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夫人也不是个吃素的,和善带笑,只听不语,等她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通之后,才轻描淡写一句,“我倒不知夫人所说这些,只晓得与沈府小姐的亲事是将军自个儿定下的,若有变故,也当是将军自己拿主意。”
袁夫人见她一副撒手不管的态度,微微变色,动气道:“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晴衣算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当年微时裴将军主动求亲,奉上信物,如今身居高位便有了异心了么,那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裴老夫人听得叹气,“沈小姐我也见过几次,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儿,只是皇命不可违,夫人也当想想我裴府的难处,若圣上真铁了心要招将军为驸马,换做是你,你推辞得了么?”
“彼时裴将军不是推辞过么?”袁夫人不死心道。
“彼时是彼时,当下是当下。”裴老夫人望着她似笑非笑,“听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贵府三小姐今年有九岁了吧,前几月我听说太常大人的小公子年方十三,想与贵府结下门亲事,但不知夫人是怎么回复的?”
这话直击关键,说得袁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这小女儿生得粉雕玉琢,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全家也是一直寄予厚望,希望其将来都为后为妃,光耀门户,是以当太常大人前来提亲,夫妇二人自是以年幼为由婉言回绝。
“既然如此……”袁夫人徐徐站起,轻吐一口气道,“我身子不适,恕先告辞了。”
“夫人请留步,后辈的事,却莫要影响了我们的情谊……”裴老夫人假意唤着,并无真心挽留之意,由得那袁夫人被自家丫鬟搀着走出门去,一个眼神掠过,柳嬷嬷赶紧追上去引领送客。
半晌,她方才叫道:“筱蓉,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一声过后,却见表小姐梁筱蓉着一身青绿鎏金翠霞裙,外罩杏黄宝珠翻领宽袖半臂,果真从厚实的帷幔背后步了出来,脸上又惊又急,眼眶里泪珠儿也是滴溜溜打转。
她今日本是去清波园给姨母请安,却听说沈府来人议事,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好奇,便悄悄过来藏在那帷幔之后,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大半,震惊之际,只恨得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
“这些女人真是不识好歹,一个个都巴巴往将军表哥身上贴,难道就没半点家教,没学过什么叫做廉耻之心吗?!”
“不准胡说!”裴老夫人怒斥道,她这番话却将那清妍公主一起骂了进去,要是落在有心人耳中,藐视圣意皇权,辱骂皇室公主,便是问斩的下场!
“我就要说,就要说!她们既然做得出,还怕人说吗?”梁筱蓉听闻心上人又添一门婚事,只气得芳心大乱,口不择言,“起初是那两个妖里妖气的狐媚子,然后是沈晴衣那假惺惺的女子,现在又是那个无耻至极的公主……姨母,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嘛?这府里哪还有我的位置?到底要将我置于何处?我都爱了他那么多年了啊!”
“傻孩子……”裴老夫人见她哭得妆容惨淡,心头也是一阵恻然,论相貌论身份论才气,这个侄女确实差人一大截,枉自己明里暗里帮衬,也没办法扶上墙,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自己膝下无所出,这些年已将她当做亲女看待,不帮她却能帮谁,只得叹气道,“此事将军并未提过,我也是刚刚才知晓,你莫要慌乱,待我先了解清楚,再做打算吧。”
梁筱蓉跺脚哭道:“等你了解清楚,黄花菜都凉了!我不要将军表哥娶别人,不要!我要当正室,当将军夫人!你不帮我,我便自己想办法去!”边哭边说提着裙摆奔出去。
“筱蓉,回来!”裴老夫人捂着胸口气道。亲姐家境较差,她便接了这侄女带在身边,原本是希望其能跟自己多学些礼仪气度,不那么小家子气,将来也好寻个高门大户的亲事,哪知有些东西却是天生的,根深蒂固,不可违逆,就如她自己,辛苦隐忍大半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什么?
