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疆拓土的志向接近,但是为人处事的态度截然不同。”风飘絮淡淡地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要知道自己一身,关乎的不仅仅是一人性命。就这一点,我就看不起孙将军。”风飘絮背着双手,走到门口,“知道在许都,谋士郭嘉怎么评价孙将军吗?若有刺客埋伏草间,则仅仅一人之敌耳。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
我第一次感觉到压迫。压迫不是来自眼前这个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官渡,那个叫做郭嘉的人。“他果然这样说?”
“果然。”他笑,“周将军,你们的对手,不是我。”
他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愤怒。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认为,孙将军与曹公,还有哪些不同?”
“很多。”他没有说下去,却回头看我,给我又一个淡淡的微笑,“不过,我认为没有解说的必要。因为,这些不同,你们都很清楚。”
“主公想要留下你。你——给我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再忍耐。对于眼前这个人,我逐渐失去了定力。
“你知道曹公也曾经想要留下我。我没有答应。”
“所以你只剩下一个选择。我知道天下英雄,多不在你眼中;而救我家主公的消息传扬出去,天下之人,将把你当作我们的人。这样之下,你恐怕无法再过平静的生活。”我顿了一顿,“我想,曹公就不会很单纯地看待这件事情。你将会无法交代。”
“我为什么要交代?”他又笑,笑容里却有几分疲倦,“我与曹公,将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我也笑。他开始疲倦了,这可是一个好的信号。“也许世事会出人意料啊。在五日之前,你可曾经想过你与我们家主公会有交集?你可曾想过,你会与我有所交集?毕竟,你居住的地方,是在山野。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
“你相信缘分?”他又笑了起来,“既然你我相遇是一种缘分,为什么要一直交谈这些扫人兴头的话题呢?你看,云和风的缘分,就是随意自然;鸟和天的缘分,就是包容承载。你和我的缘分为什么不能够和行云流水一般,去留自如心意,而一定要逼迫拉拢?”
我心竟然感觉到一种浅浅的疼痛。微笑起来,说道:“听说风飘絮向来一琴一剑,随身携带,想必是精于音乐;瑜新作一曲,不知能否给予品评?”
他笑了起来,道:“农夫客中,哪里有琴?”
我也一笑,轻拍了两下巴掌。立即有使女抱琴走进。放琴,坐好,面对檀香,我抚动了琴弦。也许,我要借琴来说服他。我先弹的,先是赞美高山流水,赞美隐士的情怀;再是陈述世道大乱,百姓流离的事实;最后我借助琴音告诉他:乱世之中,不是隐世之时。最后的音调是非常昂扬奋发的。
一曲完了,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注视着我,突然道:“人世之间最难得是知音。公谨且听我一曲如何?”
“哦?”一时有几分惊喜,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措辞。
他调了两下音,接着,就是一阵非常激昂的调子;他抬起眼睛,压低声音,唱了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时之间,满室都是这种豪迈与苍凉。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时之间,我竟然也惊呆了。
我竟然不如眼前这个少年想得通透?
“你不想留下,我主公自然不会勉强你留下。恐怕天下能够禁闭风飘絮的监牢也还没有制造出来吧。但是主公对你景仰已久,这次又蒙承救命之恩,希望你能够多留几日,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他轻轻叹气,“我知道你还没有放弃。但是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第十三章 饯行
'风飘絮的回忆'
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洒落在远处的水面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辉。清风轻轻拂过。已经浓地无法化开的那几丛绿柳,极其温柔地掠过我们身旁。
我们就坐在柳荫之下。周瑜与我对坐,而孙策,则斜躺在一张卧榻上,他的脸色,依旧还有几分苍白。
终于按捺不住,我开口说了两张解毒的方子。作为一名刺客,如何对付毒药是最基本的学问。那个华佗的徒弟因为这两张方子,简直将我佩服地五体投地。左右无事,也与他交流了一些经验。终于在三天后,华佗的徒弟宣布余毒已经全部肃清。
虽然告戒自己不要交太多的朋友,但是不可避免的,我还是接受了周瑜与孙策的心意。面对着他们——尽管很明白地知道,他们看重的,绝对不仅仅是我这个人而已——我还是感觉到了家人的温馨。是的,尽管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今天这一席酒,是饯行酒。是的,我即将离开这里。虽然孙策说他尊重我的选择,随便我隐居在江东什么地方,他都不会来打搅我;但是我还是决定离开。我不愿意在众人的目光下做隐士。
“真想不到你还会喝酒,还有这么好的酒量。”周瑜放下酒杯,说道。
“等我身体好了,和你比试一回。”孙策兴致勃勃,眼望着酒席,眼睛似乎在冒光。
我放下酒杯,微笑道:“你相信不相信,我这是第一次喝酒。”目光转向孙策,道:“伯符可能要失望了,我想,这一辈子我可能再也不会喝酒了。”
“为什么?”周瑜的眼睛里,有着不能掩饰的好奇。周瑜,到底也还是年轻人啊。
“第一,酒不好喝。这个味道,实在很难闻。第二,酿酒很浪费粮食,我是农夫,自然是最珍惜粮食的。”
周瑜扑地笑出来:“这是什么理由?”
