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翠丫今年才十一,身板还小小的,应该还没那么早被安排接客,这便还有转圜的余地,那小姑娘机灵,会逢凶化吉的,忍忍,先忍忍,她很快就会再去找……
这一忙起来脚不沾地的,一晃便到了月初。
初四这天一大早,展天魁便雇了两架马车,带着戏班子一众人,连带那大大小小装得满满当当的戏箱,浩浩荡荡来到裴府。
依旧是易倾南见过的朱门高墙,威武石狮,只是门前悬挂着四只镶金顶的大红灯笼,甚是气派。
常宽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啧啧,大将军府呢,果然跟别处不一样。”
江玉涵嗔怪瞥他一眼:“你小声点,当心让人听到了……”
白沐并不似他人一般左顾右看,只神情淡淡立着,阿德和小龙则是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拉扯一下,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展天魁上前扣响了门上的兽环,不一会儿门便打开,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门内:“你是……”
易倾南跟在展天魁身后,注意到那人穿的是身青衣青裤,跟她那件被人误认的灰衣颜色可差远了。
摸了摸一日比一日光洁的脸颊,理了理身上特意赶制的新衣,又踩了踩暗地垫高了的鞋底,直起背脊,昂首挺胸,顿时觉得有了不小的底气。
自己现在可是班子里的红人,这些日子在戏班子大院里有吃有住,作息规律,夜里又开始练那打坐的功夫,她感觉自己长高长壮了,整个人都是大变样。
今非昔比,谁还认得出来当初在街头被人围追堵截的麻脸哥?
“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展天魁客客气气递上帖子,“展家班的堂会,为裴老夫人贺寿的。”
那人一听,接过帖子看了,频频点头:“哦,知道知道,请进,我们大管家可是特别关照我在这儿等候众位呢。”说着便将展天魁让进门内,一众人等也跟着跨过了裴府高高的门槛。
此时前方小道上又走来两人,捧着坛子提着篮子,脚步匆匆的,不知走去何方,他们身上所穿衣裤与这开门的家丁款式相同,颜色却是蓝色。
敢情这府里的家丁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易倾南正遐想,忽然钱通在背后轻轻推她一下,原来是那青衣家丁已经请来了大管家,简单介绍过后,便将众人一路引领,到得府邸后院,在一片小树林后有一排红砖碧瓦的平房,房外竖着高高低低的篱笆,即是这几日戏班子的住所吧。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少年游 第三十八章 风平浪静
次日清晨,展家班众人都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就在房前的小树林里练功,吊嗓子,依依呀呀,声音纤细,仿若直入云霄。
常宽在场子边上踢腿,打飞脚,练得汗流浃背,听说他是九岁就入行学戏,专工武生,平日里练功特别卖力,就凭这肯吃苦的劲儿,入了展天魁的眼,慢慢让他挑起大梁。
而唱旦角的江玉涵则在跑圆场练身段,水袖随着晨风轻盈飘舞着,兰花指忽而指东,又忽而向西,逐渐回身,眼神偶尔与常宽对上,默契一笑,十足妩媚。
易倾南站在屋檐下饶有兴趣看着,心底突突冒出个词来,断袖?
想来也不奇怪,这古代特定的制度与风俗影响下,所谓大家闺秀是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没几个会去学戏,比如裘香,听钱通说,那就是展天魁早年在路边捡的一个弃儿,也是班子里唯一的女子,除她之外,再没有一个是女生。
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在这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戏班子,像江玉涵这样容貌清秀气质阴柔的少年,颇受男生们的青睐,比样貌普通的裘香反倒更为吃香些。
据她观察,除了常宽,像阿德啊,小龙啊,都喜欢跟江玉涵接近,说话聊天,对戏唱曲。
说到阿德和小龙,这两人也算是戏班子的重要角色了,可最近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是提不来劲,练功排戏都是懒洋洋的,为此没少挨展天魁的责骂。
这不,因为阿德和常宽对打不专心,被展天魁狠狠训了一顿。
晨练完毕,展天魁便是召集了众人站在屋前,一脸温和道:“今儿个白天大家就在屋里好好休歇,养足精神,晚上都把全副心思拿出来,给我卖力地唱,唱得好个个有赏!”顿了一下,转瞬脸色一变,话音严厉,“倘若谁在台上撒汤漏水,搞砸了这堂会,惹恼了主人家,再多长几个脑袋也是担当不起,所以大伙都仔细着点,听到没有?”