如若时光倒流,当年的她,可会做出个不一样的决定……
梁筱蓉从会客厅奔出去,却并不是不辨方向,而是朝着那袁夫人出府之路而去。
她想要问清楚,将军表哥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本来那袁夫人步履匆匆,出了会客厅就往府门处走,她与裴老夫人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前几月裴府办寿宴,她也是贵宾之一,是以这府里路径并不太陌生,一路听着柳嬷嬷点头哈腰说着抱歉之词,走着走着,脚步忽而停下。
“哎哟,我这是怎么了?”袁夫人轻揉腹部,眉尖蹙到一起。
“夫人最近肠胃不好,可是方才喝茶多喝了些感觉不妥?要不坐下歇歇?”那袁府丫鬟急道。
“不打紧。”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向柳嬷嬷勉强笑道,“烦请嬷嬷领我去趟更衣间吧。”
客人要求,柳嬷嬷哪敢说不,忙不迭在前领路,朝旁边小道而去。
这距离最近的更衣间乃是设在一处假山背后,还须得穿过条花架回廊,柳嬷嬷本想跟去,无奈却被那袁府丫鬟唤住,说是自家夫人不喜有人陪着,叫她与自己一道在外等候就行。
这丫鬟不过二八年纪,口齿却甚是伶俐,跟柳嬷嬷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听着倒也有趣,没过一会儿,表小姐梁筱蓉就追来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作甚?袁夫人呢?”梁筱蓉冷声问道。
两人行了个礼,说是袁夫人正在里面更衣间,梁筱蓉想了想笑道:“姨母生怕怠慢了袁夫人,特意叫我追来送客的,还要我为她好生解释一番,我一路追来真怕夫人已经出了府,这下可好,还来得及!”边说边是留下个贴身丫鬟彩霞,自己绕过假山进去了。
柳嬷嬷见是这位娇蛮表小姐,直觉不妥,本想跟着步入,那彩霞也是个机灵人,唤了声嬷嬷便将她拉住,袁府丫鬟也没跟去,继续与她闲聊唠嗑。
却说梁筱蓉转过那片假山,径直穿过回廊往里走,没走几步却被一人拦住去路,那人呵呵笑道:“咦,这不是表小姐么?”正是她一心要寻的袁夫人。
梁筱蓉听她笑得轻松愉悦,一副遇见自家人的神情,先来了气,哼道:“是梁小姐,不是表小姐,不是一家人,切莫乱叫嚷。”
如此傲慢待客的态度,并未让袁夫人觉得不悦,只是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裴将军不日就将娶公主殿下过门,我家外甥女没这么福气跟表小姐,哦不,梁小姐成为一家人……”
“袁夫人此言差异,我表哥重情念旧,就算娶了公主殿下为正室,也不会抛弃沈小姐的,沈小姐纵然是做不了将军夫人,做个沈姨娘还是没甚问题。”梁筱蓉掩嘴轻笑,句句带刺。
袁夫人却不生气,只摇头道:“梁小姐有所不知,传说……”她警觉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传说长公主善妒,除她自己之外,再容不下驸马身边有别的女子,唉,可惜我那外甥女,心性纯善,胸襟过人,经常在我面前说她身子骨弱,怕将来不能为夫君诞下一子半女,是以一过门就想着要为将军纳娶一位平妻,以姐妹相称,以前的通房也平等待之,一律抬为姨娘……”
梁筱蓉怔了一怔道:“她真这么想?”
袁夫人点头,“当然,不过而今情形有变,这也就作不得数了,你我说过便是,千万不要外传,我这里谢谢梁小姐了!”言罢福了福身,满面憾意。
梁筱蓉搅紧了衣袖,喃道:“你说那公主殿下……”
袁夫人登时接过她的话头,“我可没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梁小姐听错了,听错了呢!”