我直起身子,正色说道:“公瑾,你觉得好笑吧?你却知道,十斤粮食能够酿多少酒?这酿出来的酒,能够填饱几个人的肚子?能够维持几个人一天的生活所需?如今江东旱情甫解,这老百姓,要过多长时间的半饥半饱的日子?而孙将军还想打仗呢,想乘机北上是不是?要多少军粮?”淡淡叹了口气,说道,“这时候想打仗,其实不是很好的选择。”
孙策看着我,也叹气:“今日才明白,你这么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其实是最关注百姓民生的。你既然做不成世外之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徒劳的隐匿?这十来天接触下来,我以为,你也是看得起我的,为什么不愿意来帮助我?帮助我早日结束这个乱世?”
我突然有些怜悯眼前这个人起来。尽管在我的干涉下,这个人已经逃出了二十六岁夭亡的命运;但是,未知的危险还在前面等着他。江东的刺客,不可能只有一伙。并且,这个乱世是这么容易结束的吗?曹操刘备,哪一个人的能力不能与他抗衡?“伯符,你以为,你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你为什么不能够臣服于其他人,而使乱世早日结束?”
我很快就知道我的话说错了。周瑜的眼睛已经收紧;孙策的身躯突然变得笔直。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地僵硬凝滞,似乎风也不动了。
良久,气息终于变地渐渐柔和。孙策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和我们,果然有许多不同。这就是你宁愿埋没自己一身的才华也不愿意出仕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周瑜笑:“为世上第一个甘居人下、甘于埋没的人才干杯!”一饮而尽。
“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说不定就要起了杀意。”孙策叹气:“但是对于你,对于你这样完全无害于世的人,我实在起不了杀心。”
周瑜微笑:“你其实可以留在江东的。主公既然不勉强你,你完全可以隐于朝或者隐于市,或者回你原来过日子的山村。这都是不错的选择。我们也可以偶尔相见,饮酒弹琴赋诗,且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为什么一定要飘然远遁,致使相见无期?”
“相见如何?不相见又如何?”他的言语是如此诚恳,我不能不感动,却依旧表现出自己一贯的淡漠,“你忘记了我的姓名?风飘絮,风雨萍,岂能在某一地落地生根?”我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世事变幻无常,今日我等三人相遇,就要感谢上天给予的缘分;又怎么能够企求长久相聚?更何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何必朝夕相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确是好句子。就为这一句话,就该浮一大白的。”孙策微笑。
周瑜摁住了孙策的手。我微笑了:“不要为自己找借口。人家大夫说了,你不能够动怒,也不能够喝酒的。公瑾会看好你的。”
孙策笑着看我:“你是关心我的。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请你再多留两天,行不行?”
我叹气:“你知道,我即使留十年八年也不会改变心意。”
周瑜突然开口:“雨萍,你如此固执地要离开,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身份让你有所顾忌,所以你才只有隐匿一条道路?”他的目光,凌厉而执拗地盯着我,不容许我闪避。
我的身份?我一惊,身上的酒意已经完全逼出。来了!在我渐渐将他们当作朋友的时候,开始渐渐不设防的时候,他们开始进攻了!想用这个来威胁我或者想用这个来感动我?对上他的目光,我淡漠地一笑,说道:“我的身份?是不是张宝余孽这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知道的人很多,你们完全不必要讳莫如深的。难道因为这个身份,你们就要将我逮起来,送到许都正法?”语调渐渐轻松起来,我开起玩笑:“你们逮不住我的。如果想要逮住我,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周瑜皱眉,叹道:“你其实很在意这一点的。我们其实没有恶意,但是你却已经将自己紧绷得像个刺猬。我早已经听说过你个故事,那徐州一战,逃生的士卒很多。我们的消息虽然不是最灵通的,但是也知道了足够多的事实。”
“你知道什么事实?”
“以你的力量,完全可以杀了关羽张飞。但是你让他们逃生了,因为关羽的几句话让你心神大乱。他告诉你,你是张宝的孩子。其实你是身处局中,所以当局者迷了!”
孙策接了下去:“关羽完全是在撒谎!他的目的,就是毁掉你出仕的机会!”
*
'周瑜的回忆'
我看见风飘絮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沉下声音,冷冷地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望着他:“你以为在那样情况之下,关羽会说出你的真实身份?这是第一。第二,你只要想想,如果你真的是张宝的孩子,那么他怎么会让你留在山上一个人自生自灭?他会抓了你,或者干脆杀了你,拿你母子的脑袋去请功!”
