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从赤井刑警的言行举止中,已经感受不到先前那种浑身是刺的感觉。
(或许这种实的样子才是赤井刑警本来的真面目。)
金田一看着赤井刑警喝了一口咖啡后,又追加两匙冰糖的模样,不禁在心底自我反省。
(美雪说的没错,我常常会因为给人的第一个印象不佳,而使得双方的关系不好。我该学学美雪的成熟、懂事才对。)
“赤井刑警,我曾听说武藤先生是朝木冬生的朋友的弟弟。”
金田一说完,赤井刑警把那杯咖啡咕噜咕噜喝完,马上又跟服务生点了一杯。
“这根本不是事实。朝木冬生一死,武藤恭一那家伙立即要求跟朝木春子分手,并对叶月夫人大戏殷勤。可是,武藤恭一和叶月夫人太过明目张胆,朝木春子难以忍受心中的怨恨,便四处宣扬他们两人的奸情。”
“真是的,教人听了好不舒服。”
美雪苦着一张脸,把她喜欢吃的脆饼送到嘴边。
赤井刑警一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大量的冰糖,一边开口说道:“从这件事我们大致可以推论出朝木春子杀人的动机。朝木春子和勾搭上叶月夫人的武藤恭一起了争执,她情急之下拿起现场的菸灰缸,用力击向老情人的头。朝木春子之所以诬陷叶月夫人,可能是为了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更何况朝木春子跟叶月夫人、时雨一向处不来,所以她打算趁这个机会,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清除掉。这个女人真是恐怖啊!”
金田一听着赤井刑警感叹不已地谈论这个案件,不由得想起沈潜在他心底的“疑问”。
“金田一,我想请问你一件事。朝木春子杀害武藤恭一的自白书,跟我们从鉴定当中所得到的报告有些部分不符合,这一点还真让我伤透了脑筋。武藤恭一的头部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其中一个致命伤是在后脑部。但是,朝木春子强调自己没有打武藤恭一的后脑,她只趁对方回头时用力打了他左边的头一下。同一个时间,她也被武藤恭一用力一推,以至于头部撞到桌角而昏迷,一直到被雷声惊醒,这中间大概昏迷了五、六分钟。关于朝木春子说的这些话,你有什么看法?”
金田一把手抵在额头上沈思一阵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道:“果然是这样吗?”
“果然?”
赤井刑警反问道。
金田一把身子往前一探,定定地看着赤井刑警说:“那么,赤井老兄,春子姑姑承认是她打的那个伤口严不严重?”
“老、老兄?”
赤井刑警一听大感不悦,美雪赶快从旁加以解释说:“对不起,赤井刑警,阿一这家伙有个坏毛病,总是喜欢把跟自己熟悉的刑警称为老兄。不过,他真的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金田一不把美雪的辩解放在心上,又继续追问道:“赤井老兄,到底怎么样嘛?如果光是左边头部的伤,武藤先生会不会死?或者……”
赤井刑警苦笑着回答:“根据鉴识人员表示,武藤恭一左边头部的伤口,顶多只会让他昏过去而已。”
“是吗?那么我可能已经找到最后一个疑问的答案了。”
“阿一,那你……”
美雪惊讶地瞪大眼睛。
金田一周那澄澈而清亮的眼睛望着美雪说:“谜题完全解开了。”
赤井刑警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咖啡,着急地问道!
“金田一,你说谜题完全解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朝木春子的自白到底是真是假?今天我就是特地来问你这件事的。”
“我想八成是真的。”
“什么?那么武藤恭一到底……”
“一定有人趁着春子姑姑昏过去时,给了武藤先生致命的一击。”
“致命一击?那到底是谁?”
“是……”
金田一说到一半突然又住了口。
“是谁?”
赤井刑警焦急地追问道。
金出一虽然有点犹豫,但在赤井刑警的催促下还是开口说:“赤井老兄,我现在要说的完全是我个人的推测。如果你想确认的话,只好去追问叶月夫人了。”
“追问叶月夫人?”
“嗯,我想她一定知道所有的事实。”
“金田一,你就别再吊人胃口了,赶快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谁?”
金田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旋即拿起杯子慢慢说:“杀死武藤先生的真凶是……”
说时运那时快,赤井刑警的行动电话刚好响了起来。
“啐!真是的!”
赤井刑警一边唠叨,一边拿起行动电话来听。
“什么?”
赤井刑警彷佛受到极大震撼似地跳了起来。
金田一见状连忙问道:“赤井老兄,发生什么事了?”