梁筱蓉见她一副慎重神色,张了张嘴,终是住了口,没再说话。
忽听得假山那头有人在唤,袁夫人答应了声,拉着一脸茫然的梁筱蓉施施然去了。
那三人见两位主子相携而来,也没怀疑,还道真是这表小姐将袁夫人说得怨气消褪,于是欢欢喜喜一同送客出门。
这厢人去廊空,那头花坛处颤颤巍巍冒出两只脑袋来。
大点的脑袋戴着黑帽子,浓眉大眼,隆鼻阔嘴,是王福贵;小点的脑袋戴着蓝帽子,面白唇红,水嫩俊俏,是易倾南。
今日这片区域本是三等家丁王福贵的责任田,可巧易倾南溜出来找他说事,刚说了几句,就听得脚步声,易倾南眼见一名衣饰华美的贵妇匆匆而来,本能拉他闪身躲到那宽大的花坛背后,两人躲了半晌,等到曲终人散,这才拍了拍手掌,堪堪站起来。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那夫人要上茅厕呢,都看见她朝我们这边来了,走到半途怎么又停下赏起花来,真是个怪人!”王福贵拍着胸口,有丝后怕,自己只是最低等的家丁,在这僻静之地要是冲撞吓到了客人,可就惹下大麻烦了!
易倾南倒是将袁夫人与那表小姐的一番话听得真切,不以为然,撇了撇嘴道:“别管了,你就干你的活吧,记住你刚刚答应我的事!”
“知道,不就是晚上去马厩帮你吗,没问题,我福贵出马,一个顶俩!”王福贵把胸膛拍得震天响,别的他没有,可这力气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时要用随时拿。见易倾南转头就走,忙上前一步拉住,“小五你别急着走啊,陪我说说话嘛,你都好久没来家丁苑找大伙了!”
“去去去,我事情还多着呢,没空陪你闲聊。”易倾南不耐甩开他,忽见这高大少年一脸郁郁的样子,心头一动,眨眼笑道,“是不是你也想找我打听翠丫的事?”
“不是,不是的!”王福贵挠了挠后脑勺,连连否认,翠丫是二虎的心上人,这是大伙达成的共识,他哪会凑那热闹,他只是想跟小五多说几句话而已,虽然小五平时对他凶巴巴的,可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他心里都记着呢。
“不是最好!你可别忘了我经常教育你的,朋友妻不可欺!”易倾南朝他晃了晃拳头,呲了呲牙,作出一副凶悍模样,转身扬长而去,“别忘了,今晚子时,马厩见!”
也不知是裴美人发哪门子神经,竟要她每晚睡前打扫马厩,难道真想让她累得筋疲力尽,吐血而亡吗?
姻缘错 第三十六章 夜长梦多(下)
府里的马夫巴图是养马的好手,易倾南在接手小微之时曾虚心请教,学得不少驯马经。
“仔马两岁分群单饲,食槽每月要垫高两寸,这样马儿才能昂首挺胸,颈长俊美。”
“马至三岁,要练走,选平整草场,驯马手掌控缰绳,不快不慢,让马儿找对步子,时间一长,马儿就把这种步子固定下来。这样驯出的马,跑动平稳,四个蹄子跑出两条直线,骑手若回视蹄花,千里马的蹄花必是十三朵……”
“小微的蹄花是十三朵吗?”她曾打岔问过。
“那是自然。”提起小微,巴图面露自得之色,“不仅是小微,当年将军另一匹战马小然也是蹄花十三朵……”说着说着,慢慢住了口。
记得当时她有心调节气氛,便笑道:“巴大叔驯马这样厉害,再寻一匹小白马儿驯服好给将军就是了嘛。”
巴图听得黯然摇头,“哪有你说得这样简单,这两匹马儿都是多年前将军自己驯服的,感情非同一般,再说了,好马易得,千里马不常有,可遇不可求啊!”