主公看着风飘絮,声音柔和了下来:“你不要难过。好在关羽还活着!以你的能力,迟早要从他口中问出真相来!”
看着他的脸色,我知道他心中正在翻江倒海。心中有一丝不忍,却依旧开口:“我听说你们有武艺的人,有许多让人难受的法子。下次你再找到机会,一定不能够心慈手软!关羽……关羽,如此大仇,你不能够轻易放过!即使让他生不如死,也是他罪有应得!”
主公伸手,摁住了风飘絮正在发颤的手:“雨萍,你知道的。江东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倾江东之兵来帮助你。”
风飘絮站了起来,突然向主公深深一躬:“多谢。只不过,风飘絮的事情,应该由风飘絮自己解决。告辞了!”才见他举步,就已经飞掠在数丈开外。我急忙追出:“你要去哪里……多停留一晚吧,我们主公还有一些礼物……”人却早已经去远了。
主公依旧斜躺在榻上,眼睛里已经满是笑意:“你的预料果然不错。风飘絮看起来无孔可入,而你,却把他的软肋捏住了。”
我叹气:“我觉得,我好生卑鄙。他对我们如此不设防;而我们,却想着要利用他。”
主公也有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才说道:“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难道我们告诉他这些话,对于他追寻自己真正身份没有作用?也许我们有些卑鄙,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们还是帮助了他的。”
主公说的,我自然没有反驳。静静地叹了口气,说道:“人,无欲则刚。风飘絮尽管将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但是到底还是有有欲望的。抓住了他的欲望,就抓住他致命的弱点。刚才主公的一番表现也很让他感动。看样子,他已经完全接受主公了。只不过,身为剑客的骄傲,不允许他接受任何帮助而已。”
主公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公瑾,你说,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微笑起来:“主公前几天下令彻查那三个与风飘絮一起出现的孩子,难道还没有消息?”
主公笑道:“我将这件事情交给子布先生与仲谋了。估计已经有消息了吧。”
我笑道:“风飘絮看样子已经与那群孩子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感情。主公如果能够抓住那三个孩子的心,就等于抓住了半个风飘絮。而且,现在风飘絮已经去官渡了,我们有很多机会。”
主公又郁闷起来:“全听你的,看起来似乎不错。但是如果风飘絮一去不返,那我这一番做法,岂不是白费心机?”
“不会白费心机的。”我轻笑,“主公遇刺的那一天,我不在丹徒。但是我后来询问了许多侍卫,知道了一件很明显的事实:风飘絮已经在教那群孩子武艺。据说,风飘絮决定插手的那一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神鬼莫名的手段,夺下了两名刺客的刀剑,将他们交给三个孩子处理。并且,还说了一句话,内容是要这三个孩子将这两名刺客擒拿下来,否则就要给予重罚。而那三个孩子,也不负重望,成功地与那两名刺客纠缠了好一阵子。叫刺客吃了不少亏。后来风飘絮收拾了这边的刺客之后又出手将那两名刺客逼退。据侍卫们说,即使后来风飘絮不插手那三个孩子也能够获胜的,只不过多化一点时间而已。”
“那一些情景我都没有注意。”主公兴奋地站了起来,“那一群刺客的能力我的知道的。三个孩子竟然能够打败两名刺客?那三个孩子的年龄似乎都还小!”
“是的,据说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而且,您似乎还不清楚,最早要出手救您的,不是风飘絮,而是那三个孩子!风飘絮出手,不过是应他们的请求!”
“也就是说,那群孩子心已经向着我,我极有可能已经得到了那三个孩子的心!”主公有些激动了,有些语无伦次。
“是的,如果您想照顾一下那群孩子,您有足够的理由。假以时日,我相信他们会成为最勇敢的武士与将领的。”我一点也不吝啬对于那三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赞赏,“我相信,等风飘絮将官渡那边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回来,我们这一边的动作也就差不多了。”
“风飘絮……他真的能够将官渡搅得天翻地覆么?”
“能的。再说,我们也不需要他真的将官渡搅得如何混乱,我们只要一样就够了——”我望着天空飞过去的鸟雀,悠悠地吐出一句话:“只要他与曹操关系进一步紧张就够了。”
是的,我们不需要他将官渡的形势搅和得如何混乱,只要他能够去刺杀关羽就够了。因为最近,关羽在官渡的风头很强劲,据说已经立下了不少大功劳,甚至将袁绍的大将颜良也斩于马下。曹操对他是非常重视。
千军万马之中,刺杀大将。谈何容易?所以,风飘絮被擒拿,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大功臣遇刺,刺客被拿,曹操将如何处理?
即使再重视风飘絮的才能,他也绝对不能够再袒护。因为再袒护,他就将冷了天下英雄的心。
那时候,就是我们主公出现的时候了。
即使我们主公的能力不足以救下风飘絮,那么——
借助曹操的手杀掉一个不能为我们所用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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