“听到了!”众人齐声回答,展天魁一挥手,便各自散去。
整个白天易倾南都待在屋里,别人在隔壁练唱练打,她就和白沐赶着那《美猴王》的最后编排,阿德和小龙都在练这出戏,学得也都差不多,鉴于阿德最近的表现,首轮上台的人选,展天魁定了小龙。
想着晚上即将开唱的堂会,众人都是既兴奋又忐忑,连同易倾南也是如此,只不过她担心的却与别人不同,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再与那裴大将军碰上。
在这里边,白沐却是最镇定的一个,似乎根本没把这偌大威严的将军府当回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词谱曲,弹琴吹箫,那优雅柔和的乐音传入耳中,却将那些不安的躁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去。
转眼到了晚上,众人收拾好物事,由裴府的家丁帮忙搬抬到戏楼背后,照例是搭起个简易的棚子做为后台使用,趁着角儿们踩台之际,易倾南往四周看了看,只见楼上席间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贴着金光灿灿的寿字,众多丫鬟家丁来回奔走布置,忙碌不停。
锣鼓声起,堂会开唱,但听得外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众人各做各事,根本无暇顾及别的,易倾南只在中途偷偷掀帘看了眼,那席间正中央端坐着名年约五旬的妇人,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众多丫鬟恭敬伫立近旁,再往两侧便是众多亲眷宾客,高朋满座,俱是衣饰华丽,非富即贵,而那裴大将军却是不见踪影。
这头一晚的戏很是圆满,唱的都是班子最拿手的,压轴戏便是《武松打虎》,众人那可是卯足了劲在唱,终是博得台下一片彩声,据说裴老夫人看得目不转睛,连声称赞,戏后不仅是重赏了班主展天魁,还吩咐身边的杨嬷嬷专门给唱武松的常宽单独打了赏。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众人还没歇下,就听得外间传出人声,原来是裴老夫人叫人送来宵夜犒劳大家。
送宵夜的是两名十五六岁的丫鬟,一名自称海棠,一名自称腊梅,提着大小不一的食盒,两只小盒一是给展天魁,一是给常宽;而大的食盒则是让众人分而用之。
小食盒里的点心明显精致得多,常宽受宠若惊,却哪里敢独自享用,等那两名丫鬟一走,便是恭敬奉去展天魁面前,展天魁心情甚好,便摆手道:“既是老夫人赏的,你就自己吃吧。”
常宽喜滋滋答应着,将点心端来与众人分享,易倾南在大盒子里吃了一块,又去小盒子也拿了一块,边吃边想着怎样才能在这府里打听到石头的消息,不料竟听得阿德在旁轻轻嘟囔一句:“有什么了不起……”
这一句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她听觉较寻常人更为敏锐,还真觉察不出来,不由得侧头看去,却见阿德的目光正巧投向自己,眼底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
第二日的戏演得也十分顺利,几出旧戏都挑不出半点错来,新戏《美猴王》又是个开门红,直把展天魁欢喜得不行,到了夜里,那两名丫鬟又照例来送点心,这回的一只小盒却是给了当晚的主角,小龙。
易倾南白天足不出户待在屋里,晚上尽职尽责守在后台,自认没出一点纰漏,只是不论她怎么小心翼翼旁敲侧击打听,都没得到任何关于石头的消息。
这忙时还好,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一旦闲下来,坐在床上真是心痒难耐,蠢蠢欲动,要不是想着传说中那裴大将军出神入化的本事,她只怕早就窜出去,在这深宅大院里寻人了。
石头啊石头,你到底在哪里呢?
两天时间就这么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堂会的最后这日,临近午时,展天魁被大管家派人叫去,回来的时候一脸喜气,说是晚上会有贵人前来看戏,指定要看《武松打虎》,并一再叮嘱大伙要好好唱,不能出半点差错,只要演得出彩,让贵人看得高兴,日后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天色暗下,众人早早吃了点东西垫底,就来到戏楼处着手准备开戏。
而裴府大门处,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停住,车门打开,一道俊秀挺拔的身影翩然步下,玉冠锦衣,尊贵非凡,站在门口等候的众人立时上前,恭敬行礼。
“王爷,将军已经等您多时了。”
少年游 第三十九章 暗算
对于这最后一场堂会,展天魁异样看重,安排的戏码都是经过了千挑万选,一出《精忠传》,一出《金玉满堂》,再加这新戏《武松打虎》,有忠烈爱国,有富贵团圆,有新奇好看,既迎合大众口味,又推陈出新,让人惊艳,想来应该能入得那位贵人的眼。
开头两场一出是常宽挑大梁,一出是江玉涵唱主角,都是过去唱得炉火纯青的戏,易倾南也不过问,乐得轻松,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化妆。
自从那日在城南宋府喜宴后台侥幸过关以后,她有事没事就跟钱通学化妆,这三天来为了保险起见,但凡晚上唱戏,她都给自己脸上也化一个大花脸,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绿,并美其名曰是为新戏设计造型。
台上锵锵锵锵打得厉害,她的新妆也宣告完成,正对镜端详,忽然背后一只手搭上肩膀,转头一看,是阿德。
“易先生,这虎头有点问题,麻烦你来给瞧瞧……”阿德边说边往道具箱子那边去了。
易倾南见班主展天魁到外间监场去了,钱通也在门帘处候着走不开,只得应了一声,绕开棚子中间的戏服架子,快步过去,道:“怎么回事?可是哪里不对?”
刚拿着虎头上下查看,就听得阿德在对面压低声音说道:“虎头没坏,是我找易先生有事。”
易倾南疑惑抬眸:“什么事?”