赤井刑警用手捂住话筒,轻声地对金田一说:“朝木时雨死了。”
顿时,金田一拿在手上的杯子,不由得倾了一下,水立刻翻在桌上。
6
时雨的葬礼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这是顺从她生前的希望,只有家人到场观礼。
朝木家左邻右舍和时雨的同学们都没有出席她的葬礼,所以金田一和美雪更不可能去参加时雨的告别式。
根据秋绘打给美雪的电话中所说,时雨是病重而死的。
长久以来时雨一直被羸弱的身体困扰着,前几天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没多久便过世了。
自从朝木家发生杀人事件后,时雨开始拒绝吃药。
时雨的主治医生表示,那正是急速缩短她生命的主因。
不管怎么说,时雨本人大概也知道,在医生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自己顶多只能再活个半年。
时雨从小身体就不好,医生诊断出她罹患的是几十万人中才会有一个人得到的致命奇病之后,她有七年的时间都足不出户。
(难怪她的皮肤会这么白皙。
对时雨而言,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夏天,因此她才会被家人允许可以自由出入户外。)
金田一不禁回想起在栗树底下第一次看到时雨的情景。
他想起时雨在艳阳中轻飘飘走着的模样。
(时雨让白皙的肌肤曝晒在好久没有接触过的阳光下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又感受到什么?
时雨在神社的屋檐底下,看着企图从壳里展出来的蝉时,她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金田一仔细回想着蝉有七年的时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过日子,好不容易才得以破壳而出时的纯白身体。
(据说蝉蜕完壳,化为成虫飞往天空之后,只能再活两个星期的时间。那两个星期对蝉来说是很久的时间吗?或者只是无常、短暂……)
金田一和美雪两人并肩走在夏日的晴空下。
此时,距离朝木家的杀人案件已经快过三个星期了。
待会儿他们要去见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金田一没有选择餐厅当作约会地点,反而选择车站附近的公园作为和这位客人碰面的场所。
他觉得树荫底下的板凳比开着冷气的餐厅,更适合作为让这个暑假所发生的难忘事件落幕的舞台。
“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气干嘛约在外面碰面?”
美雪埋怨地嘟哝着。
金田一只好到便利商店买了个冰淇淋给她,然后急急赶往约定的公园。
远从云场村来访的客人已经坐在树荫下的板凳上,静静地等着金出一和美雪的到来。
她一看到金田一和美雪,立刻整了整和服的下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叶月夫人,好久不见了。”
金田一轻轻地点头回礼。
“金田一先生和七濑小姐看起来都很好嘛!”
叶月微笑地说道。
7
金田一、美雪和特地从云场村跑来跟他们见面的叶月,一起坐在公园树下的板凳上。
金田一觉得坐在这张深蓝色的塑胶板凳上,比坐在前往云场村路上的木制板凳来得舒服。
可是,金田一头顶上的阔叶树叶子不多,和足以遮住乡间道路的大栗树相较之下,感觉上一点凉意都没有。
每当微风轻拂过全身,金田一觉得额头上的汗水几乎是被蒸干的。
从云场村回来之后,除非是特别闷热的天气,否则金田一在家里绝不会开冷气。
叶月听说了这件事,不禁笑道:“这样比较好。你们会渐渐习惯暑热,也不会流很多汗。我到云场村生活之后,也是这样慢慢习惯的。”
“叶月夫人,秋绘还好吗?”
美雪担心地问道。
“嗯,她很坚强。时雨过世后,秋绘小姐一天到晚哭,我还挺为她担心的……秋绘小姐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只要有秋绘小姐留在朝木家,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
金田一和美雪不约而同地反问道,接着又不解地面面相觑。
叶月轻轻地点着头说:“我打算去向警方自首。”
“啊?”
金田一和美雪同时惊愕地叫出来。
“叶月夫人,你并不是凶手啊!”
