王爷把你当自己人,你对我也不必太过拘礼。”王妃淡淡笑着回他,请他起来,向王爷道:“苏尔氏那头有事要等着与臣妾商量,就不与王爷多谈了。臣妾告退。对了——”
王妃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王乳母,晌午炖的燕窝羹也差不多好了罢?一会儿差个下人送到王爷书房。”
三王爷笑道:“还是你细心。”
王妃转回头,笑着福身:“照顾好王爷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怎能不细心呢?”
王爷又与王妃说了几句什么,他脑子嗡嗡作响,还是没听清,只是愣愣看着母亲跟在王妃身后,越走越远。
“曹适,曹适?”直到三王爷不悦的低声唤他,他才发现自己又失了神,尴尬极了,腿一屈又要下跪,被王爷一把扶住。
“你这是做什么?我只不过唤你一句,便要下跪谢我?”三王爷顺口开了句玩笑,狐疑的目光却扫了过来——曹适慌神,他隐约知道三王爷误会什么了,赶紧说道:“三王爷,我方才……”他想解释清楚。
“我知道,不必多说,还是速去书房,商量要事罢——对了,那日我叫你去查大学士府的事,办得如何了?”
曹适一愣,还是答道:“……回王爷,右赫理大学士那边,属下已差人去暗查,最近大学士仍是频频出入二皇子府上,然而多是因为二皇子主动请他登门研究诗词,并无其他不妥,并且大学士前几日才为太子殿下起草了一份关于拨银给沔阳以赈水灾的奏书,王爷不也说皇上看了很欣赏么?依属下愚见,并不至于过于防范了,况且王妃是大学士亲女,自然是站在三王爷这一边……”
曹适滔滔不绝起来,他虽力大无穷,又未读过多少书,却不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人,帮三王爷查事查得多了,很多事也能看出端倪,说出个一二。
往日三王爷总会夸奖他一番,然而今日却只是看着他,似乎是听得很认真,细看他面色,仍是若有所思。
曹适还在说,突然三王爷突兀的问他一句:
“曹适,你二十有八了罢?为何还不成家?”
曹适一愣,尴尬笑道:“属下一心为王爷办事,哪有时间想这些!”
三王爷挥挥手:“我不要听你这样说辞——为什么?”
曹适愣了片刻,想了想,却想不出原因——确实没有特别的原因,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要成家,他当下便可找个美貌贤惠的女子回来,然而他确实根本没打算成家,也许……他是怕……怕自己往后,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吧……
“属下……”
“算了。”三王爷突然意兴阑珊,不想再听:“你先回去罢。”
“王爷?王爷不是要属下……”
“明日再报。”三王爷不耐烦的说道,“我累了,想休息。”
“是。”曹适站在原地,甩袖躬身,三王爷看也未看他,只顾向前走。
曹适傻傻看着他的背影,半晌转身,望向母亲离去的方向。
母亲么……
长廊上,三王爷越走越慢,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曹适看着海珠那道直勾勾的目光,不再掩饰心头怒火,一掌击在木栏杆上。
她从头到脚都属于是他的,而他曹适,一个狗奴才,凭什么也敢这样看她?
而她,又凭什么对他和颜悦色……
“曹适……”
第二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要吐血了……我终于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话痨……
那么,话痨,是一种美德……请大家忽略我的话痨 第二十三章
是夜。
“术清……术清……”
海珠激动的叫他的名字,每到这个时候,她才会扯开冷静的外表,面上才有一丝狂热的动容。
三王爷狂暴的动作,让她呜咽不已。
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还留在她房里,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今夜……他会不会留下?