……
是夜,天幕浓黑,子时已至。
易倾南正咬着根草杆,枕手仰面躺在草堆上,回想巴图所述的驯马经验,喃喃念道:“马圈更有讲究,机关大焉!白天马粪不能扫除,尽管让马儿在上面站立吃草,如此马蹄才能长得丰满圆润,否则长成片状马蹄,马就不能跳高驰远;夜晚歇息,要把圈内的马粪清理干净,这样马的皮毛才能光滑无垢,鲜亮无味……”
“不就是养个马吗,还有这么多学问啊?”离她不远的马厩里,王福贵只着一身拼接麻色中衣,干得挥汗如雨,不亦乐乎,那身黑色家丁服早已脱下,放得远远的,尽管是在深秋的夜里,可他一点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就这么和小五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心头热乎乎的。
出来之前说到去帮小五干活,常宽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陆大庆也是嚷着要一同跟来,还有江玉涵也是,他当然是回绝了,小五那里只他一个就成,人去多了碍手碍脚,反而麻烦。
“那是,所以我从来都是叫你们多学点本事,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管是养马还是当家丁,都要当那拔尖儿的一类。”
易倾南随口说着,侧头看了眼被她从马厩里牵出栓在根木桩上的小微,见那马儿不为所动,神骏高傲的模样,不由得哼了一声,这畜牲就跟它主子一个脾性,连表情都一个样!
她再朝正在干活的王福贵瞧去,忽然笑道:“福贵,你这衣服怎么这么短?”
可不是吗,王福贵身上的衣裤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看起来好生滑稽。
王福贵低头看了看自己,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办法呢,也没穿多久,就成这样了……”
“谁叫你每天吃这么多,个头猛长,跟个巨无霸似的,下回我不带东西来给你加餐了!”福贵今年十六岁,那身高至少都在一米八五以上,体重少说也是有一百七,手臂比她的腿还粗,再长下去怕是要得巨人症了!
王福贵一听就垮下脸来,“别,千万别,小五,你就行行好吧,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们的伙食也相应少了一人份,除了小江还能匀我一丁点,常宽和二虎自己都是刚够,所以我就指望着你时不时给我带点,比如今晚的葱油饼,真好吃,明儿还带这个好不?”
“吃,你就知道吃!当我是变戏法变出来的呢,那么容易!”易倾南横他一眼,今晚她过来之前烙了许多饼,给将军主子装了一盘做宵夜,剩下的全给福贵带来了,可没想到那么大一篮子,被他风卷残云三两口就吃了个精光!
王福贵赔笑道:“好小五,我知道你辛苦,放心好了,以后不管脏活重活累活,只要有活就交给我做,你在旁歇着就行,我保证给你做得好好的!随时随地随叫随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易倾南听着这最后一句甚是耳熟,再一想,不是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么,却被这傻小子给学去了,不禁扑哧笑出来,“还能叫你做什么,园里你也进不去,就只有这马厩,每晚准时过来帮我打扫就行。”
“没问题!”王福贵满口答应,握着竹叉大扫把道,“你就歇着吧,我一定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保准叫你们裴管事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易倾南嗯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脸上掩不住的困意,摆手道:“你乖乖干活,我先眯一会儿。”
“好,你睡吧。”王福贵朝她点点头,埋头苦干起来。
原本以为小五进了飞鹤园很是享福,可最近几天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不,眼睛下方尽是青晕,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肯定是活干得多,没休息好。
也挺难为他的,伙伴们就数他生得最单薄,连江玉涵都长壮了些,没以前那么娘了,可这小五还是那样,细胳膊细腿儿的,只长个,不长肉,不像自己膘肥肉厚的,经得起折腾……话说侍候大将军,一定很累吧,难怪他会困成这样,躺在草堆上就睡着了!
王福贵边干活边不时望向那边草堆,少年安静睡着,悄然无息。
一个打扫,一个睡觉,这样的情景,从约定那日开始每晚都在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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