金田一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叶月,她也扭过身体看着金田一。
“金田一先生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我想,杀死武藤先生的真凶应该是时雨。”
自从得知时雨的死讯之后,金田一一直没有对赤井刑警提过这个结论。
“那一天春子姑姑跟武藤先生发生争执而拿菸灰缸砸他时,春子姑姑确实是怀有杀意。可是,武藤先生在危急之际闪开来了,以至于春子姑姑没能杀死他,反而还被武藤先生猛力一推,昏迷了好几分钟。如果我的推测正确,时雨当时从窗口看到所有经过,因此当她看到他们两人同时倒地的时候,便悄悄溜进独立房里。时雨或许认为春子姑姑和武藤先生都死了,其实那正是她的希望,因为时雨和春子姑姑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可是,春子姑姑只是轻微的脑震汤,而武藤先生左边头部的伤他不至于危及生命。于是,时雨想到春子姑姑或许以为自己已经将武藤先生杀害,那她干脆趁此机会给予武藤先生致命一击,然后把所有过失都推到春子姑姑的头上。我不知道时雨企图杀害武藤先生的动机,不过,叶月夫人,你一定知道才对。”
一时之间,叶月沈默了下来。
金田一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时雨将这种可怕的想法付诸行动。她捡起春子姑姑先前用来打武藤先生的菸灰缸,朝着倒在地上的武藤先生的后脑勺重重一击。事实上,这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完美的犯罪手法,因为连春子姑姑都以为自己杀了武藤先生,然而知道真相的只有时雨一个人,因此这个真相绝对不会被人揭发。如此一来,一向与你跟时雨处不来的春子姑姑便会被警方逮捕,这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但是,时雨没想到事后却发生两个错误。第一是春子姑姑设计出脚印的诡计,企图将罪名推到你的头上,而另一个则是时雨从独立房离开时,刚好被你看到了。”
“金田一先生,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叶月十分佩服地望着金田一。
“一切经过就如同你所说的,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好像你当时在现场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不,这大部分都是我的推测,所以当我得知时雨过世的消息后,便不再跟赤井刑警说什么了。我觉得光凭推测去一口咬定一个已经过世、不能提出辩驳的人是凶手,实在是一件相当没有人性的事情。”
“时雨一定很后悔,她深深感觉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罪过,所以才会停止吃药来缩短自己的生命……”
叶月说着,声音不停地颤抖着。
她从皮包里拿出绢质手帕轻轻地擦拭眼角。
金田一将目光从流着泪的叶月身上移开,然后看着远方说:“当我听到叶月夫人在警察局里一直保持缄默的消息后,才开始怀疑时雨是凶手。这宗杀人案件的嫌犯共有四个人,就心理层面来讲,你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我想,剩下的三个人当中,会让你保持缄默而加以保护的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时雨。再说,你那天一直待在朝木家里,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目睹时雨和这个案件扯上关系,然后采取某些不自然的行动。不过,当我后来知道设计那个脚印诡计的人是春子姑姑时,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因为你根本没有理由为了庇护她而保持缄默。于是,我不得不揣测,这宗杀人事件可能演变成原本A想推给B的罪行,却转嫁到C身上的双重构造。”
叶月一面听着金田一推理,一面不断地点头。
金田一看到叶月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
可是,有一件事情还是让金田一想不透。
(时雨为什么要杀害武藤先生呢?这会不会跟刚才叶月夫人提到的自首一事有关……)
金田一决定向叶月问个明白。
“叶月夫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藤先生的手上?”
叶月那原本沈稳的表情,瞬间起了剧烈的变化。
由此可见,金田一的问题虽不中亦不远矣。
“刚才你说要去自首,难道武藤先生知道你犯了一个必须向警力出面投案的罪?武藤先生是不是拿这件事来威胁你,所以你才不得不跟他发展一段类似爱人的关系?果真如此,我可以想像时雨潜藏在心里对武藤先生的恨意有多强烈。”
“金出一先生,你说的没错。”
叶月的脸上浮起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神情。
“那个男人确实握有我的弱点,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肆无忌惮地做出让我不能反抗的事情……”
叶月几乎说不下去,但地依然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
“实际上,朝木冬生并不是真的想娶我,他要的是我的女儿时雨。朝木冬生想将时雨那身像他烧制的陶器一般白皙的肌肤据为己有,才会跟我结婚。”
叶月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
金田一也被一股不断涌上来的厌恶感,激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那一天,虽然才时值三月,可是天气已经非常炎热,我……我帮在烧陶的朝木冬生送冷饮过去,结果却听到工作室里传来哭泣声……那是时雨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她的哭声十分痛苦,并且极力压抑着……我原以为是时雨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被朝木冬生骂到哭。可是,当我从门口往里面窥探,才发现时雨竟然赤裸着身子,而朝木冬生……他……”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金田一忍不住阻止叶月说下去。
美雪则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叶月沈默一阵子,然后失神地任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原本一直鸣叫的蝉从他们头顶上的阔叶树飞走,彷佛在提醒叶月,让她重新开口说:“我愤怒地抓起一旁的铁具,用力往朝木冬生的头上一敲……当时他的头整个裂开来,血水也飞溅而出。等我恢复意识时,朝木冬生已经死了。”
我原本想向警方自首,然而此时那个男人……
武藤恭一却出现了。
他看着全身赤裸的时雨、浑身是血的朝木冬生,以及手里拿着凶器的我说:『你不用去自首,这个男人被杀死是应该的。』
武藤主张利用秋绘小姐在东京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把朝木冬生的死设计成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