他搂住她,动作越来越重,突然他舔吻她耳朵轮廓,伴着她的颤抖,他在她体内爆发。
半晌,他贴在她身上,半晌才平静下来,终于把那句纠缠了他许久的话低低说出来:“替我杀了曹适……”
亲亲她的嘴,他翻身,下床,着衣,然后离开。
几日后,强弩营被一股异常压抑的气氛笼罩。
强弩营武功最高强的统领曹适,居然被刺,而且重伤。
三王爷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曹适静静躺在床榻之上,闭着眼_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燥的,血染红他周身衣物,看上去在血中沐浴过一般,一道狰狞的痕迹,从右眉深深直刺至左唇角,一看便知是被利刃狠狠劈下。
大夫叹道:“这样重的伤,能活下来实属不易,若不是刺客下手稍偏了些,恐怕……”
三王爷的脸色很难看,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笑话,三王爷的强弩营,竟然被人硬闯?还重伤了统领?这时候谁废话不是找死么?!
没人知道三王爷满心想得根本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什么没死?他明明命令海珠杀了他,她应该乖乖听话一剑劈了他,他此刻应该是个死人,他——为什么没死?!
“刺客下手稍偏了些……是么……”三王爷颔首道,他想该找那个刺客谈谈了。
他要去永乐斋质问她。
淡淡应付掉下跪行礼的丫头们,三王爷径直向内室走。
那扇熟悉的黄梨木雕花门就在眼前,他已经想好见她后要说什么:“他没死,你是舍不得下手么?”
门吱呀推开,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把羞辱的话好好丢掷在她身上——然而,她不在。完全不去听身后那些惶恐的说辞,他只知道,她不在。
房间是空的,跑到哪去了?
是逛院子去了么?他斜靠坐在她平日喜欢的贵妃椅上,闭上眼睛。“昨儿刚刚给了别人一剑,这么快便有闲情逸致逛院子了么?”
房间里满是她的味道,他放缓呼吸,意识开始放松。
已经多久没有好好进来看过了?苏尔氏嫁进来已经有三个月了罢?那么,他搬出永乐斋也有三个月了,只有前几日才来过一回,当夜便走——怎么仍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
不过三个月,永乐斋没来得及变,可是她变了。以往的她,每帮他杀一次人,便几乎要瘫倒大哭一次,或者呕一次,半夜也会哭醒,那时候的她需要他的安慰,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然而每当他快要沉迷在这种感觉的时候,总有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提醒他:
——海珠?大学士佑赫理的女儿海珠?呵,佑赫理家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为什么?海珠说她最喜欢我,昨天她走的时候,哭得好难过——
——哭有什么了不起?术清,你记住,凡是女人就会落泪,这是女人天生的本领,那个海珠本领高超罢了。
——你骗我!我要海珠,母妃,你去求皇祖母,把她指给我!
——你懂什么,就算把她指给你,她也不会真心待你的,她跟她那个贱人母亲一个样,根本没有心肝,术清,这样的女子没什么好的,你听话,改日我定挑一个真正能配得上我皇儿的女孩子,好不好?
——不好!我要海珠!
——没用的东西,在这跟我搅,不如去找你父皇,再作首长诗贺他寿辰讨他欢心,这些事还要我教你么?!
——为什么?
——记住我的话,佑赫理家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千万不要被她外表给骗了,这样的女子,狠起来,是要吃了你的。懂了么?
不懂,或者说懵懵懂懂,为何母亲竭力反对海珠,她不喜欢听,他就不提好了,反正他要学的功课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如何治国,如何辅佐帝王管理天下——父皇对他期望很大,一直希望他能辅佐太子,直到太子登基称帝,所以总是要来考他学问,他着实也没时间再想海珠的问题。
渐渐的,他忘记这件事情,海珠在他脑海中,退化成了儿时玩伴的代名词。
直到三年后某日,父皇与他深谈一次,先是表明集修院大学士佑赫理的亲侄女嫁与墨贺将军,这个亲结下来,无异是湖中投石,引起朝中不小波澜。
成元帝相信佑赫理大学士和墨赫将军绝无他意,佑赫理的侄女跟墨赫将军,在一次为墨赫将军庆功的宴席中一见钟情,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一向黑面的墨赫居然对着佑赫理娇滴滴的侄女脸红,那副模样并不是装的——可以说二人结合,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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