阿德四下看看,很是小心谨慎的样子:“易先生,你在这班子里待得还习惯不?”
易倾南随口答道:“习惯啊。”
“那……”阿德又凑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了,“有人出你现在三倍的月钱,各方面待遇比展家班强多了,你愿意过去吗?”
易倾南听得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子,来给人家当猎头呢,怂恿她跳槽?
“展家班挺好的,我初来乍到,还不打算挪窝,你就帮我多谢人家的美意啦。”易倾南开口婉拒,早在城南堂口结束,她就跟展天魁签了个契约,报酬也还不错,每月有一两银子做底薪,唱堂会什么的还有可能拿数目不定的红包,又是管吃管住,这样稳定的活计,已经心满意足了。
摇了摇头,准备返回,却被阿德轻声叫住:“等等,易先生可知道,白先生已经答应了我,等这场堂会唱完就走人……”
“白沐要走?”易倾南吃了一惊,在她看来,以白沐那温吞水的沉闷性子,除了编曲作词,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只要展天魁不开口,他怕是要在展家班待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
刚刚两人还在说编排新戏的事呢,他会被阿德说得动心?
骗她的吧!
“是的,白先生都跟我说好了,千真万确。”阿德见她还是迈步往外走,语气略微不耐,“易先生难道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是好好准备上场吧,这事我们下来再说。”
易倾南摆摆手,不想再与他多话,免得被旁人听去生出事端,刚走出两步,却听得背后脚步声欺近,阿德追上来,狠狠一拳打向她的后颈。
基于本能,易倾南勉强缩了下身子,却终是因为猝不及防,警觉不够,还是被他斜斜打在左肩上,只觉一阵刺痛,头晕目眩,当即软倒在地。
意识涣散之际,依稀听得有叮的一声,仿若是细针落地,她好似被人拖行了一会,丢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嘴巴被掰开,灌下几大口烈酒,随后又似被装进个暖烘烘的布袋里,面上也给戴上个头套样的东西。
完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肯定是被那裴大将军逮住了,冷不丁就给五花大绑,关进大牢!
心头又惊又怕,便彻底晕了过去。
……
戏楼上《金玉满堂》已唱至尾声,后台却已经炸开了锅。
最后一出《武松打虎》眼看就要开戏,那扮演老虎的阿德连同那身老虎皮套一同失踪了,展天魁急得没法,下令让钱通带着没戏的人到处寻找。
不仅阿德没见人影,乐师白沐和编剧易小五也不知去向,展天魁心急如焚,又不敢声张,真真是红了眼,找来找去,忽听说在茅厕附近找到了阿德,赶紧过去查看。
没等他出门,众人已经扶着阿德回来,但见其已穿好那身虎皮套子,虎头也是戴得严严实实,就是脚步虚浮,身形不稳。
展天魁见状大怒,走过去就是一个巴掌打在虎头上:“你这不争气的,是不是贪吃吃坏了肚子?!我早说过了,谁要是在台上撒汤漏水,坏了大事,我定不轻饶!”
那阿德耷拉着脑袋,似是心虚,也不吭声,钱通听着台上的动静,忙劝道:“班主先让他上台吧,这垫场都垫了不少戏了,再不开演,主家要生气了!”
展天魁怒气未消又骂了几句,见阿德态度甚是老实,暂也罢了,只催促着去台边候场,自己拿起乐器去顶白沐的班,正好常宽妆罢登台,便拉了阿德一起。
“你小子,最近是怎么了,看见我就没个好脸色……”常宽见他走路都不太稳,担心道,“班主方才生气极了,你等下可好好演,千万别搞砸了!”
一连几声都没见他有个回应,琵琶声起,常宽只提了哨棒先上场去了。
“冷冷十月天,北风紧紧吹。
昏昏落日时,武松野店醉。
一手拿棍棒,敞衣挺胸膛。
踉踉又跄跄,醉步上景阳……”
那阿德就靠在帘子边上,许久都是一动不动,来往人等只当他挨了骂在反省,也没在意,等到台边胡琴拉响,台上演到武松喝完十八碗酒,醉醺醺上了山冈,在大青石上就势躺倒,钱通见他还是待着没动,不由着了急:“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快上去——”说罢掀开门帘,一把将他推去台上。
席间众人正看那醉汉武二郎躺青石上睡觉呢,忽见一只老虎歪歪斜斜,踉踉跄跄上得台来,全都乐了——
敢情这人喝醉了,老虎也跟着喝醉了?
少年游 第四十章 醉虎(上)
易倾南一直迷迷瞪瞪的。
自从被灌下那几大口烈酒之后,浑身燥热,心里更烧得厉害,她前世就是个沾不得酒的主,一喝酒就犯糊涂发酒疯,此番再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呢,没想到酒量就跟前世一样差劲。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抛在软软的地垫上,有点潮,远远还飘来一股子臭味,手指无意动了动,不知道是摸到了什么,像是草梗般扎手。
昏睡了一会,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好几人过来,将她架起来,急急往回走,耳边都是些相熟的嗓音,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